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八十二章 朝鲜-1951-1955年 3 向死而生
“收到地面信号，准备跳伞！”飞行员发出命令。
开淼三人站起身，将牵引绳上的开伞钩挂在钢缆上，走到敞开的舱门前。老黄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让开淼心里五味杂陈。他又瞟了一眼身边的另一个人：身材矮小，神情紧张，似乎尽量舒展着眉头，却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也不奇怪，第一次真正地跳伞，会很害怕的。有丰富经验的开淼能够理解他。
那人排在第一个，老黄第二，个子比较高的开淼排在最后。就在那小个子跃出舱门的一刹那，开淼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令人诧异的一丝笑容。随即，一枚被拉开保险的手雷被抛进机舱，而他则乘风而去。
老黄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跳出去逃生。后面的开淼情急之下，飞起一脚把手雷踢了出去。手雷在舱口不远处爆炸，老黄的一条腿立刻被炸飞了。开淼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伞包，阻止了他的坠落，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前胸被弹片划开长长的一条血口子。他的伞包也脱落了。
飞机被击中，立刻失去控制。开淼脱掉损坏了的伞包，冲向驾驶舱，发现飞行员一脸血地昏倒在座位上。他不由分说地把飞行员拉下来，呼唤老黄急救，自己则迅速抓住了操纵杆，拼命拉升一度坠落的飞机。
开淼对这种机型的直升机并不熟悉，飞机在空中打转，随着一股风暴上下颠簸。机舱里红灯闪烁，警报不断。开淼一时间手忙脚乱。
忽然，那个负伤的飞行员跌跌撞撞地跑回驾驶舱，在开淼身边的另一个位置坐下来，喘着粗气对他说：“你会飞，对不对？别慌，我帮你！”同时，他对着开淼举起了手枪。“不要耍花招！”
开淼现在发现，飞行员的一条手臂也受了重伤，几乎不能动弹，脸色苍白的他对开淼点点头，说：“你可以的。我们现在返航。”
他们取得了地面联系，在雷达导航下折返空军基地。开淼很快上了手，操作越来越熟练稳定。在飞行员的指导下，他们终于安全降落。地面救护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三人救下来。开淼意识尚为清醒，而另外两个人则陷入了昏迷中。
开淼躺在病床上，思索着那个投弹者。他是临时起意要倒戈一击？还是蓄谋已久呢？他这样做，自己后面的路会怎么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着自己的逃亡道路就这么被堵死了，心里悲愤交加。
更让他伤心的是，那枚划伤他前胸的弹片，划过他刚刚去掉的刺青，也毫不留情地将他贴身携带的青莲的照片一切为二。他手里捏着沾满血迹的相片残骸，试着将它们拼在一起，可是因为边缘浸泡过血水，根本拼不起来了。也许，这就是他和青莲之间此生缘份的写照吧......
老黄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飞机上。那个飞行员倒是捡回来一条命。他在接下来的严格问讯中盛赞开淼的英勇行为，为他的清白作证。最终，他们二人都得到了奖赏。不过，作为一个中国人，开淼的命运还悬在空中。
那个和开淼经历了生死搏斗的飞行员则和开淼成了朋友。他经常盼着开淼来他的病房聊天。他对开淼的身世也很感兴趣，对中国的一切是问了又问。
“李，以后有机会来美国，一定要来找我。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但是我早就成家了，孩子都五岁了。是一个女孩子，特别可爱。”
“谢谢你，Ted。”开淼很是羡慕地看着他递过来的一家三口的照片，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这辈子估计都见不到我最爱的女孩了。”
“别这么悲观。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你想去哪里呢？”Ted关切地问道：“不会还让你回驴队（对于开淼这种特工的称呼）吧？”
开淼失神地看着远方，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说，去印度好吗？”
Ted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印度。我觉得，去菲律宾比较好，日本更好。不过，你们中国人是不是很恨日本人？”
开淼点点头说：“血债还没忘记。菲律宾？真的能由我挑选吗？毕竟，我没有完成任务。”
“你别灰心。也许，为了表彰你，给大家做榜样，会给你选择余地的。对了，这次大人物要来，也许他可以特批。”Ted热切的眼光让开淼感动，他看起来就好像是自己要晋升了似的。
“大人物？谁啊？”开淼问。
“Nichols，一个韩战传奇人物。空军里面传了很多他的故事。很年轻，估计比咱们大不了几岁。但是他能力很强，是个天才，可以说流利的中文和韩语。和南韩总统关系很好，和白宫以及军队上层很亲密。对于找出苏联坦克以及米格战机的弱点和打击点都有决定意义的贡献。他的情报网大得惊人。”Ted一脸严肃，似乎在崇敬之余也有一丝恐惧。
“CIA的人？”开淼问。
“不是。他只向空军高层做汇报。”Ted想了一下，接着说：“我老爹和他熟。这个人讲义气，有本事，破译了很多敌方密码。可同时，他也是个恶魔。杀人不眨眼，手段残忍, 特别是......”
看到Ted欲言又止，开淼不敢出声。Ted滚动眼珠左右一看，才低声道：“他喜欢男人。尤其是韩国年轻飞行员。”
“啊？”开淼的嘴不由自主地半开着，说不出话来。
“不过，认识他的人都说，要是他答应帮你，他一定做到。总之，是个神人。这也是你的机会。可以一劳永逸地从朝鲜半岛逃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Ted拍拍开淼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开淼一个人走在夕阳里，感受不到终于到来的一丝秋凉，心里就像是风中的柳絮一样漂泊无依。没什么可考虑的。他不可能卖身求自由。因为那将会断送他一生的自由----灵魂的自由。大概率下，他已经失去了青莲。那么他对自由的追求还有意义吗？也许，就是想再看她一眼？就是想知道她过得还好吧......
如果没了这点念想，去哪里都一样，死了也无妨。
第二天傍晚，开淼在病房里无聊地看夕阳在远山隐没。天空渲染成一片血色。他听见门被推开，以为是护士送饭，结果一转头，看见一个小兵。他面无表情地对开淼宣布：“长官要见你。”
开淼没有问是哪个长官，其实都无所谓。他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从他心里散发出来的冰霜，给他周身披上了一层盔甲，可以刀枪不入。
小兵带他来到一个大帐篷，推开门，看他进去，在他后面关上门。
室内光线不是很好，空气也不好，一派混浊。开淼看见一个大块头从暗处的桌子后面站起来，同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李，请进。”
开淼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现这是大帐篷隔出来的一半空间，看起来是个办公室。
那人走近，很快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开淼身上，饶有兴味地盯了他几秒钟。开淼也趁机观察他，发现这人个子很高，浓眉宽目，面色苍白，脸皮浮肿，肉鼻子下面是丰厚的嘴唇。
“你好，我是Nichols。Ted应该告诉你我是谁了。请坐。”他和开淼握了握手。
“谢谢！”开淼随他在会客区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茶几对面的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紧张之余，有一种终将一博的兴奋。
“我听说你的事情了。愿不愿意到我手下工作？”Nichols抛出筹码，翘起来二郎腿。
“不，我不愿意。”开淼的英文听起来比中文表达要生硬一些，让对方有些意外。
“为什么这么着急拒绝我？不听听报酬吗？”Nichols抱着双臂，蔑视着眼前的中国人。“我知道你想自由。可是自由是有代价的。跟着我，可以最大程度地给你将来的自由上一个保险。况且，Ted说你救了他的命。而我正好欠他老爹的一条命。明白吗？我说话算数。”
开淼没有再说话。Nichols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夹，翻看了几页，然后扔在桌上。开淼看到，那是自己的档案和一张六寸大的照片。
Nichols伸出手，拿食指在照片上勾画开淼的轮廓，挑起眼眉，问：“说说看，为什么？”
“我希望有完整的自由，从肉体到灵魂。我知道作为战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是我不怕死，你也拿我没办法。”开淼笑了笑。
Nichols一歪脑袋，瘪了瘪嘴，点头道：“有趣。我喜欢。你知道吗？美国人就喜欢吃鸡胸脯肉，没骨头的那种。可是我偏爱啃鸡翅膀。尤其是关节处筋头巴脑的，多有嚼头啊。所以，我喜欢你这款的。这年头越来越少见了。尤其是这里。太多男孩子，都很优秀，可是没想法，只会服从。今天可真是个惊喜！”
见开淼不打算和他聊天，Nichols明显有点失望。他双手交叉，把胳膊肘撑在小茶几上，附身看向开淼，说：“听说你在中国有个未婚妻。你拼死拼活，但是举棋不定，就是因为她。她很美，对吧？”
开淼迎向他浑浊中透着锋利的目光，点点头说：“她非常美。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吗？在中国有一种说法，叫青梅竹马。来自一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戏青梅......”他以生涩的英文，向Nichols描述了一下那个纯情的画面，然后说：“我们之间就是这种感情。没有欲擒故纵，没有两相揣测，没有利益的交换，更没有强权压制和暴力下的屈服。这是我一生的宝藏，哪怕最终我无法拥有和她共度一生的可能性，我也要以生命捍卫这段感情。”
Nichols僵了半秒钟，坐直身体，靠在沙发背上，饶有兴致地侧了侧头，道：“李，难怪你和其他男孩有点不同。你有一个像画一样美丽的童年。”
开淼点点头：“是的，我的童年很幸福。父母恩爱，全家人都很勤劳。我们有自己的生意，我们是中医世家。哥哥姐姐的婚姻也都不错。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我的也会不错。我的未婚妻非常善良体贴。”
Nichols挑起眉毛，拍了两下手掌，道：“真好！你比我幸福多了。我爸是酒鬼。一家大小没饭吃他也不在乎，有钱就买酒，喝高了就打人。从小我就要偷食物养活弟弟妹妹，甚至是母亲。我要感谢日本人，炸了珍珠港，我他妈才有今天。你可能无法相信，我连高中都没读过。哈哈哈...... 和你聊天真好玩。”Nichols笑得仰起头来。
过了一会儿，他止住笑，看着开淼的眼睛问：“如今你的好日子都过去了。但如果你跟着我，就一步之遥，又可以有好日子。你看，” Nichols指了指帐篷中间的帆布间隔上的一道门，说：“那边，是我的卧室，还有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有烛台，有鲜花。你到了这步田地，还坚持啥呢？为啥？你还没告诉我。别告诉我是为了爱情。太令我反胃了。”
“但是，我没有更准确的理由了。对不起让你反胃，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开淼也笑了。
“哈哈哈！”Nichols拍着大腿又笑了起来。“李，你是人才！跟着共产党有什么前途？你们家这样的人，如果日本人不来，共产党得了天下，也好不了吧？你现在是俘虏，是违反军规的投降者，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而且，据说回去的战俘都被当成间谍来审查的。当然，去国民党那边也差不多。我可以看到，他们现在哭着喊着想争取的战俘，到手以后未必珍惜。美国应该是你唯一的出路。”Nichols站起身，转到开淼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低头在他耳边说：“是你自由灵魂的唯一出路。”
开淼起身站立，摆脱脸旁刺鼻的混合着烈酒和雪茄的气味，面对Nichols，说：“我不去美国。”
“为什么？李，你是让我问最多'为什么'的人。我其实讨厌问为什么，通常我会直接把搞不明白的东西拆开看看----哪怕把它拆碎了。”Nichols撑着椅背，高大的身体前倾，压向开淼。
“美国是我们的敌人。我不会叛变投敌。你杀了我吧。不然我还会接着让你反胃的。”开淼的回答再次换来一阵爆笑。
“你，真的是很天真纯洁啊。这种忠诚，很快会让事实给你带来痛苦和羞愧的。” Nichols转身在屋子里踱步，然后猛地停在开淼面前，压低嗓音说：“你不了解我。你可能会死得很惨。或者，生不如死。”
“你也不了解我。在你我之间，不怕死，不求财，不慕权的那个人，才是赢者。我们有个著名作家鲁迅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是战俘，但我是勇者。”开淼说完，决定不再和他掰扯了，于是紧紧闭上了嘴，目不斜视地看向远方。
“李，我们无法说服彼此的。但是，你让我的傍晚不同凡响。”Nichols上下打量了开淼一番，然后说：“可惜啊...... 你知道吗？从来没人从我手里逃出去的。”
开淼眼里向死而生的怒气，让Nichols叹了口气，带着怜惜说：“但我可以送你出去。我说话算数。菲律宾，可以吗？虽然也是联军的，不过听起来好听点。”
见开淼没有任何反应。Nichols双手握了一下开淼的上臂，说：“你可以走了。等通知和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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