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901
迟到的“秋闱” (小说)
金弢
历朝历代的“秋闱”不同于“春闱”,不是在京城举行的中央考试;“秋闱”由省会或地方举办,时间在秋季八月,故称之“秋闱”。1977年的高考在各省几乎同时拉开序幕。然而,那是一次迟来的“秋闱”,华夏莘莘学子苦苦煎熬了十一年;又因中央临时决定的恢复高考,考期推迟到了入冬!
———高考 走出大山
一九七七年高考,那是中国历史自古洎今,绝无仅有的一次冬季里的大考!
目录
一、序幕
二、房东妹妹
三、高考前的不测 一念之差错失报名榜
四、考卷的阴差阳错
五、幸运之神的宠儿
六、痴迷英语无以复加
七、高考体检是个坎
八、圣力姑娘
九、金榜题名
十、三生有幸进“北外”
十一、尾声
一、序幕
薛志强孩提时就听大人说过,称中国古代的科举中,有句老话叫:“上京赶考”,即是“春闱”。
中国历代的科举制,是让富裕阶级和贫困庶民的后裔,在其人生境遇中有公平竞争的契机,这是百姓子弟扭转命运、摆脱社会底层、跻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决斗;届时,金钱、权势均让位在左,知识脱颖而出。应试学子凭藉自身的真才实学,来定位自己的前程。教育是民族的资源,一个国家的优质教育更是珍贵稀罕!
培育下一代,不仅意味着知识,更体现出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思维理念,标志其境界及文明的发展。有书读,不一定确保命途就此一帆风顺;无缘涉足高等学府,也不意为人生就此失败;然而改变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条登越社会阶层的天梯。
中国科举制有上千年的历史,历朝历代世袭为官,入朝须经举荐,平头百姓世代绝无翻身机会,“朝内无人难做官!”然而,从曹魏以后沿用的九品中正制,至隋朝得以系统改革,并开创了施政科举。无论出身、成份,只要科举上榜就能入职做官,这让天下平民后代能够实现阶层的跨越,其功绩在历史上不失为空前创举。科举考试让人才出类拔萃,是国家与民族对未来的储备积淀;三省六部制的设立,职责分门别类,于历朝科举体制一脉相承。
十年封闭,斯文扫地,国家发展不啻停滞,更有时光逆流。高考能折射一个国家的教育水平,是文化、文明进步的风向标,与千万学子的命运更是直接休戚相关。然而 1977那年是划时代的突破,人民甩掉了历史羁绊,迎来一缕崭新曙光。是年十二月,中国文革后的首次全国高考拉开序幕······
那年,高考承载起多少年轻一代人的梦想,知识被重新赋予了尊严与价值!因文革十一年的积压,全国参加初考的报名生约 2700万强。大浪淘沙,几经删选,初考生淘汰率接近 80%,最后全国共 570万青年进入复考,终而录取 27万新生。再次的淘汰几率约 95.3%,录取名额仅约复考生的 4.7%。 1977年高考创下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大学招生空前绝后的最低录取比例!
宣布恢复高考,忽如中华大地初冬里骤然响起的一记冰封中的春雷。苦苦忍受了十一年期待的煎熬,举国热血青年终于迎来一显身手的机会。千万考生在命运的关键一刻,势如千军万马碾压独木桥,改写了中国教育史上新的一页:有人如鲤鱼跃越龙门,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然而更多的考生却迎受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无限的、泪水浸透的遗憾······
但是于薛志强而言,他是下乡知青群族中的佼佼者,是时代的宠儿:1978年 2月的一天,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京飞向浙江分流镇,一个二十二岁的插队青年,命运由此改变,他成了省里外语高考的名列前茅、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这里讲述的是有关薛志强的故事。他所生活的年代,对眼下几零几零后是陌生的:文革、插队、政审!虽然这些故事和时政已变得遥远,然而逆境自强、默默坚守、不屈不挠,高考历经一波三折,最终金榜题名!自勉自励的奋斗精神历久弥新,让人感动落泪!
高考是一条最具公平、最富透明的攀升途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进仕根植于华夏文化,形成师道尊严久远的教育传统。人可以有梦想,并为之奋斗;国家要强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顽强拼搏,薪火相传;没有励志汗水的铺洒,拓不开一道人生坦途。请您走一趟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之路,那是一条陂陁艰难的求学路———一九七七年高考,薛志强差一点错肩而过!
是那年,一切书籍,无论是老书、旧书、哪怕是破烂残缺、“破四旧”的残余,一夜间都成了高考复习的至宝!
二、房东妹妹
一个姑娘的长大是在不知不觉中,包括姑娘本身。
时光回溯四十六年。一九七七,时已入秋,广播喇叭突然传出重大新闻,那是冬季里震撼大地的春风,恢复高考的消息来得那么突然,考试的复习准备进行得那样风风火火,报名程序迅疾得刻不容缓,以至于薛志强若晚一天回生产队,那年高考他将错失良机,往后的人生或将面目全非。
农时节气已过白露,临近秋风。秋分对晚稻是一个关键的时节。农民的口头禅:“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那是晚稻必须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如若赶不上这一步,过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气候开始变冷,稻粒不再灌浆,就是留在田里也是白搭,只会浪费耕地。这时的气侯已明显开始转凉,若是赶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在这个季节一旦遇上“秋老虎”,气温会遽然上升,无异于仲夏。一九七七年秋就碰上了这么一种天气。
在晚稻开镰之前,是一个农闲空挡。薛志强所在的生产队,队里计划新建的粮仓因农活紧张,整个夏天一再拖了下来。然而眼下晚稻收割在即,仓库的竣工已迫在眉睫,又正赶上几个好天气,队里决定抢时间把仓库建完,晚稻进仓。也是因为接连几天的秋高气爽、阳光艳烈,气温的突然回升出乎了人们的意料。
那是仓库竣工最后一天的活儿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雨。为赶时间在天黑之前给粮仓上椽盖瓦,以防雨水淋倒泥墙,为节省时间,那天中午全班人马一律不回家吃饭,由家人送来工地。
几年的插队,薛志强已习惯了夏天“双抢”不戴斗笠、不穿上衣,这是因为“心红志坚”,决心向农民学习,“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上身晒得跟“黑绷筋儿”似的,雨点打在背上啪啪响,连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阳格外毒,把薛志强多年在农村破天荒地晒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为钉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留在了房顶。为抢雨季,社员们连休息也放弃了。
各家送来了午饭,给薛志强送饭的是他房东妹妹小英子,年幼五岁。因家境优越,父亲在城里当干部,每月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所以她不需像贫家姑娘那样,除了上学外还得下地挣工分,小英子从未干过农活。她像妈妈,生得白皙,性格温顺,粲然间会显露出两个酒靥。薛志强房东大妈也不出工,在家养几口猪,照顾一下自留地,有时间把家里的伙食弄得像样一点。
薛志强落了户,就像进了自己的家,每天早晨的挑水承包了下来。房东弟弟秋林小他两岁,农活一累爱睡懒觉。薛志强闲不住,生产队从山里派到各家的树背回家,一得空就劈好码墙上。房东大妈把薛志强当作自己的儿子,他在家是个壮劳力,有好吃的会专门给他留着。薛志强刚来插队时小英子还小,有好菜也想夹来吃,秋林会用筷子挡住妹妹:“这是留着给哥的!”
那年头号召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将来能否抽调回城薛志强倒不是特别在乎,他耿耿于怀的终生志向是能读上大学,往后的人生让他干什么他都无所谓。薛志强两个房东姐姐均已出嫁,但都嫁在本村,虽隔一个生产小队,但住的是屋前屋后。大姐时常端着碗里仅剩一口吃的来娘家蹭饭,每到饭点不请自来。做母亲的想想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从来不说什么。但秋林不乐意,觉得这是他要继承的家,为姐的每来吃一顿,自己家里就少了一顿。有回实在压不住气,他跟大姐明言明语:“你这么老来吃白饭,干脆每月交了伙食费来搭伙!”
大姐是个快嘴快舌之人,见薛志强在娘家相处和睦,亲如一家,国家不正号召知青扎根农村吗?家有肤净貌美的妹妹,农村的婆家他们还看不上呢!如果薛志强真的一辈子不走了,这是母女俩私下常有的话题,她们多么想把小英子留着给薛志强,惟独不知他意下如何。
一次薛志强下课回家,那时他在县中学当民办老师教英语。本来学校希望薛志强一直教下去,但他害怕被拖在农村将来上不了大学,解释自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要经受实际锻炼。薛志强勉强帮了一个学期。今天回家,薛志强见家里除大妈和大姐外别无他人,大姐直接对薛志强开玩笑地说:“当老师你就别推脱了,一直当下去吧!毛主席不是让你们扎根农村一辈子吗?你妈当时把你送来时不是对我妈说,让她好好待你,就好比多了个儿子。我妈待你不错,把你当自家儿子待,你就给妈做儿子吧!妹妹小英子,妈妈还舍不得给别人呢!是给你留的!”
两年后小英子像是做了大人,有时在楼梯底下的粪桶边,悉悉索索忙乎半天,不像是正常大小便。薛志强刚来农村时小英子还是小姑娘,什么事都不回避薛志强,有时在房间用木桶洗澡也不严防薛志强。或许是粗心,有几回还忘了插门,门里留着一道缝。虽没撞上,但薛志强能听到水声。日子潜移默化地过得像两小无猜,不觉中房东妹妹长大了。她身姿变得丰满,前胸的衬衣下也有了两个尖尖的突起。
平常,薛志强跟秋林睡一间,大妈特地把秋林将来结婚的双人大床留给薛志强睡,让秋林睡单人竹床。但薛志强觉得大床四周的木架和厚厚的床顶太压抑,更喜欢睡像学生宿舍的单人床。小英子通常跟妈妈睡,碰上房东大伯回家探亲,小英子要把床位让出来给父亲。这时秋林就去大姐家打地铺,把床让给妹妹。到了晚上来睡觉,小英子跟薛志强就睡在了一间。
薛志强上床后会看会儿书,小英子进屋来,衣衫短小,对薛志强莞尔笑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时起夜,身穿内衣短裤在薛志强床前走过,一切像是习以为常。
今天小英子往工地送来午饭,饭量还挺大,薛志强让小英子一起吃。小英子:“哥哥你吃吧。我吃过了,我把我的那份肉也给你带来了。” 薛志强说,难怪觉得肉怎么这么多。他不禁想起,几年前小英妹子还想挑肉吃呢!
小英子对着薛志强席地而坐。开始发育的少女身体就是不一样了,为凉快小英子撸起裤腿,露出白嫩丰满的腿肚子。这种变化薛志强今天是第一次发现,也是第一次注视。小英子看着薛志强吃饭,他抬头正视了小英子一眼,忽然发现小英子的眼睛会说话了······
一阵沉默后小英子说:“哥哥今晚回家吃饭吧,不要住知青点一人做饭了。你不来,我总觉得家里哪儿都空空的。”
“我今晚去不了,这段时间都不行,你不是听说要高考了吗?我得抓紧时间复习准备。” 薛志强当时全然没想到,房东小妹妹心思思了,已开始怀春。他自己也是青涩,还久未开窍。
三、高考前的不测 一念之差错失报名榜
秋老虎的太阳实在太毒!
在屋顶干了一整天的薛志强,那天回家到了夜里,上身特别是脖子和肩膀被晒得通红,前胸像馒头般地肿起,根本无法躺下睡觉,第二天出现奇痒。那正是考试复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阶段。薛志强跑了几趟公社卫生站和镇医院,都因缺药无法治疗,医生一并建议他回老家城里就诊大医院。薛志强想到了复习正缺资料,能否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机找些参考书。病发一周后他例外地向队里请了假。
知青们正常情况下一年只能两次回城探亲,除了国庆就是过年了,平常不准回家,谁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响不好,妨碍了将来招工、上调。
这一点,薛志强几年来特别注意,他从来遵守纪律。这回也许是因为高考,有点豁出去了。 回到城里,他一边去省医院积极治疗,一边全力以赴复习准备。那年国家是临时决定恢复高考,又要赶在第二年初春开学,所以谁也没料到报名程序会进行得那么迅速。常规治疗时过一周,但薛志强的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而他又不能过长地留在城里。一则时间久了怕影响不好,再则他心里牵挂着考试报名。但又有谁能料想到,在薛志强滞留城里之际,乡下的考试报名正进行得急如星火?
那年1977,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 45天教委马拉松式的会议,终于决定恢复已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中国因此也经历了继文革之后又一段史无前例的历史。那是新中国教育史上唯一的一次冬考。
因时间仓促,来不及全国统考,由各省出题;也是因为十一年的积压,考生云集,考场供不应求,大多省份实行了初考加复考。
薛志强所在的省份,在考生报名之前其实已进行过一次考核删查。不准参加报名的类别有:本人属黑五类、父母、祖辈的政治问题属现行、生产大队或基层党支部明确点名不允许参加者、以及不达高中毕业学历的,一律不准报名,而且不另设中专考场。
薛志强他们那个县分四个考区,八到十个公社为一考区。每个考区初考生近千,考后进省里复考的剩下上百。全省有七个地区、几十个县、上千个公社、无以数计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
那年初考生虽说近 2700万,然而被卷入复习以及参与高考工作的人数全国高达 1.3亿。往往是家里一人报名,举家行动,祖孙三代,全体参加。薛志强一家八口,分头托人,寻找打听复习资料。那可是一个多子女家庭的年代!
当时一切文字形式,包括毛选、革命样板戏在内,一时间都成了复习材料;一切书籍,哪怕是老书旧书、就是破烂不全、或是“破四旧”没被毁掉的“残余”,都成了复习至宝。不忘那年废纸一分钱一斤,旧书四分钱一斤,自广播喇叭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废品商店、废品仓库的“废书”、“废纸”一夜间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抢买一空。就是家里无人参加考试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也被调动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书。凡是尘封多年的古书更为值钱。开卷有益!
一时间,不仅广播报刊、机关单位、厂矿企业,甚至大街小巷、乘客行人,热衷话题只有一个,就是高考。中国人十年来开口不离政治,这种社会现象的骤变,是一场何等深刻的文化复兴!就连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庶民百姓,身处农村山沟、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都把柴米油盐抛在了脑后。办公室、车间里,上山下田农活间,谁能躲过这一话题?!
考题共分四门,文理分科,两科同考政经、语文、数学;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外语只作文科加试,录取资格须先通过文科考试。复考后,初选通过者提前进行体检。
那是一次千万考生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其气势有如过江之鲫,有金榜题名的、有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也有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然而于 95%以上的考生而言,那是一次铭心刻骨的人生挫折,留下了被无限泪水淹没的千古恨......
在薛志强的敦促下,医生用了激素可的松才见疗效。
薛志强终于能归队了!虽然山村离城里只有两百里地,但因为是山里山、湾里湾的,长途车蜗牛般地要跑上大半天,回到生产队太阳已经擦上了西山之巅。还没来得及进村,薛志强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里人无一不对他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考大学报名早就结束了!”因为薛志强在县城当过民办教师,而且大队三十几号知青中是难得的高中毕业,所以社员们都知道他这回大学是非考不可的。
薛志强一听有村民这么说,而且不止一两个人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他还听说了县招生办来过公社动员,公社的报名点设在镇上。听到此,薛志强不由将行李往公路边的农家一扔,连村都没进,调过头,对着长途车刚驶来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镇里。十五里路,不到一小时他来到镇中学。
找到报名处,学校负责报名的老师说:“今天是报名最后一天,而且不到一小时报名就将结束,要下班了。名单已张榜,贴上了墙。” 薛志强赶紧填好报名表,那位老师直接往墙上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在名单最后添上了他的名字。
薛志强看得清楚,每个报名生都有编号,已经 365个,他的报名号即是 366,这个名单在考试的整个过程一直贴在那里,这是薛志强他们周边几个公社、好几十个生产大队的全部初考生。经过初考,进省里参加复考的,这 366名考生只留下了不过五十。
薛志强真是万幸中的大幸! 在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刻,他赶上了报名!最终没有辜负幸运之神的眷顾,终于考出省里拔尖的好成绩。
四、考卷的阴差阳错
那次初考加复考的整个过程,幸运之神一直没有离开薛志强,整个考试从头至尾极其顺利。他非但没有紧张的感觉,而且一直是一种愉快的享受。薛志强在外语学校学的是英语,报名加试外语报的也是英语,初考和复考一样,有资格加试外语,都要首先通过文科考试。初考对薛志强而言可以说非常简单,因为实在太简单,他事后都记不得考了什么。唯一记忆犹新的是语文解释词义出现了“瞻仰”二字。而且他的外语加试,初考和复考都是两个监考一个考生,并且初考还弄错了考卷。监考发现给的是中专考卷,而薛志强要考的是大学!
卷题自然简单,提问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做什么的?”之类。薛志强花了十五分钟写完答卷,监考如实记录下一切。
抑或考错了就过去了,监考没多想一层,就此了事,没想到马上打电话去县文教局报告情况,都很难说薛志强这次考错了题,成绩会怎么算!两个监考,一人看着他,另一个十五分钟后打完电话回到考场传达县文教局的决定,让薛志强马上赶去县里补考。因为此刻全省的初考统一时间已结束,就是说考题已经公开。但因为开考到现在薛志强没有离开过考场,没接触外人,文教局吩咐两位监考看好他,立刻一起坐长途汽车赶去县里,形同“犯人押送”。
两小时的长途车路,到了县委径直进文教局。局领导,一个男的,瘦瘦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们。两监考把薛志强交给了县里,打了声招呼转身去赶车回镇里了。那领导从文件柜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当时日光已偏西,办公室不那么明亮。薛志强管不了这些,一头扎进考卷,耳朵听到领导吩咐考时为两小时。他花了五分钟把考题先通读一遍,觉得胜券在握,不到一小时答完,剩下的时间便是检查。来回几遍看不出太多问题,提前半小时交了卷,还发现了考题有两个拼写错误,一个是“加拿大”,可见当时考卷出得多么匆忙。
考完试天已黑了。局领导当着薛志强的面把考卷封好,锁进文件柜,然后给他开了一个介绍信,让他当晚就住县委招待所,还管一顿晚饭和第二天早餐,并吩咐他,明早吃完早餐马上来办公室,因省招生办有一辆小吉普要去他镇上,他可以搭车。当薛志强在镇上下车时,有人认出了他,后来以讹传讹,称他是重点考生,用小汽车接去县里特考。结果薛志强考进重点大学,谣传成了事实。
然而,那天夜宿县委招待所,又是薛志强后来人生十字路口至关紧要的一步。
薛志强拿了介绍信去招待所,房间里已住上两位成年人,四十出头,正争得面红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钟才理他。薛志强把书包放在三人房间靠门口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细听他们的争论,才明白他们的话题是有关相对真理还是绝对真理。其中一位继续高声据理辩争:“黑格尔说过,人一辈子不可能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水,因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时间也不会是同一时间,所以真理不会绝对,万物都在起变化;今天的真理或许到了明天会变成了谬误。” 他还说,伽利略的名言:“昨天还是清水一杯,今天水里已爬满了小虫,因为人类发明了显微镜。”
后来薛志强得知,两位均是大学老师,一位是宁州大学的哲学老师,另一位是柳江工学院的哲学老师,都是这次省招生办下到他们县里来蹲点的。其中那位吴老师第二天跟薛志强一同吉普车去了镇里。路上,他们两个多小时的交谈,吴老师对薛志强有了很多了解,还把宁州住家的地址给了他。那年高考完毕回家过年,薛志强还专程拜访了吴老师。
五、幸运之神的宠儿
薛志强的初试毫无疑问地通过。到了省里复考,他们县里其中的一片,差不多七、八个公社合起来在他们镇里设考场。轮到英语加试,他又是唯一的考生。省里派来的监考老师,估计是哪个大学的,人特别友好耐心,说话轻声,生怕考生紧张,其实就是怕薛志强紧张,非常爱惜年轻一代,这样的良师益友让薛志强至今一直感激在心。开考前,那监考把什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还强调,有疑问随时可以提。他指着黑板上的大挂钟说:“考时为两小时,也就是这根短针绕两圈,等一下从两点开考,时针到了四的时候,考试就要结束了。” 薛志强并不觉得这种连小学生都明白的解释是多余的,而是感到心里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师守在他身边,从精神上在支持着他。
薛志强注视着时钟,期待着监考老师宣布开卷。在将近两点差一分时,他已宣布开考。能赢得这一分钟对一个考生而言又是何等的正能量!这是一种多大的鼓励啊!
薛志强打开考卷,按惯例先通读一遍,发现这回除了必答题,还有附加题,是用英文写作文,满分加十分,命题是: When I sing the song:"The East Is Red"。他把时间一分为二,一小时做卷内题,一小时做附加题。做完正题就不停地写啊写啊!文章开头他用了:每当我唱起《东方红》的时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的字样,几十年后仍历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队几年跟同学用英语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写,根本没有再回头检查的时间了,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六十二分钟,因为监考看他写得停不下来,不忍心打断他,两次犹疑,超时了两分钟。
薛志强也注意到了时间,于是主动收笔,把满满四大张的草稿交了上去。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他去向吴老师道别,私下从吴老师那里得知,他附加题满分,卷内成绩97,总分107,成了省里外语第一!
其实在薛志强的作文写到一半时,县广播站的记者已在考场外伫候采访了,他们期间让一个县中学的英语老师进来瞄了一眼,想知道薛志强在写些什么。那英语老师说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叙述家史的话题。这位英语老师薛志强认识,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跟爱人是上海外语学院 68届西班牙语系的毕业生。为了爱情,坚持要求两人分配在一起,结果分到了镇中学。四年西班牙语学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炉灶开始学英语,现学现卖,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在考史地时,薛志强捡了个大便宜,原因是在地理考卷中出了一道空白地图,需要写出地图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连接的标记。因为薛志强是学英语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读《英语900句》,对美国地图可谓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国与加拿大之间那条人为笔直的国界线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一眼就能确认是美国版图。几大城市和主要河流,下方的国家与海湾、两边的大洋,薛志强均悉数知晓,就是用中、英两种文字标明,对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还有,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薛志强的强项占了便宜,他同时丝毫没有复习的数学也是歪打正着。因为恢复高考的通知是来得那么唐突,所有考生都来不及全面复习准备,所以一开始薛志强就当机立断,考前不复习数学了,他要把时间和精力首先放在几门文科上,尤其是突击加强英语。他想过,他考的专业是外语,其他科类他得过且过,求个及格就行,但是外语他一定要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三年高中,薛志强基本上没怎么好好学数学,这并不意味他不喜欢数学。读初中时他最好、也是最喜欢的课就是数学课,经常自学到半夜,直到红太阳广场夜里最后一次敲响《东方红》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报到是一个下午,他来到学校门口,看到写着“宁州外国语学校”七个大字的校牌,他顿时肃然起敬,默默伫立,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对得起你这块校牌的!”
六、痴迷英语无以复加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薛志强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学英语,其他所有的课则作为附带,包括语文。这种偏颇现在想来是何等的无知和荒唐,一个连祖国语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学好一门外语?! 然而那就是一个荒唐的年代,“读书无用”盛行,又有谁能给他指点迷津?! 无论是语文课还是数学课,课上薛志强一概低头背英语单词。语文课考《桃花源记》,他连一遍预习的时间都舍不得,直接参考,结果刚好考了 60分。语文老师事后说他:“我就不信你学得好外语而学不好中文! 我只能给你一个‘刚刚及格’”。 薛志强答:“考前我一遍预习都没有。考了60分我心满意足了。”
数学课也是一样。除了必交的作业外,平时薛志强从来不碰数学书,上课也不听讲,到了考试前突击三个晚上。因为初中基础好,几乎是自学把整个学期的课程全部弄懂,考试时除了 Cos.30°是正负 1 弄颠倒了,其他全对,考分班里第一。数学老师因为他平时不爱学数学不很喜欢他,但考试总结课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数学老师把薛志强的考试好成绩强调说成了认真复习的重要性,只字不提他平常对数学不闻不问。下了课老师找他谈话,说他大考虽考了 99分,但年终成绩也只能给他 4分。薛志强说:“除了英语,其他课 3分足矣!”把老师气得不轻。
然而对英语,薛志强可谓是废寝忘食!只要父母没下班,就是再晚再饿他从不做饭。冬天,早上五点就起来早读英语。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冷,南方又没有暖气,早读时脚冻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时的住房里外间和邻居都只隔了一层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灯底下读,还为家里省电。手冻麻了没有一双手套,身上除了棉袄没有一件大衣。自己家里买不起半导体,趁着同学聚会去省委干部子弟的同学家打扑克,从头到尾守着他的留声机,听了一个下午的林格风英语。无论家境再差,一直苦学不辍。
在高中时,因为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她的大学同学正好是薛志强初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一经推荐,薛志强又当了高中外语课代表。这样,无论是虚荣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罢,薛志强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要高出班里其他同学就理所应当的了。遇上老师的孩子生病去医院她无法来校,薛志强给同学们听写和布置作业就习以为常。那时,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学校已把新学期的英语书发给了学生。薛志强利用假期,把书里十五课全部自学完毕,课课倒背如流,到了开学,上课成了他的复习,他的主要精力已转到课外阅读上了。
这次考数学出了两道偏题,但其他考题又是异常简单,所以简单题大家基本完成,而两道偏题是微积分,那时是大学课程,所以谁也没做出来。像薛志强这样数学没好好复习的,只凭高中时还记得的基本功,于是跟大家一样,只做了简单题,成绩也跟大家相去不远。整个县只有薛志强公社的一个女生做了,而且还做对了,她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浙江大学。薛志强进了大学读完三个学期后,时值那年放暑假,他深知“双抢”时生产队劳力紧张,他回队里帮忙,才听说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设计富丽江水库的工程师。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亲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学数学,就这样她把微积分也学了。
七、高考体检是个坎
在县委招待所认识的吴老师,回宁州过年薛志强拜访了他,这样就提升了他们间的关系,从普通的熟人亲近成了朋友。从高考情况的发展看,这次家访成了薛志强高考“生死攸关”的一个坎。
虽然大学尚未开始招生,但县里决定,复考成绩及格的先进行体检,这时薛志强的外语口试通知也下来了,这说明了他的外语笔试已经及格。体检和口试都设在县城,离薛志强生产队有两个半小时的长途车路。为照顾分散在全县各地的考生不跑县城两趟,所以体检和口试安排在前后两天。考生住宿县里提供,铺盖自带,安排在学校的教室,把课桌和椅子拉在一起当通铺。能住上砖墙的教室已算优越条件了,不说农家的考生,就是薛志强他们知青,碰上“双抢”遇到离村偏远的田地,为了节省时间不回家,反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拔秧,往往带上干粮就在山沟的牛棚里熬上五六个钟头。这回考生带着棉被,往光桌上一铺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县城集合完毕,分配好住处已近晚餐。薛志强他们那一拨有八、九个知青,有人提议晚饭下餐馆,“敲瓦片”,现在叫作 AA 制。而那些农民的后代,各自拿出干粮就在教室里吃起了晚饭。
第二天是体检,在县医院进行。医院除了急诊,停业一天让给了这些体检生。能否通过体检也是被录取的一道关卡,而且还把关很严。不光是因为那年考生如云,竞争力强,录取比例少得空前绝后,更主要的是国家需要德、智、体全优的大学生。有些检查项目无关紧要,譬如近视眼,但内脏器官有问题不行,包括血压。薛志强这辈子那还是第一回量血压。
医生给他反复量了几次,让他暂时到一边等着,其他的考生量过血压都去检查下一个项目。薛志强觉得纳闷,又不敢问,第二次量完后,他听医生跟另一个轻声嘀咕:“还是太高。” 医生这时建议他出去透透冷空气。薛志强想到了高血压,尽管那时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听说过,反正不是件好事。他来到室外,时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单薄,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为气温冷一点会降血压,还尽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实这种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运动,事后想来,或许还会增高血压。
直到很后来读完大学薛志强才知道,他的血压偏高是遗传的,父亲就是偏高。在外面冻了那么二十分钟觉得这下肯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薛志强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去参加下一项体检。得意了好一阵子,开心劲儿还没过,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压。医生说还得量一次,薛志强问,刚才不是说正常了吗?医生答:“是怕你紧张,刚才故意说正常了,好让你放松情绪。” 一量,还是超标。
她们找领导去了。找来的领导薛志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省招生办的吴老师。吴老师对薛志强视而不见,形同素不相识。薛志强多么想求求吴老师帮个忙,开恩让他过去。他虽没开口,但用极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着吴老师。见他接过医生手里的体检记录,耳语了几下走开了。医生转过身来说,最后再量一次,希望这回好起来。量完后在薛志强几乎祈求的目光下,医生喃喃自语:这回好点了,让他可以离开了。薛志强神情疑惑,心情万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过了还是已被淘汰!
这份担忧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上北京报到前,他去吴老师家告别时才知道,上压标准不能超过 130,而他超出了 2、3,省招生办觉得他是难得的外语人才,就跟体检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他。谁都不难想象,薛志强是何等的幸运!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级北外德语系就没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后来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大家可以联想,他的感激之情是何等的无以伦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试。他们近二十个考生中,包括中专,薛志强跟一位宁州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显地拉开距离,那位李同学后来考上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们俩对这次口试尤其重视,口试之前他们就开始用英语对话了;他俩也特别紧张,因为觉得自己的笔试不差,认为录取问题不大,就怕这次口试砸锅。李同学比薛志强更为小心谨慎,提前到了考场去查探考官是谁。薛志强一到考场,那同学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冲着薛志强迎面跑来高声说:“考官是那个大光头,我知道他,是宁州外校的老师,原来是宁州大学毕业的。”
薛志强没向李姓同学提起过自己毕业于宁州外校,他更不知道这个光头老师就是薛志强的班主任。薛志强在他手里当了高中最后两年的英语课代表,他可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啊! 不久前,薛志强还基于老师在文革中的受难,把他当作原型写成了小说。薛志强一听是他,心里不禁暗暗大喜,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护他,也起码不会刁难他,薛志强会凭自己的实力考出好成绩!再者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毕竟知根知底,心中就有了底气,一下子信心百倍。虽说离校四年了,但插队时每次回宁州探亲都会去看他,还主动跟老师用英语对话,对他的口语老师是了解的。
果然,薛志强考得出色!听吴老师事后说,除了“委员会”一词的重音读错,其他全对,特别是最后用英语足足十分钟的叙述给三个考官印象深刻,当之无愧的满 5分。说到此,读者可能会觉得薛志强真是个幸运儿!的确是这样,那么多的巧合又遇到了那么多好人,这或许就是命!
······
因为考试,薛志强已经好几天没回“知青点”了,他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没想到小英子来了。薛志强在知青点住了那么多年,小英子还是第一次来他的住处。年幼自己五岁的小英子,薛志强刚落户到大妈家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还不谙人事。小英子上面除了大姐、二姐,还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哥,这样,薛志强落了户,大妈就像家里多了个孩子,薛志强成了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已不在家吃饭,每到开饭,就成了一家四口。偶尔有了肉菜,小英子想吃时总被哥哥拦住,不让她夹肉。
每到房东大伯从外地回来,小英子得让出铺位给父亲,睡哥的床,秋林去大姐家打地铺,于是,小英子跟薛志强就同睡在一间,形同兄妹,两小无猜。每次来睡觉,小英子不觉莞尔,眼神明净得恰如一泓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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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子本来就生得白净,在村里很抢眼,因为家境好,是个纯粹的学生,不用下地干农活。今天小英子的来访完全出乎薛志强意料。他今天发现,小英子不但依然那样白嫩,好像也明显地长了个子,身体变得丰韵。她进得屋来,叫一声“哥哥”,就站在那里憨憨地笑。薛志强问她今天怎么成了稀客,她说是妈妈让的,大姐早就让她过来好几回了,她不敢。薛志强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想起大姐时有不吝的玩笑:“以后你就别再回宁州了,留在家里给妈妈做儿子好了。” 薛志强每次都是难为情地笑,调慨道:“从来的头一天起,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小英子进得屋来,步态夋夋,坐在那里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着薛志强,轻轻问:“村里大家都在说哥哥你这次大学考得不错,是真的吗?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吗?走了以后还回生产队吗?” “会的,我真考上了,一定会回来看你,看妈妈、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志强后来想,倘若文革晚结束五年,他或许真的对往下的人生会另有安排。命运的变数是何等的难说!
八、圣力姑娘
圣力姑娘长得像西子湖畔的柳,亭亭玉立。
在薛志强下乡的第二年,县中学因为英语老师短缺曾让他去担任民办教师。薛志强因害怕将来被拖在农村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城,本不愿意,但为了帮助学校解决燃眉之急,只好勉强答应帮了一个学期。
考完大学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有一段沉寂的时间。不久整个公社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据内部消息薛志强已经考上,只是录取哪个大学尚未决定。薛志强去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那里探过口气,问他自己这回能考上吗?由于平日里薛志强时不时地参与公社工作,跟党委很熟,姚书记对他也不守口如瓶。他一句:“连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给薛志强实实地吃了定心丸。
这回县中学的英语老师因流产不能教课急需代课老师,校长又想到了薛志强。打下包票,入学通知书一下来他就可以走人。这样,薛志强第二次来到了县中学。
薛志强一边教着课,一边盼望着入学通知书的到来。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宛如闲庭信步。冬天虽然尚未过去,但今天的太阳特别明亮,恍若开了春。胜似孟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着他。他身上暖洋洋的,这种温暖他感到尤其亲切;不仅身体,甚至整个心里都是温暖的。他有一种预感,这回自己肯定是考上大学了,看来三年的知青生活快要结束。昨天卢校长找他谈话,说,“我们的池塘小,养不下你;我们的山坳窄,留不住你,你是要远走高飞的。你走了以后我们就没有英语老师了。我们新找了一个,是个姑娘,这回也参加了高考,是你老家的。你就帮我们测试一下,听听她的英语怎么样,能不能教课。”
薛志强一边憧憬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边期待着新老师,心想,榜上无名可多让人伤心啊!
窗外低矮的水泥露台上,踩着碎步走来一个城里姑娘,踌躇的步履显现出几分怯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在农村待久了的薛志强,看惯了乡下人黝黑的皮肤,城里姑娘白皙的肤色在他看来显得格外刺眼。姑娘头发高高盘起,结成一个鬏。一张鹅蛋脸,肤如凝脂,在乌黑的云鬓下透着红晕——一件上帝的杰作!薛志强思忖,这种细皮嫩肉,这种黛玉美色,怎能承受得住农活的酷暑三伏、严冬三九的摧残。命运真是何等的残酷!
测试虽然尚未开始,但在薛志强心里业已结束,已有定局。今天的面试无论如何,他暗下决心,一定在卢校长面前替她美言。一个城里英语高考生,水平无论如何教教县中学怎么也该绰绰有余。若这次姑娘当不了老师,她不就又得回生产队干农活?自己历经了农村的全部磨难,薛志强又怎能忍心把这么一个楚楚弱女活生生地推去受皮肉之苦,任凭大自然的肆虐?!
薛志强会努力让她留下!
十分钟的英语测试很快结束,继而的谈话是班况介绍和学生成绩交代。薛志强自信今天生杀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面试也就算通过了,卢校长还不是听他的!县里方圆上百里会英语的还不是不甚了了,况且自己还是科班。再者有了新老师,薛志强也感到走得心安理得。
短短的交谈中薛志强得知,姑娘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就是因为这次七七级的高考不幸落第,知青下乡的厄运在劫难逃。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有个远房叔伯就是薛志强所在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可以不按厂社挂钩政策,开后门破例来分流公社插队,事先也曾提过做民办英语老师。
姑娘告诉薛志强,她之所以叫圣力,因出生时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样强壮。她说自己已来三个月了,参加过生产队劳动,落户就在叔伯家。叔伯家离校不远,出大门往右拐,有那么两里地,村头第一棵大樟树下是叔伯的房子,对着路口那扇小门后面就是她的房间。
卢校长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录用任教的事就这么顺理成章!
“那你就先带她几天,让她听听你的课,”卢校长这么交代薛志强。
薛志强认真带领姑娘,耐心细致地把教学程序一一传授予她。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星期,一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薛志强回办公室,见别无他人,轻轻来到圣力姑娘的办公桌边悄悄对她说:“看来我在校呆不久了,早上公社通讯员来校让我去公社拿入学通知书。”
说话间,薛志强顿感措手无助,心里陡生一种莫名的惆怅,自己不胜翘企的入学通知书今天终于真的下来了,他怎么没有丝毫的兴奋与激动?!像是这一好消息是来得多么不合时宜,不觉些微悲从中来,一片陌生的郁闷压在心头。
圣力姑娘站起身来,双眼盯着薛志强的双眼,许久的迟疑后轻声道:“你命好!你这一走我会很冷清的!”
“别难过,别泄气!明年再考!”薛志强安慰她,“今晚我不打算回房东大妈家了,我住校,吃了晚饭我去看你。”
"真的!?" 姑娘凝视着对方,脸上掠过淡淡的一丝忧伤的笑意。薛志强同情她,想帮助她,她凄楚的表情让他难过!
毕竟依然是阴历一月的严冬,惨淡的夕阳被钉在西山的巅峰,迟迟落不下去,寒峭而凛冽;斜晖酷似褪了色的橙黄,凄凉地悬挂在秃瘠稀疏的枝头。高岭上的寒气徐徐逼进了萧飒的山城,没有种上冬小麦的休闲地,割去晚稻的根茬依然留在田里,清晰可见,在等待转眼就到的早春二月,翻耕播种油菜,此时看去黧色寂寥。
薛志强沿田间小道西行。四季常青的香樟树饱经了严寒的酷虐,绿色变得灰暗。
树下的农舍渐次分明,虽是冬天,小屋却敞着大门。
她在等他。
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米,进门右边是一张单人木床,床前一个小方桌,左边屋角放了一个衣柜。圣力姑娘手提一只已烧热了的火桶,迎候在那里。她换了新装,深红底色上乳白的小花给约会增添了气氛。
薛志强迎上前去,在姑娘跟前站住,片刻的拘谨,火桶里散发出的温暖灼热着他们的脸。这种火桶是农家取暖过冬的座凳,形如锥体,肚间一面开口,中间放置一个铁锅,加入火炭,上面覆盖一层炉灰压住火势,既避免太烫,又能省着用,这在农民家里是人手一个,时逢天寒地冻要靠它来过冬。客人来了让坐火桶是上宾的礼遇。
薛志强称自己身体好不怕冷,坚持不肯,非要让给圣力姑娘,怕她体弱没有火桶受不了。姑娘却说:“我可以坐床上,我还可以把棉被包在身上。”
两人静静入坐,话题不知该从何开始。床前的小木桌上空空的,连个水杯都没有。两人须臾对峙而视,屋里寂静得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你命好!”还是姑娘先开了口,她重复着白天说过的那句最令她羡慕的话:“你终于熬出了头,而这种苦日子我才开始。你能跳出这山沟,来日前程远大,而我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考上了大学,学校里都在议论你,都在称羡你,你多让人眼热!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临场发挥那么不理想,不然我也跟你一样考进大学就不用来农村了!”
说着,姑娘的神态悲戚起来,眼圈也微微泛红。无疑,薛志强的录取通知对她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他俩眼下的处境,反差实在也太大了呀!
薛志强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无奈中还是说过的那几句话:“不要难过,不要泄气,明年再考!我走后你要坚持自学,到了北京我会给你寄学习材料的。” 薛志强觉得自己大她三岁,俨然像个做哥的。姑娘把嘴一抿,微微一笑,轻轻地摇头,“不用,去吧,专心读书。那么好的机会,那么好的大学,好好珍惜!”俄顷间又陷入了沉思。
他们没有固定的话题,没有时间的佐证,屋外是万籁俱寂的黑色,已把整个天体吞噬,唯有两颗纯洁无邪、坦诚真挚的年轻心灵在彼此瑟瑟触碰、爱抚、相依。时间的长河已经截流,万物的感知已经消亡,他们忘记了世界的存在,青春岁月铸成了永恒!
他俩漫无边际地交谈,矜持沉郁且浮想连连,时间不知已过去了多久。那是一个农村没有钟表的年代,社员们早晨出工听着生产大队的广播喇叭,晚上收工看着西下的落日。而此时此刻的他们,两颗纵横放达的心,飘浮在绵邈无垠的畅想中,将永远无休止地延续,直到天荒地老。他们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寒冷的侵袭让他们失去了平常对失去知觉的知觉,火桶里的炭火早就燃尽,薛志强隐约感到对面的姑娘在瑟缩发冷。
瞬间的清醒让他突然想起她明天还有课。
“我该走了,一定很晚了,你明天还得早起。” 薛志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姑娘。
他们来到门口,小屋的灯光像一瓢清水泼在地上,四周只有漆黑的寂静,寒冷中他们大口喷吐着白雾,相对伫立,谁也没说话。
一阵凛凛寒风,砭人肌骨,将他们唤醒。
“我走了!”———姑娘没吭声。
“你真的不要我寄学习材料?”薛志强追问。
姑娘略略神不守舍,让人难以觉察地轻轻一摇头。
“那我到了北京就给你写信!”
姑娘把嘴角一抿,微微含笑,腼腆地又摇摇头。既而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忘掉这个夜晚吧,我们忘掉彼此,”姑娘道,又是无言的寂静。
“那我走了!”
姑娘抿着嘴,微笑着点点头。
“我们就此告别了?”薛志强问。
姑娘依然微笑,再次点了点头。
“那我们握一下手吧?”薛志强提议。
姑娘没有松开一直捏在一起的双手,轻轻地再次摇了摇头:"让我们忘掉这个夜晚吧! 就算什么也没有发生!"
薛志强感到一阵茫然、一阵失落,他似乎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他无法清理自己的思绪。
“那我走了!”顿间,他说完转身离去。
走!往前走!不回头!坚定地往前走!有什么可稀奇的!连手都不让碰一下!走!坚定地走下去!决不回头看她一眼!
四周漆黑黑的,天没有月亮,天没有星星,世界与黑暗画上了等号!薛志强凭几年农村练就的夜行本事,靠着天光微弱的反映依稀辨认出蜿蜒伸展的田埂,以不至于踩进田里。他边走边告诫自己:坚持住,决不回头!
薛志强一直往前走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住一次又一次从心底窜跃起的欲望。约莫走出一里地,对她的牵挂越来越强烈,让他不能自已。薛志强终于身不由己地站住脚回过头去。远远望去,他只能看到大樟树黑糊糊的影子,树下的房屋已跟夜色连成了一片,惟独门口的亮光还能辨认。“这么冷的天,门还敞着,难道她还没回屋?”想象中薛志强遽然看见姑娘依然站立在门口,上身仍然倚靠在门框上,双手紧捏在一起,脸微微右侧,凝眸出神。——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他,他感到心跳加速,怵惕不安。
走!只有往前走!走向未来!
九、金榜题名
那天,录取通知张榜的情景让薛志强实在是没齿难忘!
虽然还是冬天,但已经到了二月,大地开始回春。考完了大学,人一下子彻底松懈了下来,自从懂事以来,那是一生中薛志强难得的一段不看书、不学习的时光。该学的已学了,该考的也考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等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课,晚上的他,便百无聊赖地去县镇闲逛。
说是县镇,因为分流镇在 1950年代末还是一个独立县,它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建县史,后来归入桐君县成了县级镇,是个经济发达、人丁兴旺之地。每到红日西沉、晚饭前后,镇上的那条主街热闹非凡。每到晚上,无所事事的居民们便会来这里走走。分流镇今日已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制笔之乡,承接着全世界 90%以上的制笔任务,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铺天盖地的出口制笔产品全是来自分流乡。
在薛志强离开农村三十年后,一次德国电视台为了追踪拍摄他的生平记录电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插队山村,发现村里现在的各家各户几乎都是一个微型制笔厂。家庭主妇一边烧着饭,一遍开着压膜机生产笔套。
一天傍晚,街上一下子轰动了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大声嚷着: 张榜了!张榜了!
薛志强朝人群热闹处走去,镇中心热闹之地是一家餐楼,门口挤满了人。餐楼大门左侧是一块宽大的黑板,平时镇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张贴在此。这时,黑板前已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薛志强视力不好,平常戴眼镜又怕难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见了榜上公布的这次考上重点大学的名单。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邻五个公社已被录取并首先张榜的三名考生,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两名用金色颜料写在大红色光荣榜上。文革期间,薛志强偷偷读旧书,曾几十次读到过“金榜题名”的说法,今天这一回他有生以来真的亲眼目睹了。
薛志强从公社领取了入学通知书,之前他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大学,一定给家里发个加急电报,因为他知道,加急电报是用大型摩托车送去的。如雷轰鸣的马达声会唤醒整条街里左邻右舍的注意,街坊一定会蜂拥而来,要看个究竟是何事送来了加急电报。他要把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为父母争光,这是光宗耀祖的喜讯!
薛志强来到了方圆十来个公社独一无二的镇邮电局,袖珍邮电局长听说这次入考的“大秀才”来发电报,立即从后面办公室赶来前台,问他考去了哪儿。薛志强说北京。他马上说北京大学不错。薛志强说不是北京大学,是北京外国语学院。那时乡下不少人以为在北京的大学就叫北京大学。那位局长问他考上了什么专业,薛志强说德语;他问薛志强原来学过什么,薛志强说英语;局长说,那就不用学了,德语、英语一模一样。进了大学,薛志强发现,哪有这回事儿!
从邮局出来,薛志强碰上了他们公社的团委书记,因为分流公社党委就设在分流镇上。她是毕业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公社团委扩大会议薛志强时有参加,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见面,她很兴奋地冲薛志强喊:“小薛,听说你考上了,这是我们公社的骄傲!姚书记说公社要给你举行欢送大会!是哪个大学?”薛志强答:“是北京外国语学院。” 她问:是“一外”,还是“二外”? 薛志强一无所知,拿出信封给她看。她说如果没有注明二外那就是一外了。进了大学薛志强得知,北京果真有两个外语学院,二外归属北京市委,他们“北外”和北京外交学院直属外交部。
然而到了北京,在学德语之前,薛志强这样的南方学生首先要学的是普通话,因整个学生时代,除了高中语文老师用的是不标准的宁州普通话外,其他老师上课无一不用宁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师连宁州话都不会,直接用县城的乡下话讲课。薛志强他们这一代人能听懂普通话,首先得感谢听了十年的八个革命样板戏和《地道战》、《地雷战》、《鉄道游击队》等革命传统电影。
十、三生有幸进“北外”
1977年的国情,虽然是新生入学和将来毕业分配一切根据国家需要,人人服从组织安排。然而那年报名参加高考时,国家还是让考生填写了一张志愿表。除了三门可自选的专业,报考的大学有四个选项。薛志强选择了英语。对学校的挑选,根据当时打听得悉: 1977级北外在浙江招的是德语生,上外只招法语生,只有宁州大学招英语生。薛志强的第一志愿就填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没有第二志愿,在栏目里写了: “继续安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他这么说,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第二选择。几年身处偏远山村,近乎与世隔绝,写封信回家,虽只相隔两百里,邮差会走上十天。对外界,他已是孤陋寡闻。再加上几年的历练,棱角已被磨光。薛志强除了希望继续学英语,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他考大学的心理底线是:万一没得学英语,其他学什么都行。当时就是不甘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只要有书读,读什么无所谓,就是让他去农大,他也会欣然接受,他不是几年来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让他学畜牧专业,他也去,他又不是没在生产队帮忙养过猪?将来就做个养猪专家吧!只要这辈子读过了大学,他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
1977年那一级,凡是重点大学都要提前政审。薛志强的政审在镇上已传得满城风雨,而他却闭目塞听,一无所知,这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几年来,公社、大队有什么会议一般都有他的份,这回或许因为政审针对他,就瞒着了他。省招办、县招办、公社党委一起来薛志强的大队。村里的党支书、管知青的、生产大队长、小队长、知青带队干部、大队妇女队长、贫下中农代表、知识青年代表、还有薛志强的房东等,连大妈都瞒着他,十几号人开了一个评议会,队里会计还出示了薛志强几年的出勤工分册,听说说的都是好话。后来薛志强听吴老师私下说,评议结果三句话: “政治上努力要求上进; 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
薛志强的带队干部杨伯伯,评议会后感慨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表现不错,但没想到你在生产队参与了那么多社会活动。” 杨伯伯是转业军人,是个思想红极、能替国家解难分忧的老共产党员。1960年代为了响应政府精简干部的号召,主动“退出”浙江省公安厅,提出回北京通县农村老家务农,带上了新婚不久的浙江萧山农村姑娘杨妈妈。薛志强曾用文字描述过这段真实的故事。后来落实政策,杨伯伯回到宁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但杨妈妈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一直留在北方农村。薛志强考上“北外”后,一个星期天乘坐远郊长途汽车专程去通县看望杨妈妈和两个孩子。
虽然当时学生非常清贫,因几年农村的插队经济上曾独立过,薛志强跟其他同学一样已不再习惯向家里要钱,坚决拒绝父母、家人的一切经济资助。学生助学金 20元,其中 18元已由财务科划账上交供给制的伙食费,剩下两元零花钱是每月的全部开销。平时舍不得坐车进城,更甭说零食了。薛志强忍痛买了车票和点心去探望杨妈妈,插队几年杨伯伯对他的好他一直铭刻于心。人是应该感恩的,要知恩图报。
杨妈妈一家生活实在太苦,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见到点心不顾一切地抢,想象得出,这种最便宜的食品他们又是多么稀罕,又正是“孩子上腰,吃饭求饶”的年纪。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简易土房,周围是一片冬天北方农村的灰色,屋里连个炉灶也没有,唯一用来吃饭的就是炕头小桌。炕前有一煤炉,埋在地下,挪开铁板,下面烧着蜂窝煤,热气正好暖炕,就地架个锅,杨妈妈就这样炒菜。薛志强是不速之客,家里最好的招待就是土豆加白菜。杨妈妈要出门买肉,薛志强死活拦住,否则马上要走,杨妈妈才算放弃。主食是现成做好、冻在屋外的窝窝头,兑点白面蒸一蒸,已是家里招待嘉宾的上等食品。不难想见,平日里连这点面粉都舍不得。虽是土豆丝,但杨妈妈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时,杨妈妈送得很远,真是十里长亭,一程又一程。物质虽匮乏,但人情浓厚!不久杨伯伯来信,感激洋溢,说家访是看得起他,称薛志强不忘贫贱交。后来杨伯伯回北京探亲,不辞路遥,带儿子骑车去北外,还给薛志强买了十元钱的毛毯,这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啊!杨伯伯自己一辈子从未有过这等奢侈。他叮嘱薛志强:“不是我在给你垫底,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好学。” 当知青带队干部也是杨伯伯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来的。
直到后来薛志强报考研究生时,杨伯伯才解决了两地分居,杨妈妈带孩子回到宁州。没有住处,一家人挤在仓库里;到了下一次去看望他们时,一家人挤在城隍山脚下的小平房里。直到很后来薛志强去了德国后回国探亲,杨伯伯一家才搬进了江边高楼。
北外七七级在浙江省只招三名德语生,整个浙江省只有一人报考德语,成绩不理想。北外招生办于是决定从英语考生中挑选,海波地区挑选了两个,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宁州市及宁州地区七个县挑了一个,薛志强是三生有幸,让他感恩不尽!
去薛志强省里招生的老师是他后来的班主任和德语启蒙老师的爱人、东欧语系的李老师。李老师从来和蔼、谦逊,薛志强进校那年德语还只是一个专业,被编在东欧语系。入学后第一学期,薛志强组织班里同学去西院上家看望班主任缪老师,也顺带看望了李老师,并对他把自己招进了北外表示感谢。李老师微笑着说:“有什么好感谢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薛志强被录取北外德语专业,事先未曾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在纪录片电影里也谈到。按当时的情况也根本来不及,开学日期是那么紧迫,接到通知到赶去北京报到就那么几天。办手续、转户口,一个礼拜两次搬家!
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后,薛志强回到生产队,当晚用整个的时间,跟全大队的干部及熟知、要好的社员道别。薛志强没有忘记专诚来向雅芳告别。
雅芳是大队团支部里的文体委员,也是高中毕业,但是回乡知青,家境在村里算是佼佼者,父亲是大队的出纳,是个有文化的人。在农村文盲遍地的年代,凡是脑力劳动者都倍受人尊重。她因家境好,母亲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在家养得白嫩,像个贵妇人。雅芳的哥哥山虎在宁州当过兵,后来复原回乡,跟薛志强亲如兄弟。从插队一开始,薛志强跟雅芳就同在大队团支部。有一次开会,薛志强碰巧跟雅芳都来得最早。
“你们知青是不想一辈子留在农村的!”雅芳这么说,“你们是要离开这里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很喜欢外语的。”
薛志强答:“我对这个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欢这里的人,但我很想上大学。人的命运往往无法左右自己。” 后来进了大学,薛志强回首往事不无感慨:他到了年纪也要娶妻生子,谁都不能超凡脱俗!
这天晚上,雅芳看到薛志强来了,非常兴奋,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怎么想,一把将薛志强拉进自己的闺房,把门反插上。
“我真希望你没考上,舍不得你走!”当时,雅芳已被派去公社中学教英语。
“我到了北京给你寄英语材料,”薛志强安慰道。
曾经有一回薛志强去公社开会,借了一辆自行车,雅芳说,她有事也要去镇上,想搭车。雅芳坐在车后,路上,她将身子紧紧地贴着薛志强的后背,一路不舍得松开。
后来薛志强放暑假回生产队,雅芳来大妈家看他,她已结婚,丈夫是同校的老师。
薛志强上北京的那天,举家倾巢相送,左邻右舍都出来了,童子巷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拥挤,大家争相一睹风采,要看看这个寒窗十年的上京状元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脑袋。七十年代初期,最早开始“西湖英语角”、外语自学小组里含辛茹苦、勤学不辍、发奋刻苦的学友,他是插队内蒙古的返城知青,又是薛志强外语学校的学长、挚友、街坊,他俩从学长家缓步至薛志强家的五十米之遥,围观人群投来了何等惊异、羡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坚持自学,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啊!
到了火车站,拥挤不堪,薛志强问戴红袖章的执勤,打听赴京的火车票。执勤马上问:“是去上大学吗?” 薛志强答: 是! 执勤立刻冲着排队的人群高喊:“都走开! 都走开!让大学生先买票!”薛志强顿感父母脸上的自豪。
其实,除了时间紧迫,兴许薛志强的“第二志愿”使得招生老师认为没有再问的必要。设想一下,一个上不了大学可以继续安心农村的知青,给他一次去北京的学习机会他能说不吗?更何况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外语高等学府!至于换专业,虽然不像袖珍邮政局长所说:“德语、英语一模一样,”但曾学过英语还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语 schauen und sehen 两词间词义的差异,薛志强们学来就明白,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 look and see 的区别,再学德语就轻松了一大截。
至于北外怎么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薛志强每每自我调侃:有可能李老师手撩过去抽错了档案,碰巧拿到了他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个“继续安心农村”的第二志愿感动了招生老师。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虽然国家已经跨出了文革的门槛,但大家的思想意识从“伟大领袖毛主席”到“英明领袖华主席”是别无二致。事后想来,那是多么好的思想意识、多么高的政治觉悟!这对薛志强后来被录取重点大学很可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时不正是提倡“又红又专”吗?!薛志强那句不经意的话,无疑被理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政治态度。
然而事实上他是无奈的别无选择,无意中却促成了命运的大幸!像北外这样的“贵族”学校,许多国家领导人的子女都是薛志强他们七七级的校友。他身为一介庶民子弟,恐怕连做梦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系里总支书记在薛志强读研时去宁州开会,专程关心地家访了他。看到薛志强普通家境,出门时她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抑或是文革时期那种受到批判的“个人奋斗”,因为自学英语读了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成了薛志强自强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薛志强的人生很简单,说来只有八个数字:“55、66、77、88”,这是他的人生四步。扩展一下便是: 55年出生; 66年文革; 77年高考; 88年留学。这不仅是薛志强的个人经历,也是国家的历史,他同共和国一起成长。进北外是他人生第三阶段,他无法想象没进大学将是何等的人生境遇;命运只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人生成功与否是个虚幻的要素,俗称:“笑到最后,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而喻。生命的涵义是在不断解决旧问题,又不断迎来新问题。人生没有句点,只有起点;考进北外不是成功的终结,而是新挑战的开始!
去北京行前那个晚上,薛志强把知青小家拆空,将家具分送给房东、好友。两只老母鸡一人一只留给正怀孕的房东大姐、二姐,打好铺盖,因明天一早大队的手扶拖拉机将拉他去镇上,今夜就在大妈家。他马不停蹄,飞速走访各大队干部及要好农家,甚至连誉美之词都没时间听完,匆匆作别。
那晚小英子又来找薛志强。“哥哥,听说你已考上大学了,是非去不可的?读完大学你还回来吗?我想等你!”
薛志强说:“小英傻妹子,哥哥读了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将来大学毕了业被分配去哪儿,那得由国家说了算。你别等我,你这么漂亮,找个好婆家,你会过上好日子的!但哥答应你,往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等到薛志强第二次回村,妹妹小英子有了婆家,她已身孕六甲;而雅芳的孩子已长到齐肩高,明年要上学,他能替手去供销社帮妈妈打酱油了。
......
十一、尾声
那天后半夜薛志强告别圣力姑娘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北京。他在村里、在宁州父母家,一个礼拜搬了两次家。到达北京的那天是夜里十一点的火车,“北外”在火车站广场设了一个新生接待站,学校有一辆大轿车在等候着他们外地新生。到达学校都快半夜两点了,因为校车要等齐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才能发车,碰上有谁的火车晚点就会等,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掉队。去学校时,校车走的是长安街,静静而宽阔的长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外地生都是第一次来到北京,当校车开到天安门城楼时,好多同学不由得哭了,都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是祖国的心脏、这就是我们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尽管半夜天色很黑,但看得出来,校园收拾得干净整洁。校车首先停在了靠近学校大门的 4号楼前,是男生宿舍楼,让男同学先下的车。下车前薛志强透过汽车窗玻璃看到宿舍楼的墙角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物的痕迹。虽然时过三更,但系里管生活的老师一直等着。一个宿舍住四个学生,两位来自东北的同学前一天已经到达,薛志强跟一个福州同学刚到。听说他们是从南方来的,生活老师马上检查他们的棉被和大衣,说都太薄,得絮棉加厚。薛志强他们说没事的,他们都是这么过的冬。老师说北京的气候不像南方,冬天到了夜里会零下 20多度,南方学生闻之不无大惊失色。第二天,学院后勤组的老师把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一到北京,薛志强立刻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十年文革剥夺了年轻一代人的学习权力,刻苦钻研被批判为个人奋斗、白专道路,是封、资、修残余。被压抑了十年的求知欲望,此时此刻全部迸发了出来;精神上忍受了十年桎梏的一代学人,如饥者见到面包,心中只有一个呼唤:“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薛志强忘乎一切地全身心倾注在学习上,他要把在农村失去的宝贵时间全部夺回来。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莘莘学子终于迎来可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学习文化的大好时光!因良好档案记录,系里让薛志强担任团支书兼外语课代表。他发奋努力,立志做一个对祖国人民有用的人才。大二开始时,爆发了自卫反击战,他带头志愿献血,才知道自己是个万能输血者。在没有参军上前线的可能下,他作为代表发言: 二、三十年代,祖国外患无穷,我们的学人前辈提出:“学习不忘救国, 救国不忘学习!” 今天,我们可以做到: 学习不忘爱国,爱国不忘学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大学生活已过三年。在这三年的日日夜夜,薛志强是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宿舍。三年来每个周末星期天,他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到了寒暑假只要不回老家,图书馆就成了他起早贪黑的教室。他废寝忘食,贪婪地、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他算过,利用周六、周日、假期的时间来学习,三学年就有了四年的时光。到了大四,薛志强决定报考研究生,他现在正急切盼望着能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然而薛志强收到的是一封意想不到的来信、一封厚叠叠的来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很像出自一个姑娘之手,他急忙打开:
志强哥:
你没想到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吧!你知道吗,这封信我整整写了三年。这三年来,我无时不刻地在给你写信,从未间断。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向你倾述!我的墨水早已用尽,我的眼泪早已干涸,我是在用心灵深处对你的思念之情在给你写这封信!
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相聚的那个夜晚!我虽然口口声声让你把它忘掉,让我们把彼此忘掉,然而我自己却做不到!这些年来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的信会如此姗姗来迟。那是因为我今天终于能够告诉你,我也考上了大学!我没敢忘记你给我的鼓励:“不要难过,不要泄气!”我是曾难过,但我从来没有泄气,我没有失去勇气!我几次跌倒,但我又几次奋起,那是因为心里有着你!你是成功型的,我要学你,我也一定要成功!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不要责备我直到今天才来信,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不配给你写信,我没有这样的资格。只有等到我也进了大学,我们才能比翼齐飞,携手并肩!
请原谅我当时没有让你牵手,因为我自愧不如!再者你将学业在身,我不想因此搅扰了你求学的清心。我见过同龄的男生,他们虽有你的聪明,但你比他们更勤奋,你比他们更坚毅!自你走的那一刻起,就是那个寒冷的夜晚,你走后,我久久木立,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向你学习,决心考上大学,这不光是为我,是为我们!也是因为你,我也报考了德语专业,为的就是要和你有共同语言。谁不说:“择偶须谐千秋业,爱有源头情不竭!”我将伴你挑灯夜读,我将为你红袖添香。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地需要你,我恨不能插翅飞到你身边!这种期待对我来说已经是太久太久!
你过得好吗?你能想象这些年来我对你无时不刻的渴望?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强忍下对你的深切思念,但今天我却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你回来吧,你赶紧回来吧,我多么想见到你!我多么迫不及待地想马上来到你身边!回来吧,志强哥!我在美丽的宁城翘首企盼你的归来,我们将永不分开,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
薛志强看完信,二话不说,等不及研究生录取通知的到来,赶到火车站,买了下一趟火车票赶回老家。
消息传来,薛志强不但被录取为研究生,还被保送就读德国海德堡大学。
一年后,圣力姑娘陪读也来到海德堡。他们在德国育有一女一儿。孩子长大后,没有辜负做父母的期望,女儿读博医学,儿子读博药学。
2023年09月01日 定稿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作者,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东西、路遥、鲁彦周、高晓声、张抗抗、从维熙、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 等。
2021年0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五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近年来文字发表于国内多家大型文学刊物: 《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散文 《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 《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 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0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0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05期);
06.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诗人舒婷》(泛诗刊第34期),2020年06月
07.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8.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9.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1.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01月刊);
12.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01月期);
13.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2月期);
14.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02月刊);
15.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01期);
16.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01期);
17.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03月刊);
18.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04期;
19.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4月刊);
20.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5月刊);
21.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2.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03期,双月刊);
23.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07期);
24. 《叶儿》,小说 (《洛城小说报》,2021年09月第101期;
25.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7.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8.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02期);
29.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30.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 (《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31.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
07月刊);
32.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4期);
33.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07月出版;
34. 《记忆中的张洁》,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09月期;
35. 《海涛汹涌》(长篇小说选译,选自 《海水会涨多高》),作者,康朴曼,《花城》 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5期;
36. 《历尽惊涛骇浪,归来仍著文章》 “北外” 校友会访谈录,2022年09月刊;
37. 《路遥的德国之行》(长安漫志),2022年09月刊;
38. 《準经理》(域外中篇),南国文艺,2022年12月刊;
39. 《三十年前 初识莫言》,2022年12月,世华文艺 104期(简体版);
40. 《六秩同窗话三代》 获2022年12月《当代作家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41. 《斯特林堡和他的“狂人辩词”》,书评,“百花迎新春” 《华文杯全国新创文学》 2023年元月;
42. 《我给张洁做翻译》 散文、访谈,《北京青年报》 2023年01月19日;
43. 《供给制》(校园生活系列), 《时代文学》 2023年第02期;
44. 《街坊陆游》散文,山东《家乡》杂志,2023年第03期;
45. 《张洁如是说》散文、访谈,《青岛文学》,2023年第03期;
46. 从格拉斯的诗歌《非说不可的话》谈德、日对历史反思之差异,“德语国家资讯与研究”(第十六辑);
47. 《谢谢,我的天使》[仁智文苑] --- 外国短篇小说, 2023年 03月刊;
48. 散文:同窗六秩话三代,《家乡》杂志,2023年04月刊;
49. 小说《春城》,2023年第5期《四川文学》;
50. 《爸爸学会了躺平》 君特·施邦的短篇小说,[仁智文苑]2023年03月刊;
51. 《山道弯弯》,中篇小说,[欧洲华文文学],2023年;
52. 《路遥德国之行 美元“失而复得”的背后故事》,[北京青年报]2023年07月17日;
53. 《路遥的德国之旅》[作家文摘]2023年07月24日;
54. 《木鱼》 (散文)[南粤诗刊]2023年柒月刊 总第073期;
55. 《路遥在德国被偷 300美元后》「上海文摘」2023年08月11日;
56. 《六秩同窗话三代》 「晨曦」文学杂志,2023年秋季刊,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