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她们唯一的救赎路
有这么两个女人，同时代同处境，结局却迥然不同。一个再嫁成功，从此又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少奶奶生活，一个恨嫁不得，精神失常。张爱玲的《倾城之恋》1943年出版，白流苏离婚后回到娘家。哥嫂们把她的 “钱盘来盘去盘光了”，翻脸无情，恶语厉色。流苏不得不另做打算，开始跟情场浪子范柳原周旋进退。原以为进门无望，不想太平洋战争爆发成全了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因此结了婚，上了岸。但不是每个想嫁汉穿衣的女人都有这份 “幸运” ，能借战争东风，成就 “传奇里倾城倾国的” 的乱世佳人，比如布兰琪。
剧作家 Tennessee Williams 的《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47年出版，跟《倾城之恋》同时代。女主人公布兰琪 (Blanche DuBois) 来到新奥尔良，投奔妹妹斯黛拉 (Stella)，但是跟妹夫斯坦利 (Stanley) 互相看不顺眼，纷争不断。最终她再嫁梦碎，精神错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布兰琪是个悲剧人物，是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的双重叠加。
布兰琪原本家世显赫，但到她一代已经衰落，密西西比小镇的种植园和白色圆柱大宅都抵债失去。她是高中英文老师，热爱诗歌并嫁给一个青年诗人，用妹妹斯黛拉的话来说，“她崇拜他，奉他若神明。” (“Blanche didn’t just love him but worshiped the ground he walked on!” p.124) 但是有一天，她无意撞破了丈夫同性恋的秘密。丈夫羞愧难当，吞枪自尽。她为此自责不已，日渐沉沦。酗酒，说谎，挥霍，滥交，最后跟一个十七岁的学生发生不伦恋，被学校和小镇齐齐逐出。
故事开头，布兰琪坐 “欲望号” 街车在斯黛拉的公寓前下车，左看右看，不敢相信这是妹妹栖身处和自己的落脚处。一居室的小公寓，仅有一层布帘隔断她的折叠床和妹妹妹夫的卧室。布兰琪虽然走投无路，但还端着富家小姐架子，挑剔个没完。她看不起妹夫斯坦利，嘲笑他的言谈举止，一个工人大老粗 (“common”)。但她又承认时代在交替，过去的荣光不再，也许是时候放低身段跟他们打成一片。(“I guess that he’s just not the type that goes for jasmine perfume, but maybe he’s what we need to mix with our blood now that we’ve lost Belle Reve.” p.45) 她认识了斯坦利的朋友明志 (Mitch)，被他的温情和真诚打动，有意接受他的求婚。她告诉斯黛拉，“我想安顿下来。” (“I want to rest!” p.95)
朋友在斯坦利的牌桌上讲了一个笑话。农场里的公鸡正紧追母鸡求偶，突然发现主人在撒玉米粒，迅速转头冲鸡食而去 (p.49)。斯坦利就像那只公鸡。他爱女人和娱乐，但最关心的还是钱财。布兰琪刚到，斯坦利马上就开始追问豪宅和遗产，等发现财物都已经烟消云散，他不再跟她表面客套。对一个装腔作势的穷亲戚，没什么好敷衍的。
斯坦利不喜欢布兰琪的虚荣，做作，但他更不喜欢她跟斯黛拉的姐妹情，以及她跟明志的恋情。他觉得这些都是挑战和背叛，所以他要赶她走。他四处打听，一搜罗到布兰琪的丑闻立刻转告朋友明志，断了其求婚念头。布兰琪开始心神恍惚，幻想某个旧相识能从天而降，救她出苦海。斯坦利戳破了她的美梦和谎言，在她心智崩溃时强奸了她。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布兰琪疯了。
全剧一共十一场，除了第四场是姐妹俩清晨闲聊，其余十场都是黄昏或深夜。夕阳西下，暗喻布兰琪的美人迟暮；暮色四合，预示她的人生即将沉入漆黑。这里边还隐藏了布兰琪的一个心机：昏暗的灯光适合掩饰不再青春的容貌。明志最后鼓起勇气质问布兰琪年龄，并强行开亮灯看清了她的脸，失望之余更多的是伤心，怪她说谎骗他。布兰琪说她的心没有骗他。 (“I didn’t lie in my heart.” p.147) 但一切都太迟了。布兰琪是创后应激症的受害者，她一直没能走出前夫自杀的创痛和惊吓，之后的种种荒唐事都是为了填补内心的恐惧和孤单。而失去明志，是她放荡行为的后果，也关上了她最后的洗白希望。
白流苏第一次去香港见范柳原，不肯发生关系，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布兰琪也用了这一招。她对明志说，“You know as well as I do as a single girl, a girl alone in the world, has got to keep a firm hold on her emotions or she’ll be lost!” (p. 103) 说得很好，只是言行不一就成了谎言。
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谈到年龄，“《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我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后来我发现）。” 布兰琪过生日时，假称自己刚二十七岁。很有意思的巧合。
1951年拍的《欲望号街车》电影是经典中的经典。马龙白兰度演斯坦利，那种硬帅，当真惊天地动鬼神。当今演员，唯英国 Tom Hardy 有几分白兰度当年的硬帅。费雯丽演布兰琪，演出了她的神经质和那种娇脆易碎的美，一只 “白蛾子” (Her uncertain manner, as well as her white clothes, that suggests a moth. p.5) 。偶尔斜眼看人的风骚也刚刚好。
《倾城之恋》之后，三毛写了《倾城》，一段凄美感人的爱情往事。至于《蓝色茉莉》(Blue Jasmine)，原意是对《欲望号街车》的遥遥致敬，只是过于牵强附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Seinfeld 里的 Elaine 模仿白兰度大叫斯黛拉，求她原谅，用了石破天惊的力气，正像书里写的那样 (p.67)：
“With heaven-splitting violence: STELL-LAHHHHH!” （网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