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碎片(回国笔记)
1.
3月的浦东的某一天早上,刚下过雨,地面渍湿。衣衫单薄的我吸溜着寒气,拖着行李来到候车室,乘最早一班去无锡的巴士。卖票的告我,上午没车,最早一班中午12:30开。墙上的电子钟显示这才9点。不是10点有一班吗?哪年的事?现没人出门。环伺四周,候车室里空空荡荡。我掖紧衣衫,蜷靠在木条凳上,双脚搁在行李箱上。神情委顿,饥寒交迫。
2.
旅行箱从巴士的肚兜里一拉出来,就被一双陌生的手抢走了。我腾出手去夺,为时已晚,箱子已经上了一架行李小拖车。一个小老太婆拖着我箱子亡命奔跑。我追着喊,停!停!我的箱。小老太婆:10块送到出口。不带商量的,这钱得掏。
3.
黎叔三年不见,一见面拉我手开口说的第一句是:坚峰啊你不晓得,现在外头街上遍地是骗子哪,没有一样不骗的,恨不得到你手里来抢。
4.
父亲的麻将是他这把年纪唯一的娱乐,然而这点娱乐也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星期天父亲坐公交去我哥家,吃过午饭几个老亲上门来陪着搓,赢了父亲下星期天再来,输了感觉麻将其实也没什么劲,连几周都懒得动身。
5.
把搓麻将最最当真的人是阿六。阿六在麻将桌上判断别人已经“听张”,出牌的手就哆嗦。阿六的手一哆嗦,就把自己一副快胡的牌拆了乱出,宁可自己不胡也不冲给别人。阿六的判断多半是有问题的,其实别人都还没有“听张”,他那只手过早的就开始哆嗦起来。
6.
农家乐餐桌上中晚两餐都有鱼的,鱼虽不大却新鲜,筷子长短,有鲫瓜子鲤拐子、翘嘴、昂刺、鮰浪头。每天傍晚,老板俩口子去芦苇荡里推出条小船来,偷偷摸摸划到湖边拉出一串鱼钩子。这时期还在太湖禁捕期,沿岸人家片帆不得下水。
7.
农家乐在湖岛上,吃过早饭客人嚷嚷要去码头坐船,老板告领头的说上午没船,让大伙吃过中饭走。领头的带着客人还是走了,坐的就是上午的船。
8.
东山有名的是枇杷,时令还没到,早了半个月,路上却是已经有人在卖。在一处摊棚边停车,掏100元买一篓,5斤,颗颗金黄。回家挂弹簧秤上秤,将将3斤半,短了1斤多。咬一口味道也不对,像是泡在药水里催熟的。
9.
住5单元一楼的阿惠婆婆告诉楼上阿丽的娘,昨儿子买了一条大鱼25块钱。阿丽娘问:啊呀,那得几乎重?阿惠婆婆说100斤。
10.
门诊室的门敞开着,坐门外的人探头望里寻,没见人影子,人人一脸的苦难。一刻钟功夫,从外急急走进一男一女两白褂,看看电脑,窃窃说话,再看看电脑,再窃窃说话,然后又一起离开。又一刻钟功夫,女白褂一人回来,我刚要把娘的挂号单递进去,门从里面闩上了。再过一刻钟功夫,女白褂开开门伸出脑袋:“你们谁先?”
11.
谢十三走路迈的是一种六亲不认步,斜肩,敞胸,脸盘上扬,两脚往外撇,膀子随着脚步一左一右的晃。谢十三的女人说老谢的这副浑顽相是在主任位置上落下的病根。谢十三有个好习惯,痰不往地上吐,转过头往路边的草坪里吐,要不就往树丛里吐,一坨热痰从口中飞出去让人看不到落点在哪里。每晚走完1万步,谢十三站在河边从裤裆里掏出条肉虫虫对水面滋,把一泡热尿滋到河水里,完了心满意足回家去。
12.
淘宝购物遇到问题——第一次退货:买一套庭院设计图,下了单不见货到,流程显示竟然早已入小区货柜。打电话去问,怎么有这样的事?对方回应:退,赶紧退。我的疑问是这套资料其实并没有现货,为什么货运流程上显示一天天进度好像在递送?第二次退货:拍一款裤衩,尺寸是照体重来选的,我照自己的体重数据下了单,到货一试不合身。退吧。已经拆了包穿过了。第三次退货:拍一件变电箱盖板,工程师傅催的急。查看流程两天没有发货,我急了,一边退货,一边再拍。三天后,前后两件都送到了。怎么办?二选一,退一件留一件。联系店家,原货快递送回,运费我付。计算过后还是不退了,我所需支付的退货运费比我收回的退货款还多。
13.
小哥是很有文化的,把窗帘说成“卡腾”,房间说成“若牟”。他为一家叫“海马一品”的公司打工,做售后服务帮人上门装窗帘。小哥见我说了百叶帘的百般好处,透气、轻便、省钱,还方便清洗。他说若牟里装卡腾不如装百叶帘。我说那若牟就改百叶帘吧。小哥帮老板做活,顺便截了老板的业务,转成自己的私活。
14.
数不清的苏北人迁移无锡城,“无锡,还是可以的”一个送货的苏北师傅很有逼格的给出他的发现。修手表的来自淮阴,洗浴店的服务生来自徐州丰县,送家具的来自泰州,排管道的来自盐城,装橱柜的来自泗洪,杀河蚌的来自涟水,开出租的来自海安。我小时候是倒过来的,数不清的无锡人迁徙苏北——到农村去,到苏北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15.
“啊丰县?那不是那啥铁链女.....”“你不知道啊,在我们那边下面乡里,地方官场很黑.....”
16.
伟仲的想法是把他槽桥的桃园搞成休闲度假的采摘园,五年之内招揽城里人来度假。这里修条车道,那里搞个帐篷营地,这里一排果树,这里砌个烧烤炉......树下养鸡、鸭、鹅、羊、猪、兔......客人自采水果,吃烧烤听音乐......说起计划,伟仲乐陶陶的笑。他翻出跟村委会订的租地合同给我看,上面没写到期日期。“也就是说”他说“也就是说,我一直可以租下去,想在这里多少年就多少年”。又说和人打架的事......
17.
在海的那边吃的野菜在这边看到了,小区里的路边草地上随处都有。百度上它有个规规矩矩的名称叫牛舌菜。我说这是牛舌菜好东西啊阿大你尝尝。阿大说这叶子上的尖尖刺还扎手,真能吃?摘一把回家我先尝,尝不死阿大你再吃。
18.
小孙老板给电视立柜装一组感应灯,从地面一直亮到天花板。人一靠近灯就亮,一离开灯就灭。小孙老板一副很够朋友的样子说:这是额外送的不算钱,小家情趣,现外面流行。自有了这组感应灯,客厅里有事没事小彩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家里变的跟卖彩票似的热闹。我说小孙师傅拜托把灯拆了吧,我怕闹。
19.
吃到第三天,雅各受不了了,一到饭点就看手机找汉堡包。没人想的那么好,中国菜天下第一,那得看对谁讲。
20.
上海回来的当天鼻子不通气,后来的症状差不多一样。病恙来的快去的快,三天后恢复过来,毕竟冬天已经过去。上海那夜躺在旅店空调房间里,被子盖少了。身体好了,咱做一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21.
四周是高楼,高楼中间是麦田,麦田中间是一座村庄。村庄掩隐在竹林深处,竹林外面绕三条小河,小河外面是那片麦田,麦田远处是城市高楼。我叫得出每一条小河的名字,认得出每一座房子的主人。阿兴说“不搬了,政府说要建新农村。”根生他娘说“不搬了,不搬好,住房还是住老房子好。”村里的老房子白墙灰瓦一色新,像吴冠中笔下的水墨江南。根生说“不搬了,建新农村了,上头的钱拨下来,把房子的墙头刷刷白,其他什么也没做,钱都被村社干部袋走了。”
22.
“表,不走了”师傅停下手里的活,拿过来贴耳朵上听,再拿开一尺远听,再把表递还给我,“六百”他说完把头埋回到桌案上,继续专心他的工作。“六百? 新表才,新表才......”我磨叽了半句,咽回了半句,我发现我是对空气在说话。
23.
美国每年几百上千枪击案,四眼说中国要有这么多枪,人手一支在民间,一年得死一亿人。不一样的,四眼急了跟人争,两边的治安没得比的,就像一个拳击台上,一边拿把菜刀,一边赤手空拳,两边用的不是同一个规则。
24.
今年没人召同学会里的大妈们去槽桥买水蜜桃。老板不说啥,召集人不好意思了。上一年去桃园,老板说长歪劣的落地上的桃不要钱随便拿。大妈们进园捡一地,欢天喜地搬车上,拍拍屁股走人。捡了不花钱的说好每人买一箱都不提了。
25.
站面前的中年人有一张鞋拔子脸。我说我认识你,你是狗蛋、阿国、二呆子?他笑嘻嘻的看我不搭话,有人在一旁点明说“福官”。福官?我的脑回路嗖一下回到50年前的石人桥,一张村童的小鞋拔子脸浮现在脑中。认出站圈的好几个,都是当年我的旧部,一起偷枣,一起偷鱼,一起被人当贼喊打喊追。走前我对一小妇人说,给你家阿文带个信,就说巧宝家里的城里佬小来乡下看他了。
26.
老管三婚的时候误打误撞遇见个爱倒腾的女人,那女一开始是单位股份制改革,分了股份拿去做股票,股票赚了投期货,期货赚了倒房产,房产赚了买下一个大宅子,一个单元一楼五楼打通了盘上盘下全是他的家。走进小区我说老管你行,我今儿进了西游记里的南天门了。
27.
玻璃缸里养一条金龙鱼,每天喂的是活虾子。
28.
爷说不好吃,哥也这么说,我回味刚才落肚的馄饨小笼包,似乎也......还行,但也确实......老字号王兴记,都是吃这名来的。既然不长进,下回去别处尝尝。
29.
那天谁过生日?一家子去一烟火巷子吃面,店名叫个“卜岩面店”。卜岩,一个带有穿越感的特定历史符号式的名字。吃面人端碗打听,看店的说老人家已退休不管事,我是他家里人。往事回越半世纪,文革大辩论时期,无锡街上张贴过一张具有导向性的大字报,举城哄动,万民争看,大字报作者署名“卜岩”,乃城中拱北楼面店的一小造反派。
30.
她手里向我展示一摞表格,凑近我身边讲解填写,意识到她使的是曲膝半蹲的姿势。我指指一旁沙发说你坐下说阿,她说你坐我不坐,银行有规定,跟客户说事得蹲着。
31.
只需上一趟街就适应了路面上汽车喇叭的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焦躁和不耐烦在空气中来回碰撞、挤轧、爆胀,然后洒下来,抖落人一头一脸。
32.
小区的车位上放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九红奶奶。九红到年35,说好今天从上海带个男朋友回来的。老奶奶做不了什么事,一早帮九红把车位抢好。小区里面满满当当停满了车,车中有个空位坐着九红奶奶。
33.
阿大说这是一种有意营造的语境来的,大家交往在这种语境里,火气消弭了,关系缓和了,事情就办成了。第一次在淘宝上人称我“亲”,感到不适。咦,肉麻,谁跟谁啊?不就是做个买卖吗,我怎么就成了你的“亲”了呢,你知道我什么性别,敢跟我“亲”?还有这个“宝”——什么“淘宝”、“支付宝”、“余额宝”、“充电宝”、“暖宝宝”......连农行给我的一个电脑插件竟然也叫“K宝”,没完了。是汉语词典里找不到词了吗?亲啊宝的,总有一种打情骂俏的嫌疑。那是嫩娃子们调情用的词,你一邋遢老男人跟着起什么哄?一口一个“亲”一口一个“宝”,酸不酸?
34.
一家人来到墓园,找牌位,摆鲜花,烧纸钱,然后站立说话。背后有了动静,哇哩哇哩的闹。没等人注意过来,声音却是停止了,有人开口要20元服务费。大家扭头往后,发现后面有一小胡子男人手提一收录机在播,播的什么没人听清,录音带说是从网上买的,质量不太好,走带的时候放出的哭腔刺刺卡卡扎耳膜。小胡子上穿一件旧西装,下穿一条牛仔裤。我想在国家统计局的统计数据里这位胡子哥一定是归到已就业的人员中的。
35.
说好的是安土重迁,墓园里密麻麻一排排的牌位望不到头,每位先人占地两指宽半尺长。
36.
跟记忆里的食堂不同,也还叫食堂。一间冷落的小房间,四个铁皮桶,几个手拿饭盒子的老公公老婆婆立着等。养老院做的中午饭,顺带为不是养老院的邻近老人提供一餐服务,餐费一月一结算。一勺饭两勺菜,一荤一素给啥吃啥,没的挑,外加一碗海带骨头冬瓜汤。阿公阿婆领了饭菜走走歇歇回小区自己的家。一份饭菜分成两份,中饭夜饭都齐了。
37.
最惦记的美味是蛳螺,断尾尖,洗干净,放碗里隔水蒸,铺一片生姜,撒一撮盐,滴几滴油。留下一份淡淡的土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