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六十二章 旧金山-1967年 反战口号

        Dusty在车库里鼓捣他的摩托车，一块跟着一块地猛嚼口香糖。吗啡算是戒掉了，可是似乎吃口香糖上了瘾。他自己嘲笑自己，为啥不上瘾一个有意思一点的东西呢？

        Maria因为要上班，并不能天天来Dusty家。但是她周末都会过来。Dusty问过她：“要不要搬过来住。”

        她低头想了一下，然后平静却带着一丝悲哀地摇了摇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我很满足。”

        Dusty换了一张舒服的大床，又花了500块钱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这是他们俩周末花最多时间的所在。当然，还有厨房。Maria厨艺超群，尤其擅长甜品和炖肉。Dusty没事的时候，喜欢拿着一叠报纸在厨房料理台上翻阅，时不时地抬眼看看Maria忙碌的身影。而Maria总是能找出来半成品塞到Dusty嘴里让他尝味道，或者端出来一小碟快手小菜给他下啤酒。有时候是煎香肠，有时候是烤培根卷芦笋，有时候是香料炒核桃仁......

        不出一个月，Dusty的体重就增加了五磅。为了维持身材，他不再窝在沙发上打发时间，而是见缝插针地做运动。等晚餐的时候就来两百个仰卧起坐和一百个俯卧撑。外加每天早上风雨无阻的长跑，让他看起来比打越战前的身体状态还要好。

        有时候Dusty拉着Maria一起运动，她就哭天抹泪地喊“残酷”，到头来还是宁可在厨房忙碌一下午。

        不知不觉间，六月到了。Dusty看着眼前的葬礼邀请函，沉默不语。这张制作精美的邀请函是一张对折的卡片，封面是烫金的夏威夷的州花-----黄木槿。卡片里面是一张Tom一身空军军服，站在飞机旁边的帅气逼人的照片。

        Dusty的手指抚过Tom的照片，不禁泪眼朦胧。他才刚刚四十岁啊，两个孩子才十二岁......越南丛林里的一幕幕在Dusty脑子里快速划过，如刀片般锋利。Tom是为了救自己才飞入丛林的，可惜他却没能走出去。那片丛林里，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年轻的生命。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前线在哪里，也不明白为何要在越南打仗。国内的反战风潮极大地撼动了美国人民原以为的“捍卫自由民主价值观”的战争初衷。

        拳王Muhammad Ali在1966年被征兵，但是他拒绝入伍。他在演说中称：“I ain't got no quarrel with those Vietcong。（我和那些越共没有争执）。” 因此他被撤销拳王资格，禁赛三年，罚款一万和五年刑期。当然，像他这样有钱有名的人，会一直上诉的。很多富家子弟、名人之后，都有办法逃脱兵役。另外一些人则在反战人士的帮助下逃亡加拿大。

        如果是为了保家卫国，还会不会有这么多逃避兵役的人？Dusty也没有把握。也许，胆小鬼就是胆小鬼，总是能给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最近一些舆论导向还把越战和种族歧视拉上了关系。说越战是白人至上的势力对亚洲人的侵略。大街上到处都是反战标记和那句最为响亮的标语：“Make Love, Not War!”

        Dusty摇摇头，心想：不知道要是Tom看到这些会是什么感触？他的家人和孩子看见了会是什么感触？越战的烈士还算不算英雄？他自己没有去领奖章，倒并不是反战，而是觉得没兴致，甚至心里对于没能带回来Tom感到愧疚。多一枚勋章，又有什么意义呢？

        放下葬礼邀请函，Dusty埋头吃午饭。今天是周六，可是Maria没有来，说是要去参加爷爷的生日派对。昨天她下班之后跑过来给Dusty做了不少吃的，两个人温温暖暖睡了一大觉。早上的时候，Dusty发现Maria的情绪不高，问她为啥。她说：“家庭聚会就是酷刑。”

        “那你还去？”Dusty一边帮Maria穿外套，一边问。

        “要是不去，他们会念我一年。算了，我快去快回。爷爷在老人院，派对不会太长。”Maria说着就亲了Dusty的脸颊一下，快步出了门。

        Dusty刚刚吃好午饭，就听见Maria进门的声音。“咦，这么快？没吃生日蛋糕就回来啦？”Dusty问。

        Maria放下手提包，在厨房料理台前坐下，哭笑不得地说：“爷爷大闹老人院，被人家给踢出来了。我爸就发飙，骂我妈，然后我爸、我妈、我哥一起骂我，笑我胖，笑我傻。哈哈，完美。今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Dusty有点懵，一时不知如何对应。

        Maria开始默默地抹眼泪，睫毛膏很快晕染开来，给她的大眼睛画上了一个怪异的圆圈，显得充满了恐惧的空洞。“最可笑的，是他们骂人的时候还老是以上帝的名义。真是无聊，我又不信上帝。我哥是天主教学校毕业的，到了我，爸爸说太贵，所以我就上了公立高中。但是我成绩还是比他好。他很聪明，就不努力，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

        Dusty拧了一个湿毛巾递给Maria，在她身边坐下，侧头看着她气的红扑扑的脸，问：“你爸是很厉害的大教授？”

        “鬼知道。不过，我知道他有些论文是我妈写的。”Maria咬咬嘴唇，眼泪汪汪地说：“我就不明白了，干嘛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就是因为他声音响，词汇丰富，骂起人来花样百出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你独立了，不用和他们一起生活啊。不理他们就是。”Dusty说着环住Maria的肩膀，拍拍她，以示安慰。

        “我就是......越是独立，越想回家让他们看看。可是每次都败下阵来。他们总有让我难堪的理由。你知道今天爷爷发生了什么吗？”Maria眨眨熊猫眼，认真地看着Dusty。“他在老人院掐小护士的脸和......然后，我爸就说我遗传了爷爷的不检点，是花痴，就喜欢找男人，但是又都找的是渣男，所以老大年纪也嫁不出去......”

        Dusty把Maria拥入怀抱，轻轻摇晃着像是哄孩子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求婚......”

        Maria坐直身体，定定地看着Dusty说：“你不要误解，我不是逼你娶我。我不想结婚，永远也不想。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好开心。真的，就这样吧，我不敢做任何改变。你知道吗？我都不敢换发型了，我都不敢买新衣服了，我怕......哪怕是一丁点的改变，都会让眼前的幸福烟消云散。”

        Maria脸上黑色的“瀑布”奔流而下，泣不成声。Dusty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捧住Maria胖乎乎的脸颊，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道：“你说得对，先这样也好。我什么都不求。我会对你好，这是我的承诺。但是，如果你希望改变，我求之不得......”

        他的话引得Maria嚎啕大哭，让Dusty手足无措。他看着怀里这个有缘人，心里五味杂陈。他自己知道这辈子不会再有和碧芝之间的那种爱情了。本来也以为会孤独终老的，可是Maria闯进了他的生活。他喜欢简单温暖的她。他上瘾了。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别哭了，有件事求你。”Dusty等Maria安静了一会儿，说。

        “什么事？”Maria扬起五彩的面孔问。

        “过一个礼拜，能陪我去参加一个好兄弟的葬礼吗？在夏威夷。”Dusty乞求的目光让Maria震惊-----这是她不熟悉的Dusty。

        “当然。我的荣幸。”Maria小声说。

        Dusty给Maria顺了顺头发道：“谢谢！你真的可以尝试把头发留长一些。我保证，会很好看。”

        “一个礼拜来不及了......”Maria认真地说。

        Dusty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也很好。真的。明天先陪我去看我父亲吧。你们背着我没少通话，可以浮出水面了吧？”

        Maria点点头，破涕为笑。“你晚上想吃啥？我去做。”她抽泣了几下接着说：“我最近学会了一种奶油大虾的做法。你知道现在虾有多贵吗？但是刚才我太伤心了，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两磅！我......做给你吃，好吗？”

        “好好好。”Dusty拿起湿毛巾给Maria擦脸。“不过，时间还早呢。你去洗个澡，咱们睡一会儿？”

        Maria红着眼睛，犹豫了半秒钟。然后她用力点了点头。

        “咱们相应最著名的那句反战口号（make love not war)，好吧？”

        Maria仰起一张花脸，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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