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浪者到三傻:我的我的众多印度学生的故事
就在上个月(2023年7月9日),加拿大大多伦多地区的一个印度旁遮普邦的24岁留学生送外卖时遭暴力劫车,因重伤于当月14日在医院不幸身亡。远在印度旁遮普邦的母亲在看到儿子遗体前服毒自杀。24岁印度青年的悲剧发生在一个号称对各族裔人士友好包容的国度,又是在一个全球治安排行榜名列第二的城市,无数人为之震惊又惋息。
与此同时,这一年,加拿大举国上下庆祝全国人口终于突破了4000万人。政客、媒体庆贺之余,有没有想到印度为加拿大贡献了多少人口?过去这十年,印度早已取代中国成为加拿大外来移民第一输出国,从每年三、四万人,到每年五、六万,到最近几年的每年逾十万。不仅如此,从东到西还涌现了越来越多的印度留学生,大多数是来自印度旁遮普邦20岁上下的年轻人。在大温哥华地区的很多二年制私立学院里,十有八九都是印度旁遮普邦的学生。
幼时看过印度电影《流浪者》、《大篷车》、《奴里》、《哑女》,过目不忘,尤其被那奔放不羁的民族性、绚丽多彩的歌舞、空灵繁复的异域旋律而深深吸引。后来又听朱明瑛演唱的印度歌曲《猜谜语》、《摇篮曲》,我居然也可以将印度风味模仿得惟妙惟肖。至今,我对印度社会、文化的了解远远多于我身边所有亲友。
童年的我,横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站在讲台上给印度学生上课——过去的这个春夏,我在大温哥华地区的某二年制学院教了两个班的社会学课程,一共70个人,除了两个菲律宾人、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其他全部都是印度人,其中绝大多数来自旁遮普邦,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男生自始至终头上包着锡克教的头巾。也有的男生偶尔包一下,平时也剪了短发,貌似没有那么恪守清规戒律。按照锡克教的传统,男生的全名中间都带有一个“辛格”(Singh),意思是雄狮;女生的全名中间都带有一个“考尔”(Kaur),意思是公主。
我终于近距离接触印度学生,虽然有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文化差异,但是我学会了包容、理解,而且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先说文化差异。对于印度学生,一切都可以讨价还价。当他们的老师,你要做好准备训练自己讨价还价的技能——从考勤,到分数,到作业,到考试,到论文提交日期,一切都可以讨价还价。虽然教程都有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但是在印度文化中,任何规则都是人制定的,而人是活的,只要搞定了规则制定的人,就可以改变规则、善巧方便。印度孩子从小就学会只要从大人那里软缠硬磨,就能得到自己要得到的东西,长大了更是如此。
一次,我给学生布置作业,让他们回家上网看免费的意大利经典现实主义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并回答一些问题。绝大部分学生压根儿没看,上网搜了搜故事梗概就开始胡乱罗织自己的“答案”,而我设计的问题是没仔细看过电影的人断断回答不出来的。一男生的作业长篇大论不说,还所答非所问,一共20分的几道题实在找不出任何得分点。出于仁慈,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答案中提及“二战后的意大利”等字样,给了他两分。谁知这学生发来无数邮件,上课前又来找我要分,不给分不让开课。我说:“你的作业不合格,你都根本没看这部电影,给了你两分已经很慷慨了!” 这学生一本正经道:“可是两分不够!再给点儿!”
别的老师遭遇此事恐怕会火冒三丈,而我不仅一丝一毫没有生气,反而被逗乐了。分分必较,在他们之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你既然不可能去改变或逃避这种现象,那就要融入其中,用幽默和睿智来面对、调解和处理问题。没多久,我也学会了印度式的做法,那就是他们无论缠着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你可以满口答应,但是事后不做就得了;他们再催,你就再答应,但是永不兑现罢了。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一次在学校的教职工厨房里和一加拿大白人女教师聊天。我原以为只有我的两个班如此,没想到她和所有老师遇到的都一样。她说她一学期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讨价还价上了。我道:“多元文化并存嘛!” 她苦笑道:“我曾教过一个班,只有六个学生不是印度来的,而那是我教过的最‘多元文化’的一个班!”
更为奇怪的现象是,你在教着课,随时会有学生不举手、不打招呼就径直走到讲台上,打断你并询问她的分数、考勤或别的什么问题,或者让我给她写求职推荐信!起初,我以为这是个别现象,会有些不解和懊恼。但是久了,发现别的同学也这样,而且一个人这么做了,班上其他的学生无一人表现出反感。所以我意识到,这种现象在印度文化、印度学校教育中可能是可以接受的。几次下来我也就逐渐习惯了,不以之为冒犯行为,反而会放下教课,简短处理这个学生的问题;如果处理不了,则明确表示,劝她先归位,课后商议。
因为我们出勤不计分数,所以一堂课如果没有测验或考试,会有相当多的人缺席。我们的策略是堂堂课都要有测验,但是测验如果放在结尾,一多半学生会迟到,只为赶上测验;如果测验放在开始,则一多半学生在测验完成后会陆陆续续离开。这个说要打工,那个说头疼肚子疼,还有的说家住得远。为应对这种情况,我索性一堂课安排两个测验,一个放在开头,一个放在结尾,于是乎出勤率奇迹般地改善了。
不过我不怪学生。他们跟我坦白过:“老师,我们学什么,学得怎么样,都不重要;我们来留学的目的就冲着加拿大的学签加工签政策,冲着移民来的!”
这是加拿大所有私立学院统统存在的现象——尽管管理很专业,师资很雄厚,课程很严谨,但是这些国际学生中没几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的,况且那些课程——经济学、心理学、文学、历史、社会学,有几个将来能为求职而派上用场?我的学生下课后跟我抱怨:她们认为被学校“忽悠”了。远在印度旁遮普邦的时候,当地有很多加拿大私立学院的代理,向他们描绘了留学加拿大的美好前景——学费相对低廉,上学期间可以打工,遍地都是机会,毕业了可以工签三年,期间可以申请移民,而且前赴后继来了这么多印度学生,至今没听说有谁毕业后留不下来就卷铺盖回印度的。
但是他们来到后,发现所谓的“国际学生”几乎全是印度学生,在异国他乡学习和在印度别无二样;教师上课枯燥呆板,索然无味;校内外工作机会并不多,找一个打工的职位都无数人竞争。同时,学校还在不断上调学费,学生们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捉襟见肘。需要知道的是,这些学生的家庭在印度虽然不是贫困阶层,但也决非钟鸣鼎食之家,家家户户都是东借西凑甚至贷款把孩子送到加拿大的,其中很多家庭还指望孩子来加拿大后能靠打工往家里汇款,一来还些债务,二来也扶持一下一家老小。
也有一些学生则是为了逃避印度社会弊端,追求加拿大的自由和包容。比如我两个班上有好几位女生痛斥印度的嫁妆传统。虽然这一传统早在1961年就被官方废除,但是近年来随着印度经济发展,这陋俗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变本加厉了——以前可能嫁妆就是自行车、彩电、家具而已,如今的嫁妆要黄金、珠宝、汽车、住房、存款,每家女儿出嫁不花个二、三十万人民币都拿不出手。有的家里有儿有女,所以嫁了女儿之后就要靠儿子娶新娘时把钱都赚回来,因此更不能手软。我的一个来自新德里的女生告诉我,她们姐妹三人,家里没有兄弟,因此父母就要准备三份嫁妆,这在印度是要逼得全家上吊的!因此只有一个出路——远离印度、移民海外!
学生愿意跟我倾诉当然不无原因——他们告诉我,我是他们在加拿大遇到的最熟悉和最热爱印度文化的,我的课大量涉及印度历史、艺术、电影、流行音乐、社会,令他们耳目一新,备感亲切。好几个学生课后跑到讲台来跟我说:“老师,怎么别的老师的课那么无聊,我们都昏昏欲睡,而您的课就别开生面,趣味横生。我们都听傻了。您喜欢印度文化,真是太好啦!” 没错,我课上播放、讲述疫情中作古的印度顶尖国宝级歌唱家拉塔(Lata Mangeshkar),享年92岁,老太太火了整整70多年,《流浪者》、《两亩地》、《奴里》、《哑女》里的女声部分都是她唱的;《大篷车》里的最脍炙人口的一段则是她亲妹妹唱的。我用两堂课时间讲述《流浪者》两度引进中国的来龙去脉,讲述《两亩地》的创作经历,讲述为何这两部电影备受苏共和中共领导人的青睐。我讲述沙鲁汗、阿米尔汗等巨星的电影,从《阿育王》到《Three Idiots》、《P.K.》、《Dangal》、《Secret Superstar》;当然还有广受赞誉的《Pad Man》、《Pink》等反映印度社会现实的优秀影片。我还放过舞技不亚于迈克尔•杰克逊的Hrithik Roshan的视频,还给他们模仿其舞姿。印度学生普遍有歌舞基因,只要一放到热闹的宝莱坞歌舞,一个个都开始手舞足蹈哼唱起来。如果我一带头,这堂课马上就会演变成载歌载舞的大篷车车队了!
我们东亚人性格普遍比较内敛,所谓异质相吸,我很享受我的“大篷车”般的印度课堂!我班上还有一男生,告诉我他的爱好是唱歌。有一次上课时他打断我,问我他是否可以给大家献歌,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他大大方方走上讲台,为大家一口气清唱好几首旁遮普流行歌曲,果然富有印度特色,那一个个细腻的拐弯,婉转迂回、沧桑悲怆,充满了异域风情,正是欧美音乐中缺失的。他之后又有一女生应我之邀,也大大方方唱了首歌曲,一样委婉动听。最欣赏他俩那天生的“拐弯”技巧,那是在声带高度放松的状态下发出的,我一听到就魂不守舍、全身颤栗。
我不仅喜欢他们开朗、直白,爱热闹的性格,还观察到他们有一些优点是中国学生中少见的——
他们永远充满乐观,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每个明天都会胜过今天。
他们很甘愿吃苦,不怕在人前背后“丢面子”——送外卖、站柜台、开卡车,都乐此不疲。还有一男生有一次极为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建筑工地举“前方施工,请慢行”的牌子。
他们很有团契精神,一人有难大家帮助,连做作业串通作弊、帮他人作伪证请假或考勤都不遗余力、敢于担当(当然,这样做是不提倡的,但是他们很够哥们儿的那种精神,和中国人的窝里斗传统对比鲜明)。举例说,有一次一组学生要做演示(presentation),其中一个学生迟迟不来,同组学生反复强调他20分钟后即到,再三哀求我的通融。而20分钟过去了,此人还未到,再不开始全组就要失分。同组其他人宁可冒着失分的风险也要坚持等他到来。我颇受触动,也就应允了。果然没多久那个学生终于来了。只见他风尘仆仆,慌里慌张,不像是漫不经心、权当儿戏的样子,倒确实有些被紧急情况拖住了腿的感觉。我也就没再追究。
最后一节课末了,班上两个女生神秘兮兮让我不要看——她们从座位那里走向讲台,给我捧来了一大盒巧克力蛋糕,让我切糕,大家一人一块,全班向我表示感谢。又召集所有人跟我合影,把我安排在最中间。他们每个人都给我留了言,其中一个平时言语不多、我以为对我不敬的男生居然写下了这样的话:“您善于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让我们理解深奥、抽象的概念!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
这是我在这学校的第一个学期,也是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我就要走了,去美国的一个精英学校,学生大多数来自富庶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彬彬有礼、家教甚好。说实话,最后一课道别之时,我内心略有一点点负罪感,好像我嫌贫爱富、抛弃了他们似的。不过转念一想,生活要继续,我也没做错什么;上帝的旨意就是我走一程,奉献一程,影响一批年轻后生的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