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小村庄
在山东与江苏交界处,泰山以南徐州以北,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叫塘瑚,小到几乎没有人注意,甚至怀疑津浦线每天经过这儿所有的快车司机是否知道这个站名。这里每天只有一班绿皮闷罐火车,偷偷地在其它快车的夹缝中慢慢行驶停靠。从贾汪开往临沂方向的几十公里路居然要走几小时,40公里/小时的速度,之间还要不断地临时停车,等待旁若无人的快车疾驶而过,然后再咣当,咣当地晃行,在世界上所有没有人注意的小站都停。
1968年夏天暑假我12岁,第一次出远门,我的外公送二哥和我去南谢庄小姨家帮助做农活。在塘瑚下车再向北步行三里路就到了南谢庄,离家出去走走的感觉还是很酷的。
小姨很难看,嘴歪眼斜,但是性格开朗,喜爱笑,有时候从那斜眼里还会笑出眼泪。她在娘家排行老六,上面两个姐姐,三个哥哥,我娘是她二姐,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由于丑,就只能随便嫁。可是她的命好,我的姨夫健康文静,温和话少,但是眼头活。他是家里老大,下面一个妹妹待嫁,还有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光腚小弟。家庭不富裕也就不能挑挑拣拣,能娶上媳妇,生儿育女就烧高香了。他们结婚后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现在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所以在前院规划好了地面,明天起房子,让他们一家三口分开住。小姨和姨夫合计着让我们两个在这期间去她们的庄上干农活。因为孩子算半工,两个孩子就算一个全工,能拿十个工分,比小姨这个妇女七分还高三分。我小姨不要出工,可以专心致志生孩子,而且最好是男孩。
中饭之前赶到了庄上。家里对我们的到来都非常高兴。小姨亲切地拥抱着我们兄弟俩热泪盈眶,高兴地不得了。我们对小姨的印象也淡薄了,但我们是奔小姨来的,她是我们的亲人。按照乡间习俗,女方的男亲家来了,男方的男亲家要亲自招待。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小桌子上摆了四样菜,一瓶酒。一盘看上去没有熟透的炒肥猪肉片就是当家大菜,其它三个炒素菜。女人孩子甚至儿子都不能上桌。老哥俩儿推杯换盏,假模假样,互相客气。须臾之间,二人离座,喝茶聊天,菜几乎没动。这时候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妇女孩子一窝蜂围了上去,稀里糊涂地吃得盆光碗净,扫光光。
七月份的夏天很热。吃过饭,两个小叔拉起我们两人就往旁边场上跑,说是去游泳。所有年轻的女人和孩子都欢天喜地,与我们一起去。到了打麦场才看到场边的大水池。光腚小叔怂恿我们两人也脱光一起往下跳。虽然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发育,可还是比同龄的光腚小叔高出个头。在这么多女人面前脱衣服还是难为情。再看看她们,似乎都在鼓励我们脱。虽然闺字待嫁,可都是我的长辈。她们笑得好看,亲切纯净,没有任何杂念。于是我们就快快地脱掉衣服,赤条条地立在塘边。七大姑娘八大姨吃吃地笑,不经意,甚至是根本不往我们私处看。她们面红耳赤,却由开始的高朗笑声变成了压抑的低音叽咕。我们是她们村里第一次见到的城里人,而且是快成人的光屁股公鸡头子。
晚上,大家铺凉席在屋外的大树下睡觉。两个马上就要出嫁的姑姑搂着我们在怀里。后来才知道,出嫁前,搂男孩子睡觉,到了婆家头胎生男孩。堂姑有点儿疤眼,可是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加之性格开朗,谈笑风生,就愈加可爱。可是姨夫的大妹就太窝囊了点儿,像是没有长开的红薯,憨厚呆直,只有出笨力的份儿。
七月天造房子有它的道理,天热,干燥无雨。那时候最简单的材料就是用水和上黄土,麦秸,然后用木模具做出大块土砖胚,晒干以后,就可以码墙了。这种事情是全村大事,能帮忙的全来,居然一天之内就码出了两间屋子。大家晚上用过餐,回家休息。第二天上午上梁,挂红布,放鞭炮,午饭后,用麦秸做顶,下午完工,真是神速!
搬家实在简单,小姨有一张大床放在里间,外屋放置一张饭桌,晚上也是我们哥俩的卧室。那时候的孩子思想简单,对小姨要生产的事情没有什么认识。例如不知道大肚子就是怀孕生孩子。小姨没过几天居然坐月子了。我们表面认知是小姨因为坐月子生小孩就头上扎着白毛巾,待在闷热的内屋里一个月不出来。反正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也不问,有时候不该问的问了就挨揍。
我们两人随着光腚小叔下地干活,跟着妇女出工,在豆地里除草,拔草。地里的妇女爱说村里秘闻,嘁嘁喳喳没完没了。一天县里来了个记者或者干部什么的,在豆地里,问妇女主任晚饭以后妇女们有什么娱乐活动。那个女人满脸坏坏地笑了,“晚上黑灯瞎火还能搞什么活动?最好的活动就是摸黑上床。”说完看着发愣的干部补充道:“晚上摸到谁家,就上谁家的床”。然后全体妇女狂笑起来,那个干部愈发尴尬,让一众妇女搞了一个小型娱乐活动。
饭后天黑,女人们成群结队去庄子南边二百米的大沙河去洗澡。沙河挺宽的,她们就参差不齐地挨着肩,横排站在沙河里。由于水浅,每个人预先用手挖一个坑,以便蓄水。等水澄清了以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洗浴了。最后,顺手把全家人的衣服洗净。庄上民风很正,祖祖辈辈没有听说男人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故。
姨夫的父亲兄弟三个都在庄上住。他父亲排行老二。老大家住村东头,大儿子已经40多了,妻子病逝后没有能力续玄,带着比我大两岁的孙子在父母家里与大闺女疤眼儿姑姑和刚刚复原回乡的小叔一锅吃饭。一次傍晚我过去玩儿,只见大奶奶眯缝着老眼往杀猪锅里滴几滴豆油,倒入一簸箕足有七八斤重的紫头辣椒,大把撒入粗盐粒,噼里啪啦大铲子上下翻飞几下就灭火盛出。姑姑给每个人舀一大粗瓷碗稀玉米面汤。只见家人并不说话,筷子一起夹着半生不熟的辣椒卷在巨大的山芋煎饼里,就着稀饭,稀里哗啦,呼呼噜噜,风扫残云般,看起来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昨天,他家的大孙子告诉我,二叔虽然单身可是已经分家单独过了。今天我翘首看了一会儿那个独立门户却连门儿都看不到,在树影里黑咕隆咚。光腚小叔把他知道和理解的全都讲给我们听。他们村子多少年来有一个习俗,娶不起老婆的男人都会与渔民家庭搭伙儿。单身男人去船上认个干闺女或干儿子,然后呢,干儿子,干女儿的母亲只要上船,就会领孩子来看望干爹,并且在干爹家过夜。讲到这里,光腚小叔眨巴眼睛很诡秘地说:“干”。我们吓一跳,赶紧问,那船上的亲爹知道了怎么办?他们就会得意地说,都知道的。单身男人会让女人带上钱粮回去,另外他们自己也会推着独轮车在节日期间去送礼。这些女人在庄上绝不与任何人打交道,独来独往。 第二天在地头上,那班聊舌的女人自然有了各种猛料,添油加醋说是听到女人昨天晚上叫了一夜,今天蒙蒙亮出门的时候,八叉着腿儿走路,看样子这个老二是饿得狠了点儿,把女人弄伤了。然后,大家挤鼻子弄眼,绘声绘色,竭尽想象地捣鼓了半天。不过呢,她们说归说,活儿倒是不耽误,或许拉荤呱儿更有动力。
这个庄子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最不幸的人也会得到大家的帮助。村东头一个孤儿姓李,乡亲们叫他愣子。他给我的印象是嘴里撕咬一个煎饼卷,胳肢窝夹着两个大煎饼,一边走一边吃。头发像茅草窝,衣衫褴褛,敞着怀光着脚丫子。他每天都下地干活,分的地瓜轧面糊,让大娘们帮忙烙成煎饼,不知以后怎么办。
乡亲们之间为了各自利益一定会有摩擦矛盾,不过也没有见到谁家明火执仗地吵架。一天傍晚,庄子开会,推举今年冬天挖河的人员。挖河不是好差事,冰天雪地,稀泥烂土,而且还得自备干粮。一个冬天下来也挣不了多少工分。大家心照不宣地按着每家男劳力扒拉。正在低声说话的嗡嗡声中,只听一个中年男人尖厉地高声呐喊:“我去年已经去了,今年谁要是再叫我去挖河,我日他祖宗八辈!” 这个叫李爱民的哥们儿是真急了,听大家都说自己家有多么的困难,隐隐约约感觉到人们提议还是去年的那些人挖河好。他好恼火,所以率先暴跳如雷骂将起来,闹的没有人敢再提他的名字。看来今年冬天就可以安逸地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地享受了。
村子里没有听说互相婚嫁之事,也就是说闺女往外嫁,媳妇往里娶,有点像换血一样,久而久之,庄子变成了娘家,逢年过节的闺女们就会携儿带女的走娘家。 说来奇怪,我竟然不知道疤眼儿姑姑和姨夫的妹妹憨厚姑姑什么时候出嫁了,没听到鞭炮也没有见到准备嫁妆。只是过了好长时间才听大人们说起她们。姨夫一天面色沉重地与他母亲对坐,讨论着憨厚姑姑在婆家挨打受欺负。姨夫家虽然三个弟兄,可是两个光腚孩子没的屁用。全家听到姑娘在人家受气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姨夫中等个儿,身材一般,健康但不十分强壮。对他的老婆我的小姨很好,从来没有听到他高声说话。 而那个疤眼儿姑姑生来就不是受气的主,在婆家过的还算好,只是想家想娘。
一个姑娘12岁,打扮得漂漂亮亮,跟着妈妈从小镇临沂回来。她的爸爸在临沂车站工作,有城镇户口,在庄上是唯一的城里人。妈妈的头发梳的油光水亮,脸上涂了不少雪花膏,顺风的话,离老远就能闻到廉价香脂味道。丝光蓝对襟褂子,青色裤子,自衲圆口布鞋,是庄子的文面人儿。她与村里人有一种天然的区别,那是城乡结合部居民才有的特色。她们娘俩不下地干活,夫妻俩只等着女儿成人后能够嫁到城里去。
光腚小叔悄悄地告诉我们,三叔三婶子住在西边。三婶子炸油条从来不给他们吃,说是要钱。我们俩刚到的时候也见过门后的婶奶奶,她让我们吃油条,吓得我们拔腿就跑,没有钱啊。
小姨出来了,裹挟着内屋里的酸臭。姨夫给她烧了一木盆热水,关上门让她在堂屋里洗澡。后来我们回到家后,娘拿出她们家族1953年的全家福照片,看到小姨长的很漂亮,白色裙子,白净的皮肤,五官端正。照片几年后的一天上午,一阵邪风扑面而来,小姨的脸就被扑了,成了嘴歪眼斜的丑女,真是可惜。
地里的山芋开始收成了,于是孩子们跟着在前面挖山芋的大人后面,摔掉粘在山芋上的泥土,归成堆儿。再回来就收成黄豆。我使用镰刀不太熟练,结果刀口顺着豆秧滑到小拇指上割了一个三角口子,落下终身残疾。 割豆子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了,农村的天气好像凉一些,光腚小叔都穿上了衣服。还记得他们两个从豆秧上捉豆虫,青青的,肥肥的,放在火上烤,不无得意地说真好吃,一包油。我对蠕动的粗虫子实在不敢恭维,到现在也还是怕吃虫子,蚂蚱等等。
每到晚上,南来北往的客货列车经过村东头沙沟车站的时候总是远远地拉响汽笛,然后就是有节奏的车轮滚动压在轨道接头哐哐声,尤其是客车车窗口射出的白色灯光,像固定的四方画框整整齐齐地向前运行,给人一种遥远的遐想,这列车以及这辆车的人往哪儿去呢,遥远的东北,繁华的上海?还有中途随便上下的乘客都在忙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走南闯北呢。
夏天,也就是我们的暑假,就这么快地过去了,姨夫送我们到塘瑚火车站。还是那趟绿皮闷罐车,兢兢业业地喘着粗气,依然忠实地在各个无名小站停停靠靠,把我们载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