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四十三章 旧金山
“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这首《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是Chris最近开始学习的中文歌曲。学了好一阵子，才在薛医生的帮助下纠正了滑稽的口音，开始唱得像模像样了。
那日探望急诊入院的Dusty，回到疗养院已经很晚了，可是他睡不着。于是把吉他放在腿上，滚动轮椅进了音乐室。练习了几次，他将歌曲录了下来，打算送给Pia。
受伤半年多来，他的复健进步很大。开始的时候，坐在椅子上，人就会向前倾，怎么用力也直不起腰。如今能够在机械辅助下开始学走路，让他看到了很大的希望。虽然疼痛成了顽症，但是他的神经也跟着强大起来。以前疼得心烦意乱，尤其是快要到吃止痛药的前一个小时，真的让人怎么都不是，心里充满了愤怒。幸亏他没有无度地增加止痛药的用量和频率，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闯过了这一关。
说起来，要好好感激针灸师薛医生。他非但医术了得，最重要的是教会Chris直面痛苦，直面问题，平静地接纳和疏导，而不是一味用蛮力抵抗。Chris非常期待薛医生的诊疗时间，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类似于冥想的时段。他对中国古老医术和哲学思想充满了敬意和感恩。
夜已经深了，Chris独自回房间，看到天边的乌云散尽，明月朗朗，怀念起他的小朋友Jose。不知他现在可好？这半年多以来，经历了一次次的离别和伤痛，让他对于Dusty的疾病充满了担忧和恐惧。读着Dusty的回忆录，每每让Chris赞叹生命力的坚韧和人生历程的不确定性。有很多时候，结束生命，看起来比活下去还要容易很多。但是，想到那些万般不舍却不得不离开人间的生命，想到离开之后被抛在身后的痛苦的生命，Chris觉得自己咬牙往前走是唯一的出路。他感谢命运给了他Pia，没有这面帆，再强的风也未必能成为前进的动力。
那天Pia在雨雾中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赶紧去淋浴，让热水冲走说不出的寒意。虽然Dusty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是他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病了？在认识他不到三年中，自己的生活出现了好大的变故。有惊喜，有伤痛，有希望，有失落，这是不是成熟的必经之路呢？
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Pia在清晨惊醒，去厨房给Dusty煲汤。看着鸡汤在砂锅里咕嘟咕的冒着美味的香气，她忽然好想家。她想小时候父母都在，姥爷姥姥都在的那个家了。
上午，Pia、Chris和Dusty一起和医生开会，被告知Dusty的左肾有一个小肿瘤，已经是中期了。不过医生说可以冷冻，防止扩散和变大。
“其他的治疗呢？”Chris问。
“考虑到年龄......”医生看了看手提电脑上的病历说：“我不建议过于激进的干预治疗。”
“那我可以不住院，对吧？”Dusty问。
“不用。手术的时候来就行。”
结果，Dusty当天就欢天喜地出了院。“走吧，去吃饭庆祝一下？我请客。”他兴致勃勃地说。Chris和Pia盛情难却，点头说好。到了停车场，Chris面露难色，觉得把自己弄进Pia的车里，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我，还从来没试过呢。”他苦笑着说。Pia听了好难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Dusty听了挥挥手：“没事，你肯定可以的。坐前面，先把腿放进去。告诉你吧，我以前受伤之后，严重的时候都是用爬的。人的耐受力和适应力是很神奇的。你可以。”
Pia赶紧把侧面的门打开。Chris将轮椅靠近，先是把腿“搬”进去，然后拉着车门上的把手和座位靠背，居然一下子把自己拉到了座位上。他系好安全带，有点自豪地笑了。
“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出发，今天吃上海菜。”Dusty在后座上指挥。
Pia也放松了心情，开心地答应着：“Yes, Sir!”
这是Chris负伤瘫痪之后第一次坦然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开始的时候，他很不习惯，甚至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来。但是看到Pia和Dusty的泰然自若，他终于将精力集中在身边陪伴着自己的人身上。
Dusty点了一堆自己喜欢的菜，边吃边开心回忆以往的趣事。他看着对面两个人有点忧心忡忡的，于是说：“别为我担心。从四十多岁开始，我就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现在我都八十多了，赚大发了。”
“你身体这么好，如果好好治疗，好好保养，活个一百岁没问题。”Pia说。
“如果一直能这样也行。要是躺在床上动不了，傻傻地流口水，还不如早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呢。另一个世界有我爱的人啊。你们说对吧？”他把一筷子上海粗炒面送入嘴里，摇头称道。“真好吃！我告诉你们吧，我这不是第一次生癌了。头皮有，脚底有，乳腺有......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人就怕想不开。我想开了，怎么都是活着，不如痛快活着。”
Chris点点头，说：“谢谢你！你的话其实帮助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Pia紧张地问。
“你不是想搬回来吧？那最好不过了，我们可以常常聚一聚。”Dusty说。
其实Chris也不是没想过。他很想家，但是在家里复健还是不方便，也怕自己现在回来太牵扯Pia的精力。
“不是这事。是航空公司通知我，要授予我一个奖章。希望我参加受奖仪式。我......还没想好去不去。”Chris说。
“当然......”Pia和Dusty异口同声，但是跟在后面的是........
Dusty：“不去。”
Pia：“去啊。”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为什么呢？”Chris问。
Pia说：“那是你的荣誉啊。也是给同行一种榜样和鼓励吧？”
Dusty：“虚头巴脑的。给奖金就可以啦。我这辈子，所有的奖章都拒绝了。唯一领取的是.....”
“什么？”Pia问。
“Dusty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Pia，你以后看我写的回忆录好啦。好多故事我故意没有告诉你，就是为了你的阅读感受啊！Chris，孩子，你是怎么想的？犹豫个啥呢？”
“我......在等着能站起来的那一天。”Chris心里没说出来的话是：“等着那一天，带Pia一起去。”
Pia立刻鼓励他：“很快会的。”
Dusty却说：“你还是没搞明白有没有奖金啊？先问清楚，数目大的话，估计你复健的动力也大一点喔。”说完他就呵呵笑了起来。
Chris摇摇头：“没想到你这么财迷。”
Dusty苦笑一下，道：“其实我要钱是最没用的。命都无所谓了，要钱干嘛？活到我这份儿上，算是活明白咯！”
Chris最终还是婉拒了授奖仪式。航空公司寄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奖章给他。他在随后的一个周末就转送给了Mat。
“真的......送给我？”Mat大喜过望。“我以为......你会送给Pia的。”
“我希望，送给她另一个特别的礼物，对我们俩来讲都意义非凡的礼物。等我能站起来，亲自走过去，送给她。”Chris看着湖水荡漾，垂柳扶风，心想：“又快到夏天了......”
“爸爸，等下我陪你去复健。和你一起给Pia做礼物。”Mat善解人意的样子，让Chris骄傲。
那天的复健成果斐然。医生对Chris说：“今天你可以试试简单的助行器了。”
这种一般老人用的助行器被拆掉了轮子，需要病患自己抬起来向前放一步，然后自己走一步。Chris扶着助行器站了起来，抵抗双腿的软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迈出了对他来讲，有着重要意义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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