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四十六章 旧金山
“小雅啊？我是奶奶。侬好啊。”Pia在电话里听到奶奶这么“嗲声嗲气”的，就警惕起来。
“奶奶好，有事吗？”Pia小心地问。
“刘......芃芃他妈被放出来，赶回来了，侬晓得吧？”奶奶问。
Pia知道刘巧兮短暂服刑之后，被驱逐出境了。也知道她第一时间就是去上海“抢”儿子。“我知道，她给我打过电话。”
“格个女人喔，疯特啦! 要打官司，阿乌卵！”奶奶气愤地说。
“奶奶，你们有监护权，但她是母亲啊，她目前有权利争取监护权的。这事你们自己解决，我可是管不了。”Pia说。
“小雅，侬爸爸可怜喔，要两年多才能出来。侬要为弟弟着想啊。伊把儿子带到农村可哪能啊？阿拉古家唯一的血脉......喔，我是讲，侬总归要嫁人的，对不啦？”奶奶顿了一下。Pia从电话的沉默中都能看到奶奶骨碌着眼睛察言观色。
“我的意思啊，不如让芃芃回到他的出生地。美国的早教老好的，国内寻个洋人教英文，乏要太巨！侬要是太忙，阿拉两个宁可以过去帮侬啊。”
Pia握着电话，眼睛都要瞪暴了。“什么？奶奶，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不会带芃芃的。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你们要是来，随便。我不会帮你们签证，也不会给你们找房子。你们如果自己可以租房子、开车、买好医疗保险，我无所谓。”
“哟，侬哪能格样无情无意啊？都是自家宁。”奶奶好像还生气了。
“自家人也要自己独立生活啊。我没多余的钱，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更没有多余的地方。”Pia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都讲美国人情比纸还薄，我算是领教了。侬爷娘白养侬了，都伐晓得知恩图报。”奶奶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命苦哟，一代不如一代。中华文明教养，到侬这里丧失殆尽啊！”
Pia生气了。“奶奶，我爸就是最不会知恩图报的。他但凡有一点中华文化美德，也不会对我妈那样。当然，也许他就是继承了以前中华封建思想，喜欢三妻四妾吧？他在家对不起家人，工作对不起雇主，也不知道是谁没给他教育好。”
“天哟，老头子，侬来看看，这美国孩子要气死老人家的。我......”
在奶奶“撒泼”之前，Pia挂断了电话。这个奶奶，也算是知识分子，怎么这样？她把电话扔在床上，达拉看到，赶紧跑过来，将两条前腿搭在她腿上，大眼睛充满了同情。
“我没生你的气哈。唉，还是你好，忠心耿耿的。”Pia亲了达拉一下，拿起狗绳，带她散步。
四月份了，旧金山湾区迎来了最美的季节。家家户户门口都多多少少有鲜花盛开，空气里都是暖洋洋的。Pia和达拉走了一会儿，决定去墓地宿舍看看Dusty。他治疗之后情况稳定，但是胃口似乎不太好，体力大不如前，另一边的肾脏功能也开始下降。Pia在街边的中式烘焙店买了Dusty爱吃的蛋挞和叉烧酥，又在烧腊店买了烧鸭饭和卤味饭，打算两个人一起吃晚饭。
墓地在夕阳里寂静无声，金色的光线给肃穆的山地增加了一点活力和温暖。看到那一排排的墓碑，Pia忽然很感动，那是她两年多前刚刚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没有的感觉。也许，是通过Dusty的故事，“认识”了一些这里躺着的人吧？美国军队能够尽其所能把倒下的军人运送回国，体面地安葬，也是给遗属的一点点安慰。而墓地上空飘扬的黑色旗帜，常年在呼唤着失踪的战友。但仍然，有一些遗属，甚至很多军人自己都不明白参加的那一场战争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一辈子耿耿于怀。
战争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是保家卫国？是寸土必争？是弘扬国威？还是掠夺财富、扩张疆土？还是精神意识层面上的捍卫自由？也许每一场战争都有其特殊性，可是每一场战争的共性就是死亡和杀戮。
这里排得整整齐齐的地下的亡灵，和Pia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看到的一排排墙上壁龛里的故人，以前很可能是战场上的仇敌。但是，他们在那个时候，都是忠于自己祖国，忠于军人职业道德的人。不知道在天堂里他们会是朋友，还是敌人？
Dusty给Pia开门，接过来食物，眉开眼笑。“Pia，好久没来墓地了吧？一切都没变，一切安好。治安是湾区第一！也是全国第一！嘿嘿。”
他们俩在小小的餐桌旁边坐下来吃饭。Dusty开心地说：“你来陪我吃饭，又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觉得胃口好极了。谢谢你！” 他顺手给了达拉一块肉，拍拍她的脑袋。
“不客气，我也觉得和你一起吃饭很香。以前看着Chris狼吞虎咽，就会觉得很有胃口......”Pia停下来叉子，垂下眼帘。
Dusty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鸭腿，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说：“Pia，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你情绪不好了。而且，不仅仅是像以前那样想念和担心Chris，还有......还有焦虑和，和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Pia听了吃惊地抬眼看着老爷爷说：“你真的是特工啊，什么表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一猜就有事。来，告诉我，啥事啊？”
Pia叹了口气，把刚才和奶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Dusty一边听，一边摇头道：“这样怎么行？Pia你做的是对的。人和人之间，哪怕是亲戚之间，都应该有边界感。不然就是对个人生活的一种侵犯。”
“可是奶奶觉得那是冷血。是不负责任，是没人情味儿。”Pia说着就觉得委屈了。
“哈哈哈，那么严重？要我说啊，你今天能够坚定自己的立场，说明你成熟了。有的人就是喜欢占便宜，平时没事的时候，根本不会维系感情，到了要用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开口。这种对所谓人情味的期待，我觉得是不尊重别人啊。”Dusty摇摇头：“我也许不对，因为我孤家寡人久了。不过，我是干不出来的。”
Dusty说完就继续享受他的烧鸭腿，Pia吃了几口叉烧饭，还在琢磨着Dusty刚才说的“成熟”。也是啊，要是半年一年前，自己恐怕还是软软糯糯地任由“老江湖”拿捏呢。这半年，真的成长了。独立性强了，敢于表达自己了，当然，似乎脾气也见长。唉，也许真的是有些焦虑。
“Pia？”
“呃？”Pia没听见Dusty刚才在问什么。
“别担心，Chris有很大进步。”他拍拍Pia的手臂，说：“你是他进步的力量，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还疼得厉害吗？我老是怕他不肯告诉我实情。”Pia只是这么一问，心来就疼起来。
Dusty摇摇头，说：“我没问。我看到他的精神状态不错。对了，他的中文很有进步呢！糟了，我好像不应该告诉你。他是不是要给你惊喜啊？”
“他在学中文？”Pia惊喜地问。
“可不是嘛。唉，我老糊涂了。这次从医院回来，我的记性差了好多。真是的。你忘了我说的吧？好不好？我没告诉你任何有关中文的事情。”Dusty祈求的目光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孩。
Pia笑笑说：“好，我现在记性可差呢。你说的我都忘了。”
Mat每个礼拜去看爸爸，都会和他一起练习中文。现在他们俩可以简单对话了。下午Chris去复建，Mat就跟着他，在一旁用中文大叫：“加油！加油！”
Chris看着Mat，惊叹他这半年多以来开始窜个子了，本来就不胖的他，如今更是显得手长脚长的，应该是随了他的生父。虽然理性上，他早已接受了现实，但是每次想到这些，还是不免心里一跳。结果，他脚下不稳，没来得及抓住扶栏，猝不及防摔倒了。
Mat跑过去，看见趴在垫子上的Chris，心疼地问：“爸爸，你没事吧？”
Chris抬眼看看儿子说：“还好，还好，歇一会儿。”然后他垂下头，等腰部的酸痛过去。
“爸爸，你以前跟我说过，摔倒了爬起来，那么先前的就是走得不那么好看的一步；如果起不来，就是失败者。我拉你起来。”Mat涨红了小脸严肃地说。
Chris笑笑：“你说得对。我自己可以，别把你也拉一个跟头了。”
旁边的护士过来准备帮忙，看着Chris撑着地面，抓住扶栏，自己站了起来，开心地点头道：“真的太有进步了。今天休息吧？明天再练。”
“还少两趟呢。儿子看着，我不敢偷懒。”Chris说着又走了两个回合，才大汗淋漓地回房间休息。
Mat跟Sean回家了。Chris洗好澡，拆开今天送来的航空公司转寄的邮件和小礼物。半年多过去了，那些同飞机的乘客还在给他鼓劲，让他很温暖。而Pia从不间断的明信片，更是无比的安慰。他把画着勿忘我的明信片和自己给Pia写的一摞从未寄出的回信放在一起，继续读那些来信。其中一封信，让他心里一紧：是来自Pia的前老板，那个姓郁的家伙的。
他先是慰问了一番，但是很快切入主题：你如果爱Pia，就放手吧。我知道Pia对我没感觉，但是我要提醒你，如果在乎她的幸福，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彻底离开她。如果，我是说如果，Pia离不开你，那么你无论如何不可以伤害她！
Chris看了，嘴角一翘，挂上一个苦笑。要是几个月以前他看到这封信，会心如刀绞。可是如今，他有了淡然一笑的实力了。他很想给那个郁老板写一封回信：抱歉，你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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