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一直都活在梦中
太阳就要落山了,梯田上的活儿还没有干完,长工胡徒擦了一把汗,不再理会山顶上那只高音喇叭的聒噪,弯下腰更加卖力地忙活起来。老东家今天派的活儿比往常要多,胡徒用鹰嘴锄快速地刨坑,然后把黄豆种子一粒粒放进去,再用十齿耙把土填平。这些农具都是老东家从夷人那儿花高价买来的,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种子也是夷人搞出来的什么基因改良货,听说产量高,耐干旱,虫害少。这些都很好,但高音喇叭每天总是教育长工们,夷人是死敌,是我们所有不幸的根源。胡徒直起腰来,吐了一口吐沫,又看了一眼黄色的太阳和黑色的群山,再次加快了手脚。
吃完晚饭,胡徒掸去身上的灰土,刚刚躺下准备睡觉,少东家忽然出现在了床前。他递过来一把在夜色中闪着白光的刀子,说:“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你去把那个小子给杀了!”胡徒一下子坐了起来,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但还是接过了刀子。“你的手在抖,这样拿刀子怎么去捅人呢?”少东家抓住胡徒的手腕使劲捏了一下,又说:“你要记住,我们家有你们这些朋友,也有夷人那样的敌人。你一定要分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胡徒知道,这些都是老东家的意思,每次他都是通过儿子对长工们发号施令。他看了一眼窗外,残月已经爬上枝头,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到子时了,胡徒有些焦急,要完成东家的任务,自己现在就要动身,他赶忙跳下床,想要找一块黑色的毛巾或衣物当作面罩,但翻遍了地上的破衣烂衫,也找不到合适的布料。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好友疑蛰的声音:“我去地里看看,刚撒的种子不要被小动物们刨了,你要去吗?”胡徒看向窗外,果然是疑哲在跟自己说话,他一屁股坐了起来,原来刚才是在做梦。平常干活,自己也杀死了不少小生命,但用刀子捅人却是另一回事,他很庆幸那不是真的。他对着窗子回道:“我睡了,你去吧。”
再次躺下没有多久,少东家一把推开房门,又走了进来,大声叫道:“你怎么还没走?快拿上刀子赶紧去!你要是不能在午夜前把那小子杀了,我们谁都没好日子过,你的主人更不会饶你!”胡徒别无选择,只好握紧了刀子,顾不得找一块黑布充当面罩,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屋子。
夷人那小子住在山脚下太平河的另一边,胡徒没费多大周折便找到了他的住处。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后窗,用指头沾了一点口水想要在窗纸上破一个小洞以便观察,刚把指头戳到窗子,马上意识到他家用的都是玻璃。他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缓缓地抬头朝里观瞧。夷人正躺在床上,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看来他正在梦乡里呓语。胡徒听了半天,也没整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夷人从来都是满嘴鸟语,自己当然不会听懂。他又去轻轻地推窗边的后门,显然已经从里面锁上了,他试图用手中的短刀沿着门缝去挑开齿扣,但它纹丝不动,好像用的是一种西洋锁,无法从外面拨开。胡徒再次透过窗子看了一眼房间,然后小心地绕到前门,就在他把刀子插进门缝时,门自己开了,它竟然没有上锁。胡徒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夜半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他握紧匕首,不声不响地进了房间。夷人仍然在说着梦话,胡徒走到床边,对着他的胸膛猛地刺了下去。夷人就像知道他要行刺一样,就在刀子落下来时,恰好翻身从床的中央睡到了里侧,匕首紧挨着他的胳膊刺入了床铺。剧烈的心跳和失手的声响吓得胡徒差点晕厥过去,他哆嗦着站在床前,试图把匕首拔出来,没想到夷人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胡徒吓得拔腿就跑,刚到门口,就与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他抬头一看,是长工好友疑蛰。
“瞧你这慌里慌张的,还满身的臭汗,不是说睡了吗?怎么往外面跑?”疑蛰这样问时,已经把胡徒拉回到床前,“我把你那块地一起看了,没有什么动物的足迹,你不用担心。”
胡徒转着头把房间前后左右观察了一遍,但仍然对刚才历历在目、情节逼真的梦境有些将信将疑,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问:“你说,老东家会不会真地让我去杀人?”
“让你去杀人?杀谁?”
“笛卡尔,那个夷人。”胡徒又擦了一把汗,盯着好友的眼睛,似乎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少东家说这是老地主的命令,他还给了我一把刀子。”
“笛卡尔?那个怀疑一切的唯心主义者?说‘我思故我在’的家伙?”疑蛰也盯着胡徒的眼睛,显得非常困惑,“老地主干嘛要让你去杀他?”
“不会跟农具和种子有关吧?这些东西都是老地主从夷人那儿花了银子买的,笛卡尔就是个夷人。”
“这样说的话,他巴结笛卡尔还来不及呢,干嘛要杀他?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疑蛰一边说,一边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我们到网上搜搜,看看笛卡尔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话。”胡徒套上衣服,也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好友的手机,在“笛卡尔”的搜索结果里,除了广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既然网上什么也搜不到,那我们去图书馆找找。”疑蛰领着胡徒来到了地主家的资料室,架子上的书籍大多是关于农耕种植和动物饲养的手册以及垬家光辉过往的家史,但也有不少文学和哲学方面的。两人循着编号找到了笛卡尔的条目,可那里空空如也。“以前肯定有不少,不然这个条目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空档呢?”胡徒还没有说完,就听疑蛰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本!”胡徒赶紧转过头去,只见疑蛰从旁边的条目里抽出了一本叫“笛卡尔的梦做完了吗”的书。“看起来像是研究笛卡尔的专著,但所有的页面已经被撕得只剩下破碎的脊根,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也模糊不清,因为它被划了无数的叉叉。”胡徒从疑蛰手中接过书,对着灯光变换着角度,说:“好像是姓夏,但名字看不清。”
“我来搜搜看。”疑蛰再次拿出手机,输入书名,搜索引擎顿时弹出无数的文章,“几万个结果,都是批判打倒它的。还有好多条目是人肉作者的个人信息和用脏话辱骂他的。”
“那就好办了。我们现在就去找这个叫夏业良的人,他或许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笛卡尔被禁了,老地主是不是想要谋害他。”
如果以老东家为参照,夏教授住在夷人区的对面。二人找到他的住处时,发现他的屋子已经只剩下一堆灰烬,他们绕着地基转了一圈,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人正在蜷缩着睡觉,便走过去把他推醒。“夏教授?你们要找那个笛卡尔专家?他现在是个犯人,每天挨家挨户在人家墙上写标语呢。”疑蛰和胡徒分工,各自到每一家的墙脚下,在躺卧的犯人中辨认教授,并约好在找到后用猫头鹰的叫声作为信号。虽然每面墙下都有人和衣而卧,而且二人与夏教授素未谋面,但找到一个手握刷子的人还是轻而易举。教授被推醒后,没有恼怒,只是纠正了他们的称呼:“我不是夏教授,我叫夏疑犯。”疑蛰拉着教授的手,把他带到一颗无人的树下,说:“教授,我们找您是想请教一个关于笛卡尔的问题。这位是胡徒老兄,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们的主人让他去杀死笛卡尔,他很害怕这是真的。”
“既然你们担心噩梦成真,那你们怎么知道现实不就是噩梦呢?”教授没有回答,反问道。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现在还是在梦里面?”
“我给你们讲一个笛卡尔做梦的故事,然后你再回答我。要想理解笛卡尔,必须厘清西方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脉络,那就是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和我们人类能不能接近并掌握这个本质。”教授用手中的刷子在地方画了两个圆圈,继续说:“西方的哲人觉得,我们人类只能通过眼耳鼻舌等感官来认识世界,我们对世界的所有知识都是我们的感官给我们的,这一个圆圈代表着世界及其本质,这一个圆圈代表着我们的认知,它们俩是不同质的,一个是无意识的物质,另一个是有意识的感知,所以,我们的认知不同于世界本身,我们的认知更不能与世界的本质混为一谈,认知只是认知,而本质就是本质,这才有了康德的先验与后验和自在之物不可认知;黑格尔对它大加批判,却也搞出了代表着世界本质的绝对精神;到了维特根斯坦,他干脆说,语言是我们人类世界的边界。”
“笛卡尔也一直深受这个二元悖论的困扰,日日夜夜冥思苦想,就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有天晚上,他就在这样的思考中睡着了,梦见自己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小道上,周围是各种动物凄厉恐怖的叫声,但他看不见它们,他甚至觉得,所有这些叫声并不是来自动物,而是魔鬼的召唤,因为它们是那么摄人心魄又令人毛骨悚然。走了一段,他停下了下来,摸索着拢了一小堆草叶和几根树枝,又摸到两块石头,砸了半天,才把草堆点燃。他举着树枝当作火把,继续前行,在火光的映照下,黑暗里所有盯着他的眼睛显现出来,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又加了两根树枝,让火把更亮一些,更远处的眼睛也显现出来并立即黯淡下去。他很好奇那些家伙是因为害怕火光闭上了眼睛还是吓得逃之夭夭,他把树枝燃烧的一端对准了自己,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身体,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会飞的无形鬼魂,而且在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清一切。他在森林里肆意地飞翔,正在暗自得意,却如同蝴蝶一下子撞进了蛛网,任凭自己怎么挣扎,也难以摆脱束缚。
‘你刚才为什么要点燃火把?’笛卡尔听见一个声音质问自己,便大声回道:‘我想看清森林和要走的道路!’
‘你无需看清道路,只要顺着山上的小径走下去就是了,那是我为你准备的路。你更不用看清森林。’
‘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走哪条路?我为什么要受你摆布?’
‘看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如果你输了,你就明白我是谁了,不过那时你的末日也就到了。’还未等笛卡尔回答,牢牢捆缚着他的巨大黑影已经开始了两个人的游戏:‘你马上会看见各种影像,如果你能说出哪一个是我,你就赢了。’话刚说完,各类草木,诸种动物,乃至不同的人类鳞次节比地呈现出来,笛卡尔甚至认出有些是神话或传说里才有的形象,他觉得这简直是把整个世界分门别类地在黑夜里重现出来,渐渐地他迷糊起来,不知道自己位于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乃至眼前恢复了黑暗,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呈现时,他依然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看来你已经认输了,他们都是我,但我不是他们,因为我是恶魔!哈哈哈。’魔鬼在这样说时,笛卡尔感到自己忽然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吸住,然后身不由己地坠入了悬崖。
从噩梦里醒来后,笛卡尔一直神情忧郁,寝食难安。他想,如果这个世界都是魔鬼的幻化,一切都是它的把戏,我们怎么才能识别它们、认清它们并不是世界的真相呢?恶魔之所以能够施展这个魔法,正是因为我们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只能通过我们的感官,而魔鬼既可以影响我们的思维和感知,又可以释放幻像来以假乱真,让我们以为魔鬼的一切就是世界的一切。他苦思冥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只有不依赖感官而学会批判性思维,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和周围世界的真实,这就是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这里的思是批判性的、富有逻辑的质疑和判断,而不是人云亦云或者偏听偏信。
所以,回到你们俩的问题,你们怎么证明自己不是正在梦里或者活在老东家的幻像里呢?你们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他的喇叭,你们的日常思维都是他从小就灌输给你们的教育,就像孙猴子逃不出如来的掌心一样,你们的感知乃至思维都无法跳脱他的魔掌,你们只能活在他的梦中或幻像里。所以,回去吧,等你们明确地知道,自己是清醒的、独立的,并学会了批判和质疑,再来找我。”
教授走后,胡徒和疑蛰仍然坐在树下,良久,疑蛰才说:“也许夏教授说的对,老地主每天在大喇叭里说我们要实现垬家梦,说我们每个人都应当有垬家梦,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烟幕,或者更糟糕,他搞的这个梦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让我们活在里面成为他的走狗或棋子而不自知。要是有个旁观者像外村的人或者夷人能告诉我们就好了,因为他们应当不受地主的控制,很清楚我们是活在梦中还是现实里。”
“这不可能,你知道说真话的夷人都是不受欢迎的。不过,我们可以做一些测试,看看现在是不是真的就在梦里。”胡徒说,“如果是在梦里,场景和人物都会快速地变换,一般没有什么连续性。不对,不对,这恰恰证明了我们是在梦中,因为老地主正是这样,昨天要我们大鸣大放,今天就说我们的建议和批评是要造反;早上把我们关在家里,说外面有病毒,晚上又说没什么大不了,让我们都出来干活;一会儿不让我们生孩子,谁多生就罚款判刑,一会儿又布置任务要求必须有两三个。。。。。。”
胡徒打断了他,说:“我知道一个好办法,他们说辨别是不是在做梦,最简单的测试就是读一段文字,过一会儿再读一遍,如果是做梦,这段文字和意思都会改变,如果是现实,它还是原来的文字和意思。”
“这个方法好!”疑蛰怕了一下巴掌,附和道:“你看前面那堵墙上是夏教授昨天刚刷的标语:长工只有生一个孩子的权利!我们现在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再来看这个标语。”
天刚麻麻亮,鸟儿们已经叽叽喳喳地开始互道早安了。胡徒推醒了疑蛰,叫道:“快看,标语真地变了。”疑蛰揉了揉眼睛,只见上面写着:长工必须多生多育,为垬家壮大生产力做出贡献!“也许标语不是一个好的参照,因为它就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一直在变。天也快亮了,我们赶紧回去,在下地干活之前,再去一趟图书馆,找书里的一句话来试试,白纸黑字一般不会错的。”
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老东家的图书室,门后的第一排书架上摆放的最厚的一本是垬家族谱,疑蛰随意翻开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第一句话读了起来:“表林是垬家的伟大工头,是老东家坚定不移的接班人。”读完,他从门外的地上捡起一根鹅毛,小心地夹在那页纸上,“下地去吧,晚上回来再读一遍,就知道我俩是不是一直在梦里了。”
长工们一般都是在不同的地里干活,各自负责一块庄稼,疑蛰和胡徒独自忙活着,但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了太阳落山,二人迫不及待地溜到图书室,疑蛰抢先一步抓住羽毛,翻开暗含着他们命运密码的那一页,正想读出来,却愣住了。胡徒急迫地问:“变了没有?上面写着什么?”他挤开疑蛰,只见上面写着:“表林是垬家的叛徒,是欺骗老东家的最大阴谋家。”
二人愣在那里,谁也没有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胡徒的宿舍的。过了好久,胡徒开了口:“看来,我们真的是活在梦中,说不定就是活在老东家的梦里,他的大喇叭每天叫着说我们要做垬家梦追求美好生活,说不定就是为了迷惑我们。”
“不只是鼓吹垬家梦,它还煽动对夷人的仇恨,对任何问题它从来都是直接公布我们答案,隐藏一切有意义的信息,害怕我们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所有这些都再次印证了我们就是活在梦中,因为在梦里我们只有情绪没有理智,只有结果没有推理。在听夏教授讲笛卡尔做梦的时候,我就在想印度教里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奴,她喜欢躺在七头蛇身边做梦,而我们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缘起缘灭都只不过是她的梦境。还有我们中国的晋惠帝,大臣们上早朝时跪地央求说,草民们饿殍遍野,哭声震天,皇上您就开恩赶紧开仓济民吧!晋惠帝一佛龙袍,骂道:放肆!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布衣百姓无不丰衣足食,我大晋江山永世太平,你们竟然在这里妖言惑众,欺骗寡人,谁要再提赈灾,我就把他的脑袋砍了,去给臣民们熬汤充饥!”
胡徒不知道疑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和衣而卧,迷糊之中发现夏教授来到了床前,他俯下身子问道:你学会质疑了吗?知道该怎么做批判性思考了吗?你知道批判思维甚至可以认清自己的真实面目吗?胡徒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变成了恶魔,又过了一会儿,他变成了毗湿奴,最后穿上龙袍成了晋惠帝。他很兴奋,想再去寻找疑蛰,让他看看自己的模样和魔力,找到他时,发现他正躺倒在门口,饿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胡徒撩开龙袍,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就听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梦见我们国泰民安、丰衣足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