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54) 小巫见大巫
【不久,我跟着副场长吴立人到866农场出差,当晚入住招待所。因为是邻场关系,服务员特意给我们找了一个好房间。被褥都是新的,但吴副场长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把被子打开来检查,结果发现不少虱子,跟白粗布的颜色差不多。我抖开自己的被子,也是如此,一时颇觉恶心。我提出更换被子,吴说:“算了吧,人家给这个高级房间,本来有照顾的意思,你一找,会闹得不愉快的,咱们还是自己动手来消灭吧。”于是双双坐在床上,边捉边掐,搞了两个钟头才算完。这项休闲活动我在生产队时经常干,调入总场部后便金盆洗手,没想到又跑这里来再作冯妇。
吴立人是大学生,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出身地主家庭。不过他似乎得到了上帝保佑,56年来北大荒,现已当上场级领导。他能说会道,被下边戏称为“吴大吹”,其实工作能力不差。我和小袁的事他也有耳闻,就趁捉虱子的工夫向我打听详情。我如实相告。他听罢大咧咧地说:“年龄大几岁怕什么?只要女方不在乎就行,老袁不该干涉。我以后碰到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成全你俩的好事。”我想吴立人是分管医院的副场长,跟袁大夫应该有交情,这个忙兴许真能帮上,就向他预作道谢。吴拍着胸脯说:“客气什么?这点事老袁会给我面子的。回去我就找他,你等着瞧好吧!”
回去等了两周,吴副场长并未传来捷报。其间我见过他两三次,都是工作问题,他也不往那件事上扯。我感到袁大夫没给他面子,否则以他的“大吹”性格,若是马到成功,自己哪能憋得住?但我是个知趣的人,他既不提,我便不问。
这时文工队的编剧张明权来宿舍我找,请我帮他看剧本——文工队过几天就要去佳木斯排练汇演了。张明权也是总场部的文化人,跟我气味相投,常过来聊天。这回他看我情绪不高,猜出是因为小袁的事,便毛遂自荐,去当说客。他跟袁大夫沾点亲,所以早就认识。如今在一个农场工作,袁大夫更是把他当自家人,几乎每周都叫他过去吃饭。我一听,感觉他比吴副场长靠谱,便又感谢一番。
没过两天,张明权就来了,却告诉我“亲事不成了”。他到袁家去,和袁大夫作了长时间交谈。袁大夫心如铁石,说我在政治上犯过错误,女儿跟着我不踏实——似乎这才是拒绝我的真正原因。我听了以后,既绝望又屈辱,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张明权没想到我会崩溃掉,自感内疚,便留下来劝慰我。李秘书刚因为小董的事受处分,下放修配厂劳动,张明权就呆在他的床上,开导了我大半宿。
张明权比我大四五岁,看着老成持重,其实也有伤心事。他当年参军后,部队驻扎四川山区。附近有一位民办女教师,会唱山歌。张明权喜欢文学和音乐,就向她采风,慢慢产生了感情。尽管他俩相差十几岁,可这姑娘有心机,知道只有依靠张才可能离开穷山沟,所以将他紧抓不放,不惜以身相许。部队进城前夕,他俩结婚,她成了随军家属。
张明权一心一意培养她,帮她复习文化课,连孩子都没敢要。她确实也有天分, 55年考上西南音乐专科学校,次年在全国民歌汇演中得了一等奖,还灌了唱片。在这期间,她的指导老师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使她逐渐产生异心。“反右”当中,在情人的唆使下,她写了份书面材料,揭发丈夫的右派言论,并趁机提出离婚要求。张明权最后没有戴帽,估计跟我一样,也定了个“中右”,发配北大荒。离婚的事则一直拖着,他知道覆水难收,却不肯签字,就想让这位薄幸妻子难受难受。但那晚他对我说:“这件事我想通了,成全他们吧!”后来有一次,他还专门为我放过那张唱片。
张明权拿自己的经历告诫我:“跟女人打交道很不容易,你碰的钉子跟我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小袁是位可爱的姑娘,但你跟她生活在一起真能幸福吗?我不敢说。得不到的东西不一定就好。”
我没法马上产生这种酸葡萄心理,但张明权的爱情悲剧确实给了我某种安慰。先前我痛惜一位钟情于我的姑娘永远离去,自觉在人生的道路上将会十分孤单。现在我逐渐接受现实,觉得天也未必真能塌下来。袁大夫在政治上鄙视我,如同王父一样激起了我的反感、甚至愤怒。这种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冲消了我的自怨自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犯不着腆着脸入袁家的门!
一周以后,我决定和小袁再见一面,为这段历时半年多的罗曼史画上句号。约会时间定为晚上8点,地点在张明权宿舍。那天我一去,张明权就拉着室友离开了。过了一会,小袁准时来到。情人离散,心情没法不郁闷。她无力维护自己的爱情,觉得对不起我,不住地抱歉。这反倒让我心疼,劝慰道:“这件事你没有责任,也不能怪你父亲。你是好姑娘,又很年轻,会找到理想配偶的。虽然我俩的关系就此结束,但我会珍惜这份感情的。”我们互相退还了过去的书信和照片,以及那一斤毛线——她妈已经织了一只袖子,现在只得拆了。
临别分手,我叫她先走。她走到门口却又返身,蜻蜓点水地亲了我一下,然后迅速跑开,只留下一滴眼泪在我的脸上。】
20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