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
《世界日报》副刊七八月的话题是:夏日讲故事。夏夜乘凉是我们童年的常态,那会儿没有空调,有电扇的人家非常少。傍晚,上海的大街小巷热闹起来,不少居民把小板凳、藤椅、竹榻搬到马路上和弄堂里,大家尤其喜爱四通八达的位置,晚风可以不受阻挡地吹过来。有“穿堂风”的地方,还有“风口”(两边有高楼大厦的地方),乘凉的人格外多一些。男人打牌下棋,摇摇蒲扇谈谈山海经。女人聊聊家常子女,不少人边说话边纳鞋底。小孩子东跑西窜,一旦哪儿围着一圈人,一定是有人在讲故事。
我家住的老公寓有两条楼梯,一条是给主人用的,通往各户的前门,楼梯在室内,雪白的水磨石地面,雕花的铁栏杆,优质的木扶手;另一条是给佣人和维修工用的,半室外,水泥楼梯,没有扶手,有屋顶挡雨,却不遮风。这条楼梯通往各家的后门,后门进去是厨房,旁边是佣人小屋。每层楼还有个垃圾倒入口,通入一个柱形的空间,落到底楼的垃圾房。因此,无论住在几楼,不用下楼就能处理垃圾。每天早上,清洁工人只要打开面向马路的垃圾房铁门,就可以车走垃圾。
室外楼梯一部分是阶梯,楼层之间的楼梯是简洁的一条斜线,左高右低,可供两三人并排行走。在三楼的左边下楼梯,到达二楼的右边,这时需要从右至左走过二楼的过道,回到左边,再下楼去一楼。过道部分被我们称为“后阳台”,宽度足以让两三人并排行走。夏夜,我常去后阳台乘凉,缠着大人或大孩子讲故事。
有些幸运的孩子听过不少离奇的狐仙和鬼神故事,可是我妈妈那样的“新女性”追求的是科学和进步,再说那时候已经大力提倡破除迷信,自然我也听不到狐狸精的故事。我听到的故事十分有限,不外乎《西游记》、《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后来认字了,自己能看书,不需要别人念给我听,妈妈讲不出什么故事来,只好讲些往事蒙混过关。我把她的故事写了篇千字文,刊于2023年8月5日的《世界日报》。
海濤(7月 & 8月話題:夏日講故事) 2023-08-05 02:01 ET
夏夜,吃完晚餐,擦淨竹蓆,放下蚊帳,沐浴清涼後,忙碌了一天的媽媽終於可以坐下來,搖著蒲扇,享受難得的閒暇。這時候,我會求她講故事。在聽熟了《一千零一夜》和《安徒生童話》之後,終於聽到了媽媽的故事。
媽媽十六歲那年,淞滬會戰爆發,最為慘烈的拉鋸戰發生在羅店鎮——媽媽的家鄉。兩軍投入十萬兵力,半個多月羅店易手二十多次,成為「血肉磨坊」。媽媽全家被迫逃亡,外公和兩位至親慘死於逃難途中,三十六歲的外婆帶著孩子在炮火中,冒死闖過日軍封鎖線,歷經艱辛,才抵達上海公共租界的叔公家。
過了幾個月,時局相對穩定了,外婆帶著三個孩子回羅店重整家業,媽媽被留在叔公家照顧正在上學的大舅二舅。叔公經商,生活小康,供長房長孫的大舅上學義不容辭。而失學的媽媽,一個女孩,無足輕重,面對的是親戚的冷漠和嫌棄。
那段時候,媽媽悲憤交加不已。日本鬼子奪走了她慈愛的父親、溫暖的家庭、平靜的生活,逃難途中的悲慘情景更令她義憤填膺。她在筆記寫下:「一路上,見到了被日寇飛機炸死炸傷的同胞,被鮮血染紅的河水,成千上萬的同胞,扶老攜幼,悲愴淒惶,慘不忍睹。這不僅是我們一家、一鄉、一鎮的遭遇,而是整個國家民族遭受到日寇的蹂躪摧殘。我一定要去打日本鬼子,為父親報仇,為鄉親報仇,為死去的同胞報仇。」
然而,媽媽縱然抱有捐軀赴國難之情懷,在現實中她卻是寄人籬下、忍氣吞聲、前途渺茫的。直到有一天,媽媽意外得到老同學送的謝冰瑩的《一個女兵的自傳》,她連讀了幾遍,愛不釋手。這本書像射進黑暗的一束光,震撼她的心靈。她不再彷徨,决定要離開叔公家,走上社會,為國為己尋找光明。
她開始注意報上的徵聘啟事,終於看到有所小學招聘教員,她決定上門求職。那年媽媽未滿十八,為了顯得老成,特意借了老同學的長大衣,套在舊旗袍外邊。面試相當順利,詢問學歷之後,校長讓她寫板書,因媽媽從小臨帖,習得一手好字,她剛寫了幾個字,即被校長錄用。
回家後,媽媽告訴叔公準備離家去當小學教員。叔公卻大為不悅,他說:「家裡難道已經敗落到需要女眷拋頭露面去工作了嗎?再說,女孩只要找個好人家嫁了,何必自討苦吃?」見媽媽去意堅定,叔公說:「你去教書,是坍我們家的台。非去不可的話,以後就别回來了。」第二天,媽媽帶著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個女兵的自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1930年代末,小學教員薪資微薄,買了米之後,所剩月薪只夠買幾塊乳腐。因無錢租房,晚上媽媽把課桌併在一起,睡在教室裡。儘管生活清苦,一個女性能夠自立自主自強,她在精神上十分舒暢。課餘,她參加了業餘合唱團,在上海租界四處義演,高唱〈五月的鮮花〉〈松花江上〉〈旗正飄飄〉等愛國歌曲,呼喚民眾起身抗日。她終於投身於抗日救國的洪流之中了。
媽媽已離世多年,但八十多年前中國女性救國自救的故事碎片,隨著夏夜微風的吹拂,在我的記憶中時隱時現。今天我拾起碎片,重述媽媽的故事。(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