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三十六章 旧金山
Pia从新加坡出差和北京休假回来，带着拿到的新项目，带着妈妈和姥姥给她塞得满满的一行李箱好吃好用的东西，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刚放下行李箱，房东就来敲门，把两个箱子推进来。这是上次空难时航空公司留存的她和姥姥的行李，没想到现在才还给他们。Pia看着上面贴了一个又一个大标签，心里五味杂陈。
打开箱子，里面都是充满热带海岛风情的衣饰、帽子、夹脚拖鞋、防晒霜......除了自己的，还有她给Chris买的新的印着椰子树的短袖衫和游泳裤。Pia带的书显然被水泡过，虽然早恢复了干燥，可是痕迹一览无余。
她小小的房间让三个行李箱占掉了不少空间，让她一时间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似的。于是，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上了天台。
旧金山湾区正沐浴在暴风雨间隙中的暖阳里。碧蓝如洗的天空有一朵朵造型夸张的白云，一看就知道里面孕育了不知何时会瓢泼而下的雨水。Pia在躺椅上坐下，眯起眼睛，眺望远处金门桥若隐若现的金红色桥顶。
这次她在北京才待了四天时间。姥姥和妈妈除了拼命给她做好吃的，就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工作生活的情况，以及对未来的想法。
“我没想法。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我们都在进步。”Pia没心情多说。
“我们理解。可是，真的很担心你。”姥姥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实话告诉姥姥，你们是怎么决定的？我就是一直心里突突地跳，眼皮子也跳，那个左眼跳灾？是吧？”
本来Pia有点烦了，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姥姥，你这个老革命，啥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不对，是左眼跳财！”
“啊？露露，是左眼还是右眼跳灾啊？”姥姥一本正经地问。
夏露也乐了：“妈，都跳财！唉，要我说，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吧。妈，放心。我相信小雅和Chris。”
“你们啊，就是回避问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这不是遇到难事了嘛......”姥姥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好像被沧桑涂了一层霜一样。她看起来比半年前老了很多。
Pia心疼了，她搂着姥姥的肩膀说：“姥姥，我知道你疼我。我们会好好处理的。目前Chris全力以赴地复健，我每周去看望他，给他带好吃的，每天打电话给他鼓劲儿。他有进步，而且情绪很稳定，很乐观。我觉得，挺不容易的......”Pia说着鼻子发酸。她知道，唯有告诉老人比较具体的细节，老人家才能放心。
姥姥拍了拍Pia的手背说：“那就好。”
那次谈话之后，姥姥和妈妈就不提这事了。但是，几个关心Pia的闺蜜忍不住还是要说。
“有情饮水饱”的小琪说：“怎么啦？我支持小雅。他们感情那么好，当然要共同进退啊。再说了，又不是毁容。就算以后站不起来，生活还是能自理的对吧？看着他的人在身边，不就够了吗？是......能正常......生活的，对吧？”
Pia苦笑一下：“目前看，他生活自理没有问题。”
“能生孩子吗？”丫丫小心问了一句。“你这个问题考虑了没有啊？”
“我不知道......”Pia低下了头。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博雨看着Pia，心疼地说：“先不去想吧。走一步算一步吧。他不是有进步吗？这就是好兆头。对了，你说，碰上了郁邱？”
“嗯。我们的竞争对手。”Pia耸了耸肩。
“这么巧啊！那最后谁赢了？”小琪问。
Pia骄傲一笑：“当然是我。不过，听客户说，他即将在缅甸开展另一个项目，采用了郁邱这个设计为基础。”
博雨眨眨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那说明，客户也舍不得郁邱的设计。或者，郁邱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是我光明正大地赢了他呢？”Pia瞪起来眼睛。
“我错了，我错了。小雅，说实话，你这次回来，我觉得你成熟了不少。加油！”博雨拥抱了一下闺蜜，两个人不约而同湿了眼眶。
迷迷糊糊想着往事，Pia在暖阳下昏昏欲睡。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睡得更舒服一点，不料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硌了她一下。伸手拿出来，Pia一阵心酸。
这次回美国，乘坐的是Chris他们航空公司的班机，碰巧遇见了乘务长刘大姐。她上来就把Pia紧紧地拥入怀抱。两个人都感慨万千，久久不能释怀。
“Pia，Chris还好吗？”刘大姐问。
“嗯，还好。有进步。”Pia简短地回答。
“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告诉我。”
“好，谢谢。”Pia点点头，垂下了眼睛。
“唉，真的挺怀念那时候和Chris，还有Adam一起飞的日子。说实话，Adam的人也很好相处。有他们俩搭伴的机组，总是很开心。我相信，很快还能还Chris一起飞。”刘大姐拍拍Pia的肩膀。
Pia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刘大姐，能不能给我一个你们佩戴的这种飞机翅膀？”她指了指刘大姐胸前的航空公司徽标。
“啊，当然。我去找一个新的给你。”
此刻坐在天台上，Pia看着手里的小翅膀别针，感慨不已。她把它举起来，看它在蓝天背景下闪烁着银色的光环，好像要起飞的样子，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也许像刘大姐说的那样，Chris还有再次起飞的那一天吧？
Chris收到航空公司的询问：应该把行李箱寄到哪个地址，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疗养院。
打开行李箱，拉开侧面口袋的拉链，他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绒盒子，握在手里，迟迟没有打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搓了搓眼睛。
“嗨，早上好，Chris！”薛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用中文问候他的病人。
Chris转头一笑，以中文回答：“你好，薛医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喜欢你的新领带。”
“哎，不错，发音很有进步嘛。怎么样？这几天感觉好些没有？还是疼得厉害？”薛医生一边把针灸用品在小台子上铺展开来，一边关切地问。
Chris点点头：“还是那样。”他在床上躺好，等着接受治疗。
“你瘦了啊。”
“没胃口，睡眠也受影响。本来以为增加腿部训练，可以让肌肉加强。可是大腿和小腿的直径却降低了......”Chris有点沮丧地说。
“别急。中国有句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好吃饭睡觉。心要放宽一点。咦，你手里是什么？”薛医生瞪着那个小丝绒盒子。
“这个啊，唉，本来是应该套在我女朋友手指上的。”Chris苦笑了一下。
薛医生顿了顿，拍拍Chris的手臂，说：“你再多保存一段时间，会有机会的。别灰心。我今天帮你在几个经络活血，可以疏解情绪，有助睡眠。关键是你自己，要学会诱导身体配合恢复。”薛医生开始施针，用心观察着Chris的表情。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女患者生了癌症，很多治疗都进展很慢。她自从开始每日的冥想之后，却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你知道她想什么吗？”薛医生卖了个关子，然后笑着说：“她想象着一群美丽的小鸟，每天来叼走她的癌细胞。她想得仔细而生动，每次甚至都能感觉到癌细胞从身体里被拔出去的感觉。”
“这么神？那我该想什么？”Chris问。
“想你用这双腿可以做的最美好的事情----爬山、游泳、骑脚踏车......甚至，想着自己有一双翅膀。试试看呗，反正没坏处。”
“好，谢谢你！对了，你身边有绳子吗？”Chris问。
“绳子？干嘛？”
Chris拿出戒指说：“想戴在脖子上。”
薛医生左右看看，果断地拿剪刀剪断了针灸包上细细的皮绳，递给Chris。然后说：“戴在脖子上好，每天睡前摸着它，想象你和女朋友一起的好时光。想象美好的东西，是可以阵痛的。这叫养心。”
“养心？”Chris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诊疗时间过后，Mat在病房门口探了探头：“爸爸！”
“来，快进来。今天谁带你来的？”
“Sean。他说过一会儿来看你。你没吃饭吧？我带了好吃的。”Mat兴奋地把保温野餐袋放在桌子上。“咱们一起吃吧？”
Chris将病床角度调整，半坐起来，看着又长高了一截的儿子，心里满是温馨。“来，让我看看，都是什么好吃的。”
Mat诡秘一笑道：“对，要你自己打开。”
拉开野餐袋的拉链，Chris看见几个食盒，他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待他伸手去拿下面的餐巾时，却僵住了。淡蓝紫色的碎花餐巾上，别着一枚航空公司的徽标-----银色的翅膀。他把小翅膀摘下来，捏在手里，久久无法将目光移开。
“爸爸，吃饭吧。”Mat催促道。“你看看，今天的饭特～别好吃！”
Chris打开餐盒，发现是地道的中餐：蛋炒饭、糖醋排骨、红烧肉圆、蒜蓉豆角。他们俩吃得很香。那种家里小锅小灶的味道，真的是餐馆无法模仿的。
“还有甜品！”Mat献宝一样递给Chris一个小外卖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两块烤乳酪蛋糕，上面是一层半透明的啫喱。仔细一看，啫喱里有淡紫色的小花朵。
“哇，今天的饭是哪家餐馆买的啊？”Chris故意问。
Mat眨眨眼睛笑着说：“是我朋友做的。”
“你朋友？中国女孩？”
“嗯。对，中国女孩。特别温柔，善良，聪明。不过，是我的朋友。你别多想。”Mat的一本正经，让Chris笑出了声，于是开玩笑道：“等明天我亲自感谢你的朋友！
吃好午饭，Mat又推着爸爸在外面散步。可是不一会儿天就阴了。
“你们快点回去吧。风暴要来了。”Chris对Sean说。
他们送Chris回到病房，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敲打着玻璃窗。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被乌云包裹，开始狂风大作，电闪雷鸣。Chris打电话问Mat：“你们那里下雨了吗？”
“下雨了，很大。大风，还有雷电。”Mat的声音充满了恐惧里无助的镇定。
“达拉是在Pia那里，对吧？”
“嗯，她陪着Pia呢。”Mat的回答让Chris安心些许，他知道，Pia最怕打雷闪电。
躺在床上，Chris没有开灯。看着闪电出其不意地把屋内一切照得惨白，他脑子里回想薛医生的建议：“想想女朋友。”可是眼前的画面都是Pia搂着大狗蜷缩在床上的样子。
Chris赶紧拿起了手机。
“Hello！”Pia的声音带着瑟缩。
“嗨，下雨了。”Chris笑着说。
“对啊，下雨了。打雷闪电刮大风。”Pia搂紧达拉，鼻子发酸。
“我今天特别想你......”
“我也是。”Pia的声音很弱，让Chris几乎可以看见她和大狗窝在床上，双手抱着自己膝盖的样子。
“检查门窗，好好睡觉。替我抱一抱达拉。Pia，我爱你。明天就天晴了，咱们明天见！”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摸着胸前的那枚戒指，想着夜色中飞机驾驶舱里那种特别的静谧-----仪表盘和头顶板发出温柔知性的光，就好像是漫天繁星和万家灯火一样。他想象着自己握住Pia的手，来一次最为完美的的飞行和最为温柔的降落.......
这个夜晚，Chris很快入睡，直到黎明将至的时候，才缓缓睁开眼睛。睡前服用的止痛药力逐渐消失，他进入了每日最为疼痛的时刻。辗转反侧，满头大汗，他握着自己的大拇指，感知掌心里因为日日抓握复健器材生出的老茧。想想Pia，他提醒自己，想想美好的东西。
他最近都有点不太敢抚摸Pia柔美的面庞了，生怕粗糙的手掌会划伤她娇嫩的肌肤。但是他好喜欢触摸自己的爱人，她那顺滑的黑发，细弱的手腕，只需轻轻触碰，就能产生说不清的安定。迷迷糊糊地，Chris想起来自己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每次起飞前做环机巡视，他都会拿手指触摸飞机----不是为了检查，就是单纯的抚摸。那是对飞机的感激和承诺，而冰冷的机身则带给他说不清的安慰。
想想美好的东西......Chris深呼吸，手指抚摸胸前的那枚戒指，想着飞机，想着Pia，又渐渐被睡眠拥抱，好像是历经风暴的一架飞机，终于在停机坪上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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