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
听说当年一起插过队的几个同学刚刚回国度假归来,郝建国便不失时机地安排饭局。一来为朋友接风、二来了解旧地重游的感受。照片上的风光已经认不出来了:村里修通了柏油路、盖起了小楼房、老队长早就被乡亲们簇拥着西服加身、登上樟树下面的大台子,正式宣布村里无一人落后、全体准时迈进二十一世纪。新世纪新气象,村西灵山顶上的云雾寺如今已是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成了香客云集的旅游胜地。据说寺里的和尚已经退居二线、坐收租金红利。在前面招待“施主”的工作已经承包出去、成了商业行为。难怪一进大殿就有人推荐比锄头还长的“高香”,外带一整套消灾去祸的功效介绍。施主一旦接过高香,少则几十几百、多则没有上限,直到把口袋底子翻出来请老天爷作证为止。郝建国听出了神,眼睛瞪得活像印象中肃立大殿两厢的四大天王。
看来要想再见一面那年夏天、刚到江西插队时所熟悉的风物人情,只有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去寻找那些年轻时候的日子了。
那才是真正的夏天:广阔天地,找不到一处阴凉。烈日炎炎当头照,烤弯了地里的黄瓜、晒熟了路上的虫。连河沟里的水都热得烫脚。如果再热几度,能着的都可能着起来,形成燎原大火。只有盼着收工之后,一头扎进水库里、潜到离水面三尺以下的深度,才能痛痛快快地凉快凉快。只恨人没有鱼的本事,不能潜在水里永远不上来。不一会儿,郝建国就得让脑袋浮出水面。
远处水面上,几个水性好的南方同学已经快游到对岸的石滩子了。离石滩子不远有一片黄瓜地,一排一排架子搭的整整齐齐。据说,那是属于山上寺庙的菜地。庙里的和尚天天下山耕作,晚上收工的时候还要背一筐菜上山,想必全靠它养活庙里撞钟和念经的同伴。没人知道下地干活的究竟总是同一个人、还是若干“农僧”轮换值班。因为同学们每天都是隔着一定距离,看着一个穿灰布衫、扛锄头、剃光头的人出山进山。至于那人长什么样子好像谁也不知道。就连几个经常到和尚地里偷黄瓜的南方同学都说不清楚。他们总是等到和尚回山之后才敢登陆、然后迅速没入一排排黄瓜架子。几个人最得意的是“摸瓜百日无事故”,总把“从来没跟和尚打过照面”当成一件幸运的事往外吹。
有一回,和尚好像想起什么事,走到半山腰又折返回来,把几个蹲在架子下面嚼黄瓜同学的脸都吓绿了。以为和尚会抡起锄头把几个人的屎打出来给黄瓜地当肥料,都鼓着腮帮子不敢出声。没想到和尚远远看见几个人,不气不恼、转身回山了。
“肯定是叫人去了!”一个叫孙耀武的同学说。
直到太阳下山,孙耀武他们游到对岸观察半天、仍没发现任何异动,才不得不从心里佩服出家人的觉悟和气量。这才叫“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相形之下,偷吃黄瓜的滋味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富有吸引力。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提过“到和尚地里吃黄瓜去。”
眼看着几个南方同学已经游到对岸,开始坐在石滩子上喘粗气。郝建国突然觉着小肚子一阵绞痛。也许刚才让深水的寒气给激着了。他赶紧上岸穿衣服,却听见对岸传来孙耀武的声音。
“嘿,旱鸭子,这么快就上岸了?”
“孙子,爷爷肚子疼。”
“拉完别回来,省得污染水源。老子还得游回去那!”
“孙子,看见那边的牛了吗?有本事让它们拉完别回来。”
“牛怎么了?它们可比你干净。还是回去捧着红宝书好好学两段吧。”
附近如果有人,一定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在周围三道山梁围住的空谷中回荡。
郝建国没心思多说,一头钻进山里找灌木丛。一边走一边想,牛为什么比人干净?就是因为牛是食草动物?自从插队那天起、已经几个星期没吃过肉了。长此以往,人会不会有一天能跟牛一样干净?直到闻见自己的味儿,才又一次感觉到人和牛的差距。
正准备起身,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听声音是个女的,郝建国一阵紧张。侧耳细听,又没声了。再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像是收音机串台的响动。一定是谁在听半导体收音机。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偷听敌台”,不然为什么到这僻静无人的山里来找信号?于是,紧张变成警觉、警觉中还带着一些兴奋。毕竟大家每天都想抓“阶级斗争新动向”,那劲头一点不比如今挣钱的积极性差。只不过想抓住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且是“活生生”的机会属于百年不遇。既然碰上了,决不能轻易错过。只听收音机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腰,顺着最后出声的方向望去。仿佛看见一个穿灰布衫的人在树木的空隙处时隐时现,方向大致应该是奔山顶去的。
上山的小路本来有若干条,都是砍柴人或者和尚们走出来的。上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几条小路都会合在一起,变成一条较宽的山道。那便是唯一一条直通山顶寺庙的路径。路上泥土经不住雨水冲刷,暴露出下面的树根。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条手腕粗细的树根拦截住泥沙。这样一级一级向上伸展,形成一条自然阶梯。显然,穿灰布衫的人走山路比郝建国强。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有见到人影。路随山转,好在山里没有别的杂音,还能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在前方时隐时现。
山路渐渐平坦,云雾寺大殿灰瓦上一丛丛的长草已经依稀可见。如果穿灰布衫的人真是庙里的和尚,这许多时间算是白跟了。和尚关心国家大事、上山下山听听收音机也很正常。偏偏这时候收音机的声音没有奔寺门、反而绕道向后山去了。郝建国又像是看到了新的希望:偷听敌台的可疑人也许不是和尚。
循着声音,郝建国进了寺院后面的塔林。从前听大孩子说过,德高望重的高僧圆寂之后才能修得一座塔。一直没有机会找到正路考证,如今身临其境、加上夕阳的余辉都被周围高大的杉树遮的严严实实,让塔林一带显得更加阴森。高僧在这里圆寂的说法似乎不证自明。更要紧的是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女播音员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清晰,听得出来是介绍西哈努克亲王和宾努亲王访问无锡、受到许世友盛情招待的新闻报导。
哪里是敌台?分明是人民广播电台!
郝建国绕到发出声音的地方,没有人。只有一部半导体收音机被平放在一座灰砖塔的石基上。
人呢?难道会孙悟空的遁形术、钻进塔里,把不能带走的收音机留在外面?
正琢磨着,身后传来一阵洪钟一样响亮的声音,“年轻人,是不是迷路了?”
郝建国猛地回头,发现一个大个子和尚站在后面。到底还是和尚。他穿一件灰布长衫、灰裤子、黑鞋。手里拿一把半人高的竹扫帚。
“我听见声音,以为有鬼……”
“有鬼?文化大革命多少年了、哪里还有鬼?”和尚大步走到收音机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转动开关。关机前、西哈努克亲王和宾努亲王一行正好到了太湖。
“您是这的……”郝建国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叫他和尚?似乎不太礼貌。“……师傅?”好在急中生智、想起孙悟空就是这么叫唐僧的。
“我是。叫我渡真就可以了。”
“您知道吗,许世友也当过……庙里的师傅?”
和尚端详着收音机,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郝建国。“听说过。只不过世事沧桑、人佛两界。他是的时候我不是、他不是的时候我是。”
郝建国听得直眨眼,觉着到底是和尚讲话:深奥、绕嘴、没破绽。
“天快黑了,早点下山吧。” 渡真和尚把收音机揣进怀里,顺手取出一个小葫芦、递给郝建国。 “这药是专门治腹泻的、拿着吧。”
郝建国一惊,“您怎么知道我有这毛病?”难道,刚才、让和尚闻见了?
“北方的学生、刚到我们这地方的时候都有这毛病。这叫水土不服。”渡真仔细端详着郝建国,“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郝士昭。”
“长得像你父亲!难怪,原来是将门虎子。这么多插队学生,就你一个人敢走到这来。”
“老师傅认识我父亲?”
“不敢说认识。出家人云游四方,抗战时候到过五台山,见识过郝将军的虎威。后来几年也打过几次照面,都隔着一段距离。”和尚语气中带着感慨,眉宇之间却含有一丝凄凉。“郝同学,令尊可好?”
“他被剃了光头,住到牛棚去了。”郝建国话一出口,觉着不妥。“剃光头”不一定代表惩罚,起码和尚是自愿的。想改口已经晚了。好在渡真和尚没听完就合上双眼,没有看见郝建国脸上一瞬间的尴尬表情。
“世事难料。郝将军命中想必有这一劫。”渡真和尚睁开双眼,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好像那些忽明忽暗的光亮中蕴含着解读人世间祸福的玄机。郝建国注意到,这位渡真和尚虽然年近六旬,可腰板挺直、目光逼人、重眉大眼、鼻直口方,怎么看也不像和尚。倒是有些符合小说里对一个武将的描述。问起插队以来的生活情况,郝建国差点提起几个星期见不到肉的事。心想跟和尚聊天真不容易,不如问点和尚拿手的题目。比如说,看星象、算命。
“算命?新社会可不信天命,信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学过吗?”
没想到和尚已经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了。“学过党史,还看过《西游记》”。心想和尚一定知道不少唐僧取经的事。
“《西游记》是神化小说,党史还不到五十年。我们中国有几千年历史,学通了、你看当今发生的事情会比算命先生还要透。”
“太神了!您能不能举例子说明。比如说,为什么那么多对革命有功的干部被打倒?为什么自己人那么喜欢整自己人?毛主席说过“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为什么多数知识青年不去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却跑这么远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好好,一个一个来。不过,天不早了,本想留你在寒舍一叙。改日吧!我这就送你下山,咱们边走边说。”
山里的夏夜,还真有点寒意。
渡真和尚领路,两个人很快又回到林木茂密的山间小路。星、月的光华透过小路上方稀疏的枝叶、把路上蜿蜒伸展的树根照得一清二楚。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怀里“变出”一只手电筒。遇到坡度稍陡的地方,他就回过头来用手电发出的光环给郝建国照亮。除了遇到敏感主题的时候需要片刻思考时间之外,渡真一直在讲话。他讲话的声音非常响亮、好像有意用高声震慑那些伏在密林深处的大小野兽。从汉朝的刘邦到明朝的朱元璋,好像每个朝代都有杀功臣的记录。过去是“杀”,现在是“打倒”。过去杀得理由是“谋反”,现在打倒的理由是“反革命”。过去很多人都是被错杀的,那么现在被打倒的都对吗?问题太现实了,渡真认为只有后来人才知道。说到人为什么喜欢整人,渡真谈起历史上饥荒年份人吃人的事。饥饿和贫穷一样,都能改变人性、暴露动物本能。整人是因贫穷产生怨愤的一种发泄。至于毕业生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其中的原因也跟国家经济实力有关系:城里养不起一茬一茬等待分配的劳动力、只有暂时分送到农村让老百姓帮着养。
“你也太逗了!这哪像是和尚说的话呀?”第二天休息的时候,郝建国把前一天晚上的经历告诉了孙耀武。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非要亲自上山考察渡真和尚。“有一点你说对了,他不是偷听敌台的特务。他是个披着和尚外衣、被你们家老头子追着跑的漏网国民党军官。很可能还是个战犯。没听说过吗?当年被我军包围的高官要想活命、面前只有三条路:削发为僧、落草为寇、漂泊海外。当和尚是首选。”
听孙耀武这么一说,郝建国觉着不无道理。比较符合渡真的长相、作派。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硝烟中、一个身着戎装的国军指挥官镇静地从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挡风玻璃,任凭阵阵气浪鼓起带着征尘的战袍、从容不迫地指挥千军万马向南方撤退。假如负责追击的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时过境迁、被追击的成了与世无争的和尚,追击的成了被追击的“同党”。这两个当年战场上的老对头还有心思斗下去吗?也许,两个人会坐在一起喝几杯烈酒,然后细数历史上究竟有多少关于国家兴亡盛衰和英雄成败荣辱的故事。
战场、烈酒,今天好像比昨天热。
忽听到有人喊“着火了!”,郝建国赶紧把注意力从当年战场的硝烟中拉回来。只见社员和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有人已经向西面冒着白烟的山上跑过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老队长。他当时人并不老,就是太积极了、老被选上当队长。只见他边跑边回头喊:“党员一个也不许落后,都跟着我上。”说得郝建国都觉着有点壮烈、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他想喊“广大群众跟我上”,发现身后已经没有别人。便抄起锄头往前冲。都说“后来者居上”,不少人都让他超过去了。其中包括平时宁肯游泳也不愿走路的孙耀武。
着火的位置就在通往云雾寺的半山腰。离老远就能闻到呛人的烟味、感觉到烤人的热浪。火焰在干透了的树皮和灌木丛中乱窜。先到的人已经一字排开,挥着锄头、扫帚、树枝拍打着面前的火苗。后来的人继续往山上跑、找空档加入灭火的行列。村里人好像都救过火,知道该干什么。郝建国平生第一次,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找火苗拍。因为不知道躲烟,好几次都被呛了出来。当他再次准备往前冲的时候,突然看到最高处有一个穿灰布衫的和尚、抡着一把两尺长的砍刀,正在拼命的砍树。一丛丛灌木在他的面前倒下。有时候人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小树还在不停的倒下去。
郝建国一下子想到渡真。心想和尚做的对。想保住寺庙就得砍出一条防火道!他想找人借把砍刀,不留神一抬头、还没来得及喊“不好”,就被正面扑来的一阵浓烟挟着热浪推着连连后退。脚下一滑,竟顺着山坡、带着沉积多年的枯枝败叶滑到深不见底的山沟里。滑到沟底之后觉着浑身出奇的累,说不清楚到底是昏迷还是睡着了。等被老队长叫醒的时候,才知道“火灭了、天黑了、国家财产保住了”。既然他还活着、只受了点儿皮肉伤,老队长总算可以先松口气、然后在总结报告中骄傲地写上“用最小的代价、圆满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的光荣任务”。
那天以后,郝建国再也没有见到渡真,孙耀武也没有要求上山考察。不过,那场火是郝建国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抬不起头的“狗崽子”变成了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入了党、被调到公社做团委副书记、保送参军、到后来考大学、成家生孩子、出国深造、接受高薪聘请等等,都是水到渠成、没有遭遇任何阻力。不能说都有关系,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那个炎热的夏天,当老队长带人在山沟里找到他、把他从昏迷或者睡梦中唤醒的时候,他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别的、正是每一个救火英雄醒来时都说的那个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