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八十三章 北京-2007年 沧海事，暮天钟
为了方便Pia阅读，也为了减少电脑对她的辐射，Chris跑到酒店的商务中心打印出来开淼长长的电邮。他把几页纸放在桌上，搂住Pia的腰说：“我去开会了。你慢慢读吧，不过，答应我，别太激动伤心。要不，等我回来一起读？”
Pia笑了：“你觉得我忍得住吗？没事，我会小心的。”
Chris吻别了Pia，出去开会了。Pia给自己泡了一杯姥姥准备的红枣枸杞炒米茶，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读开淼的故事：
开淼将信将疑地等待通知，时而对未来燃起热望，时而又对美国鬼子会不会出尔反尔焦虑不安。绝处逢生，让他感叹命运带他不薄。如果能顺利抵达菲律宾，他一定尽快去打听青莲的消息。是不是能带她出来呢？可是，听说国内的运动那么可怕，青莲能出来吗？他还能回得去吗？
几天之后，开淼喜出望外地收到了通知和新的护照。他以南韩人的身份进入菲律宾。然后，他就像是忽然被丢进热带丛林里一样，失去了方向感。
自由是有了，剩下的事首先是要能生存。所幸Ted托朋友为开淼介绍了一份机械厂的工作，也借给他一笔安家费。开淼开始没日没夜地赚钱还债，并且一步步从苦工升为技工，不出一年，总算是打开了一点点局面。于是，他开始深入华侨圈子，打探中国的情况。
很快，他的心沉了下去。中国的大门早已死死关闭，而他的南韩护照成了他回国最大的障碍。1956年初，开淼攒足了钱，跑到了离中国大陆最近的地方----香港。他一边打工，一边寻找能和大陆联系上的人。几经周折，一个在沙头角两边跑的人答应他托人寻找青莲。开淼花了大价钱，写了一封信带给青莲。
之后那漫长的等待，每时每刻都在消磨他敏感的神经。半年之后，所托之人带来口讯：第二个带信的人被当成特务追捕，侥幸逃脱，但是信被他烧毁了。那个人的朋友的朋友，带回来口讯：青莲结婚了，生活得很好。
“结婚了”，这三个字有效地麻醉了开淼所有的神经。他失去了感知---包括痛觉---也失去了方向。他颓然坐在小旅店的凳子上，任由身边的光影移转，不知觉天色从白日转入黑夜。
待日光再次刺痛他双眸的时候，他凄然泪下，空问苍天：“和谁结婚了？”
带着伤痛，开淼告别了香港。留下当初的热望、期盼和失落，他反倒是感觉了一丝轻松。结婚了，应该是幸福的吧？开淼了解青莲，她不会随便嫁人的。她知道自己牺牲，肯定是痛不欲生。那么，她所嫁之人，一定是个能将她从痛苦里解救出来的人，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的青莲，最终有了一生相伴的爱人，他应该高兴才是。他在回程的轮船上拼命咬握紧的拳头，告诉自己：你应该高兴，你应该忘却。
回到菲律宾，开淼重新努力打拼，在机场找到了修理师的工作，可以整天看见飞机，他既高兴，又心里奇痒。他告诉自己，再努把力，一定要重回蓝天。
1958年，开淼迎来了人生中的好运----他遇见了自己的终身伴侣。那个女孩子拥有华裔、西班牙裔和菲律宾裔血统，十分美丽动人。年底的时候，两个人喜结连理。从此，开淼有了一个家。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更逐渐忘却了漂泊异乡的酸楚。他美丽太太温暖开朗的个性，让他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他这枚被狂风席卷到陌生之地的柳絮，终于落地生根了。
在开淼四十岁那年，他终于重新飞翔在蓝天。他遥望正被文革热潮无情席卷的中国，把往事打了个包，寄存在天上最为洁白的一朵云彩里。然后他告慰自己：也许，真的会有来世......
后来，当中国的大门终于再次缓缓打开的时候，开淼终于打听到了父亲早已作古的消息。他在遥远的他乡洒一壶温酒，烧几沓纸钱，算是告慰先人，然后全心全意投入到照顾病妻的日常中。那留在家乡的人，已经走远；留在家乡的情，已经模糊，虽然偶尔回望，还是刺痛......
Pia随着开淼故事的起落而心情跌宕起伏。命运弄人啊。所幸姥姥和开淼最终都有了自己幸福的婚姻和充实的人生。而开淼所讲述的韩战战俘的事情，对Pia来讲，就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她暗自记下，回到美国，一定要找资料好好研究一二。
“叮零～”Pia被电话铃声惊醒，接起来，是博雨。
“小雅，你好吗？我怎么那么紧张啊。能约你喝咖啡吗？”马上要当新娘的博雨听起来心事重重的。
“小姑奶奶，你真行，后天就婚礼了，你不忙吗？”Pia笑话她。“来吧，在我酒店房间喝茶可好？”
“好好，马上到！”
博雨很快带着一身寒气来了。
Pia帮她挂羽绒服，心疼地说：“你也是有身孕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穿着单鞋？寒从脚下起啊。”
博雨看看自己的球鞋，叹口气：“这两天我脑子好乱。婚礼的事情又多，我和小贾总拌嘴。”
Pia拉着博雨的手，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递给她一杯热茶，Pia说：“你们太焦虑了。不过，国内婚礼都讲排场，是很累人的。好在我妈二婚，他们就是请亲朋好友聚一聚，宣布一下，开心热闹就行了。哪像你们搞那么隆重啊。”
“都是小贾，还有他父母的主意。”博雨放下杯子，叹口气道：“别人看我，会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小贾家里人的确觉得我比小贾条件好，所以总是宠着我。可是，我心里就是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啊？我真的理解不了你呀。两个人谈恋爱，走到结婚这一步，应该是欢天喜地的啊？”Pia皱起来眉头。
“小雅，你和Chris都是很单纯的人。也很幸运。我没告诉你的是，我以前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不过，我可没当小三哈。我甚至都没告诉他。后来他走了，我总是把身边的男生和他暗地里比较.......”博雨说着就红了眼眶。“我觉得自己魔怔了。”
Pia赶紧给博雨递上纸巾，揉揉她的肩膀说：“哎，你呀。看着一副白骨精的样子，可是心里就是小白兔。人不能患得患失啊。我问你，要你和小贾分手，你舍得吗？”
“啊？”博雨看着Pia，摇摇头。
“那就是了，好好过日子吧。你呀，太紧张了。而且这么多年，你在事业上养成了凡事要分析、要估算、要计划、要防患于未然的习惯。有时候感情经不起这么掰扯。跨入新的关系也需要一点点冒险精神的。”Pia给博雨的杯子里添了一点开水，接着说：
“我这两年记录老一辈人的故事，特别有感触。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很美妙，但是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是深刻的感情和厚重的承诺，这期间包含了很多的牺牲和担当，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就承托得住的。有时候，两种感情可以合二为一，很多时候不能。”
博雨认真地眨眨眼睛，说：“你就很幸运。”
“但是Chris不是啊。他的第一段婚姻可闹心呢。我姥姥，还有我的忘年交Dusty，他们都享受了几十年深厚的感情和稳定的关系，虽然都不是和最初的那个刻骨铭心的人。”Pia想到开淼的故事，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为难。按理说，她应该带开淼去见姥姥的。可是，姥姥的心好不容易平静了这么多年，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过，自己哪有权力去定夺呢？
“小雅？”博雨的呼唤把Pia惊醒。
“啊？我走神儿了。”Pia笑笑：“走，咱们下楼去餐厅吃饭，然后去做脸，养足精神，你要当个最漂亮的新娘。”
两场婚礼都很圆满。Pia靠在Chris的怀抱，觉得自己沐浴在幸福里。
“宝贝，你这几天辛苦了。咱们早点休息吧。”Chris说：“后天要回去了。李先生问过我，你对于这次他去见姥姥有什么想法。他说自己可以等。”
Pia想了想，说：“Dusty说走就走，我至今难以释怀。我想通了，先和姥姥谈谈，如果她愿意，就尽快安排他们见面吧。我觉得咱们无权干预太多。目前，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肚子里的宝宝。”
Chris摸摸Pia的肚子，说：“名字想好了吗？不如就叫Snow。”
“你就那么肯定是女孩？”Pia好奇地瞪着他。
“嘿嘿，我前天和姥姥聊天，问他们以前没有超声波，怎么可以预测孩子性别。姥姥说，她有绝活儿，可以达到80%的准确度。但是国家有计划生育政策，她不敢瞎说。”Chris笑了起来。
Pia张大了眼睛：“啊？还有这事儿？那姥姥是如何预测的？”
“其实有道理。姥姥说，我们当时应该是我的身体状况不如你，而且比较辛苦。那么你就是‘强势’一方，这种情况下生女孩的多。”Chris得意地讲。“我特别喜欢女孩，和你一样美丽。”
“姥姥这也太不科学了吧？好吧，等着谜底揭晓。女孩子叫Snow真的挺好听。我想，中文用我姥爷的姓，叫夏雪。”Pia满脸温柔地说。
“男孩叫下雨？”Chris问。然后他笑了：“中文里面的‘下’的用法挺有趣，还有下面条、下蛋、下海......”
听着他的中文，Pia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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