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开的肠粉情结
在广州土生土长的我,与大部分广州人一样,有着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肠粉情结。
小时候,肠粉是日常的早点;长大后,肠粉是饮茶的必点;出国后,肠粉便成了一份奢侈,一缕舌尖上的乡愁。
在海外,只有在饮茶的点心餐上才会有肠粉,然而,即使再高档的中餐厅,肠粉的出品也远远不及广州大街小巷随便一家小店铺,因而,在海外吃肠粉,不过是一份乡愁的慰藉罢了。
近年来,广州的老牌肠粉店——银记肠粉,飘洋过海来到加州硅谷,我曾慕名而往。店面不大,吃客不少,据说排队等位是常态。难道他们都是与我一样有着浓郁肠粉情结的同乡人?或是被粤式美食同化了的外乡人?等候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坐下,吃上一碟带着家乡味道的肠粉。然而,虽然这些越洋“银记”肠粉比起在中餐厅饮茶时点的肠粉已正宗不少、虽然这些肠粉馅料种类纷繁,制作也不赖,但吃过之后,我只能说:解馋了,仅此而已。因为,它们无法解读深藏舌尖下那个记忆盒子的密码、唤醒沉睡在味蕾那股久远的味道,而那些无处可觅的,才是真正我与它初相遇时最淳朴无华,返璞归真的味道,藏着故事,也带着回忆……
肠粉,何以有如此之魔力,令本地的广州人百吃不厌,外地的广州人为之牵肠挂肚?
肠粉,其实不过是一道很大众化的粤式传统小食。它是由米粉浆薄薄地摊开、蒸熟、再把它卷起来。肠粉里面可以是什么都不放的素肠粉,也可以随意地放上肉末、虾仁等各类馅料的荤肠粉,甚至可以卷上一根油条。吃的时候,淋上热油,酱油,嗜辣者还可放些辣椒酱,再配上一碗粥,就是广州人一道经济美味的早点了。
在广州的大街小巷,遍布着很多这样的粥粉小食店,它们不仅为住宅的街道灌注了烟火气,还为觅食的众人,提供了触手可及的方便。记得小时候,我跟着外公外婆住的居所附近,就有这样一间简陋、离家只是街头街尾之遥的粥粉店,那里几乎成了我小时候早餐的“食堂”。
在寒冬的清晨,天色未亮,四周的居家依然乌灯黑火,街道依然沉睡在清冷里,唯有小巷深处这家简陋的粥粉店,亮着桔黄的灯光,冒着蒸腾的热气,散着诱人的香味,这股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为我们这些赶早的上学、上班一族带来一个亲切而又有温度的启明。
对我百般宠溺的外婆,为了让我可以在温暖的被窝里多睡一会,常常到店里把早餐买回家后才把我叫起床,可我却更愿意跟着她到店里现买现吃。其实,并不是店里的氛围会令我吃起来更香,而是,我喜欢看着店里的厨师做肠粉。
那时,小食店的厨房是敞开在店门口的。在下好单等候时,我总喜欢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地看着厨师熟练地烹调肠粉。
他先把一大勺米浆倒在一块铺在抽屉式蒸锅的湿布上,再用勺背把米浆铺拉均匀,然后关上“抽屉”,让粉浆在柜内蒸腾的水汽里慢慢固化成型。几分钟之后,厨师把“抽屉”拉开,用一块象刀子一样的薄铁片,灵巧地把蒸好的肠粉与湿布分离,成卷,再把肠粉放到碟子上,用那块薄铁片把长长的肠粉切段,淋上香喷喷的热油和酱油,一碟香滑可口的布拉肠粉,就这样在厨师熟练的操作下一气呵成了。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与肠粉结下了不解之缘。肠粉,连同淋在它上面的酱汁、那家小小的粥粉店、那一连串做肠粉的工序,还有那条陈旧的小巷、外婆的身影、童年的时光,都刻进了记忆,也深藏于舌尖。它们,陪着我长大,也伴着我在人生路上兜兜转转、浪迹天涯,如今已化作一股挥之不去的舌尖上的乡愁。
曾经,我遵循视频的指导,在家里学着自己制作肠粉。虽然用料简单,工序也不复杂,但一番折腾之后,出来的成品距我的期待相差甚远,更无法与店铺的出品相提并论。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取了一份快乐,那是对早已随风而逝的童年一次短暂的追逐,也是对舌尖上的乡愁一回浅浅的慰藉。
常常,当我回到广州时,都会走进西关的小巷深处,试图努力地找回失落在岁月长河里那碟蘸满记忆的肠粉。可是,童年时那家早餐“食堂”早已不复存在;遍布街巷的小店也已物非人非;那些肠粉、乃至浇在肠粉上的酱汁,历尽几代人的传承之后,虽然保留着它该有的口感,但已失去了那股与它初相遇时最质朴的味道;虽然每次吃完,我都有一份舌尖上的满足,但又平添几分找不回那串解开舌尖记忆密码的失落;虽然我依然喜欢在等候时出神地看着厨师熟练的操作,但站在那里的已不再是当年被外婆宠着的小孩……
如果说,被锁在舌尖下那个记忆盒子里的味道,是因藏着故事而刻骨铭心,因心境的更易而无处再觅,那么,那串解锁的密码里,一定应该有外婆的身影、童年的小巷、还有小巷深处那家早餐“食堂”……可是,所有的这些,都已随着岁月的河流漂到不可触及的远方了。一串不完整的密码,又何以解锁?既然如此,就让那些回不来的、打不开的一起深藏记忆吧,回忆也是可以温暖余生的。
无论是一份美食的传承,还是舌尖上的慰藉,肠粉,这道传统又不起眼的粤式小吃,将不会在我们的日常走远消失;那个烙在几代人骨子里的情结,也不会在时光的隧道里衰败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