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遇:因为风, 我们去看看希腊和罗马
书中的许多论述,今天重读,仍然感到还大可细细咀嚼。作者抚揽历史,奉告那些“今日来的也仿佛昔年人”,“这儿的足印任你踏得怎么深,悲风卷过了谁也不能重认”。回首过去,古希腊罗马的历史是辉煌的,它们对周边地区乃至后来世界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但是,更伟大的力量是自然,是如弦如歌的尼罗河和吹过无垠大漠的风。
罗马大剧院
因为风, 我们去看看希腊和罗马
(《古代希腊和罗马》代后记)
想说的第一点,是我父亲本人特别喜欢这本书。他曾在不同场合对我们兄妹几个都说过,在他发表的为数不多的著述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本篇幅并不大的《古代的希腊和罗马》。他还说,他喜欢夹叙夹议的写法,不去枯燥地讲道理, 也不去琐碎地讲故事。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上大学。那时,我们在学世界古代史,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当然是重头戏之一,大家手头的参考书林林总总,包括周一良伯伯和父亲主编的《世界通史》。有一天,不知是谁在图书馆发现了这本印得不太像是纯学术著作的《古代的希腊和罗马》,读后便传开来。很多同学的看法是,不仅好读,而且有用。好读是显而易见的,从开篇起,读者就不知不觉地随着作者逍遥自在的笔,成了“因风吹去的游人”,飞临阳光明媚的爱琴海,飞到神话般的克诺萨斯宫里。那时候,我们这批大学生的文化欣赏心态还处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种乍暖还寒的状态,因此,书中所描述的克里特文化的世俗主义和自然主义色彩,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后,当年的同学在回忆读此书时,还记得书中描写的头戴花冠,束腰垂发,身着紧窄的胸衣和飘逸长裙的少女。这个形象是如此之鲜活,例如前面提到的孙晓林同学,就认为书中曾有一幅古希腊少女如此着装的插图。说这本书有用,也是大实话。因为好读,所以好记。凡读了此书的,在后来的期终考试时,大约手中都多了一张应对古希腊罗马史试题的胜券。书中提到的一些西谚典故,如,“恺撒渡过泸泌涧”(Crossing the Rubicon),“吾到,吾见,吾胜”(Veni,vidi,vici.),“皮洛士的胜利”(Pyrrhic victory),等等,对于日后学习西方历史文化的人,想必也会有重逢的时刻。
米诺斯王宫遗迹
包含古希腊罗马历史文化在内的世界古代史在中国50年代(恐怕现在依然如此)的历史研究和教学中成为一个冷门,是一个人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然而,在西方社会,古希腊罗马的历史,则是一座众目属望的精神家园。例如在美国,凡是受过教育的人,在其受教育的人生经历中,大约都会有一段“言必称希腊”的时光。从一个更广阔的视野,古希腊罗马的历史,也是全人类文明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在美国受过教育的父亲对此当然是明了的。父亲写此书时,大概在1955-1956年。那时他刚刚四十出头,精力充沛,富于想象力,尤其是受过东西方文化熏陶的知识结构更使得他在写这种普及性历史读物中游刃有余。例如,在说到远古希腊长老会成员的资格时,他用“耆”和“贤”两字来概括,便是简约精准地以传统的东方概念来说西方的事。又如,在谈到雅典全盛时期文化生活的民主性时,他告诉读者,最显著的是有广泛自由公民群众参与的祀神庆典和戏剧活动。但是他又特别指出,“在希腊,不论是什么神,都没有一个像古代东方的神具有那样高不可仰的地位。希腊在政治上不曾出现过君临一切的专制皇帝,在宗教上也不曾出现过最高道义的宇宙主宰……名为天神的宙斯,甚至常常钟情人间的美女,犯凡人所犯的错误。”在谈到希腊的建筑雕刻时,他特别将其与古埃及的建筑雕刻作比较:“雅典人从不建筑像埃及那样的象征宗教和政治上无限权力的巨大神庙和金字塔,也不雕刻高达几十丈的体现统治者威严的帝王巨像。”书中的许多论述,今天重读,仍然感到还大可细细咀嚼。例如,经济活动的方式和类别与民族性格形成的关系;制海权与外向型经济在古代世界对强国兴起的作用;希腊人热爱自然和世俗,不太在乎宗教的生活态度与其理性思想起源的关系;希腊的民主制度无法随其武力扩张而移植到被它占领的亚洲地区;罗马寡头专制的形成和军事集团的联系;等等。读完全书,读者都不难发现,虽然这是一本普及性读物,但作者并不是将历史知识简单化。相反,书中许多对历史事件、风俗的细节描写,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描写雅典公民会议的过程,雅典的悲喜剧,希腊人的体育运动和智力修炼的合一,斯巴达特有的生活方式,雕刻艺术和绘画艺术的成就,罗马贵族在盛世的骄奢淫逸和在败落时的怯弱狡诈,等等。给人留下印象的,还有作者那种从容坦率地对知识作客观陈述的态度。例如,他批判奴隶制度,但这并不影响他介绍当时的雅典法律居然承认受虐待的奴隶可以行使“逃匿权”,罗马的城市奴隶可以当私人教师、书记、医生,经商,甚至可以当警察;他批判雅典民主的局限性,但这并未妨碍他生动地叙述希腊的文化生活和这种生活的广泛民主性质。他甚至详细地引用了伯里克利的话:“我们没有忘记使疲敝了的精神获得舒息。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优雅的。我们日常在这些方面所感到的欢乐,帮助我们排遣了忧郁。”“我们是爱美的人。”作者的这种对知识既欣悦投入又理性求实的表述态度和格调贯穿全书。
从太古当年,
我徜徉在这大荒一片。
尼罗河是我一支最长的弦,
也弹不尽这古今悲怨。
胡席纳山下的摩西,
你想偷下天国的种子散在大地。
你啊, 你那些染了红海之水的孑遗,
即使圣婴的血也不能清洗。
你渡过泸泌涧的英雄,
你手指一挥, 坛上的战神都常为你震动。
可是你从投入古埃及的深宫,
一瓣皇后的鬓花, 你也几曾敢和它比一比轻重?
你新月旗下的先知,
你忘了希腊圣人的故事。
你的经典诲迪了几个愚痴?
你的宝剑又征服过几个哲士?
你戈塞迦岛上的儿郎,
你铁骑金矛, 你曾在我的影子下驰荡。
但你不曾探索这大漠的苍茫,
你又回到阿尔卑斯的丘陵下去跳踉。
你, 你们今日来的也仿佛昔年人,
沙漠里的阳秋也不须追问。
这儿的足印任你踏得怎么深,
悲风卷过了谁也不能重认。
朝朝有驼铃摇过城隈,
夜夜有流星坠向沧海。
Bucephalas骏马的骨灰,
至今长埋在马其顿的疆外。
从太古当年,
我徜徉在这大荒一片。
尼罗河是我一支最长的弦,
也弹不尽这古今悲怨。
我知道父亲一直喜欢写点旧体诗,有空也填填词。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写的白话诗,直到他去世后,在他留下的手稿中见到此诗。诗以竖写的方式,写在两张白纸上,纸现已呈黄色。诗没有注明写作年份,结尾只有 “十二月二日,稿。”几字。诗句中有多处修改,足见是篇 “稿”。我猜想这首诗作于1943年。这个猜想有两个根据,都出于胡适纪念馆编的《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第十五页,杨联陞1943年12月14日致胡适信。信中称:“吴保安(保安是父亲原名, 于廑是他的字) 考过Generals之后,写了一首长诗,我替他抄在后面,您这新诗国的‘国父’,也要摸下巴而点头了吧。”。杨联陞与胡适的这些往来书信现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我曾去查阅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见到杨信原件(杨联陞信二十九通,卷号1204,分号11,1页),但未见杨称所抄的吴诗。我猜想就是这首诗的第一个根据,是诗尾所标的月日时间与杨信的月日时间可吻合;第二个根据,是诗中所表达的内容——从摩西到拿破仑,恰似杨信中所说的刚考完了历史博士资格统考(Generals) 的学生脑子里比较鲜活的东西。这种感觉,对于读过历史专业并刚刚考完一个通史课程的人,都不陌生。在这首并不太长的诗中,古希腊罗马的人物典故出现得最多:“渡过泸泌涧的英雄”指的是恺撒,埃及深宫中的王后则是克拉奥帕特拉。公元前48年,恺撒不顾元老院的法律约束,渡过泸泌涧,攻入罗马,并乘胜追击逃亡的庞培到埃及。当他见到美艳的埃及女王克拉奥帕特拉,不仅放弃了兼并埃及的计划,还与女皇生下孩子。当然,这些市井谈资在父亲后来的书里没有被提及,他只用了一句话,说恺撒“在埃及的深宫流连了有大半年之久”而一笔带过。诗中所说的被“新月旗下的先知” 遗忘了的 “希腊圣人的故事”,则有一点麻烦,因为被后世称为希腊圣人的故事不少。但从诗的上下文来看,这里可有好几个猜想:一可指公元前547年,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与波斯王居鲁士进行战争时,派使者去希腊德尔斐(Delphi) 阿波罗神殿请求神谕(Oracle)的故事。德尔斐神殿是希腊最著名的神圣之地。据说,神殿的石墙曾刻有两句话:“知道你自己”,“无可逾越”和一个神秘的大写字母 “E”。这一次,克罗伊索斯讨来的神喻说,有一个帝国将会陷落。克罗伊索斯于是断定波斯帝国将会灭亡,便集结部队准备进攻。可是战争的结果却是吕底亚大败,亡国之君克洛伊索斯至此才明白德尔斐神喻的真正含义:准备出兵攻打别人的人,自己却遭到了毁灭。真是不知道自己啊!第二个猜想也和德尔斐神殿有关。那是德尔斐人杀害留下了著名的《伊索寓言》的那个智者伊索的故事。据说伊索的被害导致德尔斐从此厄运不断,直至德尔斐人作出公开的赔偿。由此,西方文化中多了一条叫作“伊索之血”的谚语,意为错误的行为不会得不到惩罚。最后的一个猜想是指希腊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讲的故事。希罗多德的名著《历史》,讲述了希腊和波斯的战争。希波战争中,挑起战端的波斯被蕞尔小国希腊三次打败,而希腊最终成为爱琴海上的霸国。无论怎么说,父亲对诲迪愚痴的经典和征伐哲士的宝剑都颇有微词,所以,他在诗中不无揶揄地戏问那个忘记了这些历史的 “先知”,怀疑他手中的典和剑到底能有多大神力。诗中最后提到的Bucephalas骏马则是指来自马其顿的赫赫有名的亚里山大大帝的坐骑,此马死于公元前326年的海达斯皮斯之役,葬在了今天的巴基斯坦境内。三年后,当它的主人在筹划进攻阿拉伯时,患了恶性疟疾,三十三岁英年而逝。
迈锡尼狮子门
*文章节选自《古代希腊和罗马》(吴于廑 著 三联书店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