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六十九章 北京-1970年 2 电话
夏建勋握着电话，皱着眉头愣在那里，听见里面传来“嘟嘟嘟”的短促提示，才把听筒挂上。
“青莲怎么说？老夏！怎么回事？”肖冉的问话惊醒了夏建勋。
“啊......她说要想一想。嗨，咱们还是先去找行李吧。”夏建勋站起来，对肖冉笑笑。
“也好。”肖冉锁上办公室的门，和夏建勋一前一后地下了楼。半路上，他忍不住问：“难道青莲不同意？”
夏建勋犹豫了一下，说：“其实，刚才事发突然，我也没来得及细想。凡事都有利有弊，我再考虑考虑。”
他们俩上了公共汽车，夏建勋看着外面的街景，心里对北京忽然多出来一份不舍。上次和北京擦肩而过，自己放弃了调来北京工作的机会，他并不后悔。那时是为了哈军工和自己的小家。如今哈军工没了，但是遗留下来的派系斗争还在，自己的“污点”还在，搞不好啥时候就被揪出来“洗澡”、“晒太阳”了。上次他被人冤枉侮辱，发配深山，实际上是逃脱了很多闲言碎语。可是青莲一定受到了不少冷嘲暗讽，那污水溅了她一身。虽然她没有抱怨什么，可是精神上的压力应该很大。当时就她一个人在家，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夏建勋本来想：调到北京，重起炉灶，是一班新人马。虽然适应新环境和建立新的人际关系都不容易，不过也可以借机丢掉包袱。青莲的工作反正是要换的。长沙根本没有军队医院的空缺。北京就不一样了，3字头的医院就一大堆，有的部委还要新成立自己的医院，她重新穿上军装的可能性很大。这样看来，调到北京，是不用想就该下决心的啊，多少人还求之不得呢。
“......你说我讲的对不对？”肖冉见夏建勋两眼发直，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道：“老夏，你听见了没啊？”
夏建勋一个激灵：“呃？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说啥？”
“我说啊，到北京对露露的教育都有好处。这里还是正规多了。部委的孩子将来推荐上军校的机会也不少。高考没了，要想接受高等教育，还是父母要多上心啊。”肖冉的话让夏建勋脸红。在这一点上，干爹想得比较远。
“你说的对，谢谢你！”夏建勋诚恳地说。外面的街道渐宽，北京城的大气渐渐地展现在眼前。汽车上人们的说笑，似乎都透着一股子自豪感。售票员大姐听到两个人的攀谈，大咧咧地插话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啊？”
肖冉笑了：“邻居，天津卫的。”
“我从东北来。哈尔滨。”夏建勋说。
大姐仔细看了看夏建勋的脸，摇头道：“你不是那.....那嘎达的。”她自己先乐了。“你这模样和口音听着像是南方人。个头儿倒像东北老爷们儿，哈哈哈。”
夏建勋这才认真打量起售票员大姐：身材有份量，灰色工作服翻出蓝衬衣的领子，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是新式的夜光塑胶的。
他正要回话，汽车进了站，等车的人一下子拥进来。售票员扬起嗓子不费力地叫喊：“都往里走，往里啦。您不下车就别跟门口儿杵着。说您呐，外地的吧？”
夏建勋和肖冉相视苦笑。大北京，也不总是那么热情啊......
他们俩在火车托运部顺利找到了行李。肖冉看夏建勋旋开钢笔帽，要填写发运单，就按住他的手说：“老夏，不如把行李先放我家？东西有点多哈，我可以找地方帮你存。你再考虑考虑？要不然发到长沙再运回来多麻烦。”
夏建勋笑了笑：“你咋知道就一定会再运回来的？”
“这才符合常理，符合逻辑。你们俩怎么回事？”肖冉转头问托运部的员工：“哎，同志，你们可以寄存行李的吧？”
“可以，你们填单子，提出来，再去寄存部......”
“听我的，大不了明天再来一趟。今天回去让钟常玉再和青莲聊聊。到底是不是青莲不同意啊？”肖冉有点急了。
夏建勋点点头，说：“也好，先寄存，回去我和你细谈。”
他们寄存了行李，打道回府。在回去的路上，夏建勋闷声不响，听着大树上的蝉声，心烦意乱。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青莲昨天的语气，让他感到了决绝和寒意。那一句“你本来就范了作风问题，还去那个大染缸吗？”，让夏建勋心口堵得慌。虽然青莲马上就道歉了，可是听进去的话，也不能轻易被擦掉。没错，青莲说的没错。自己的档案里恐怕也有那不光彩的一条，虽然后来被改为“没有证据”，可是还是有很多人知道，很多人看见。“流氓”二字是切切实实挂在他脖子上的。
青莲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有什么吧？这么一想，夏建勋几乎要吐出来。中午吃的韭菜水饺好像要在食道里向上涌。当然不会，他怎可以不信任青莲对自己的信任呢？这么一想，夏建勋又羞愧难当。这是什么世道？本来心心相印的夫妻，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各怀心思。
青莲一定是怕了，急了，那句话才脱口而出。当然，青莲说的也没错。文工团向来是非多，尤其是男女关系。权色和欲望在染缸里涡旋，溅出来的污水很容易沾染周边的人。更不要说是别有用心的人泼你一身了。
昨天青莲挂了电话，手心里还在冒汗。刚才语气太急了，会不会伤了老夏的心？唉，真的是怕了。那些耳朵听不见心里却感得到的流言，那些眼睛看不清却让背后酸楚的指指点点，青莲永生难忘。她是个好强的人，是个有点洁癖的人，直接的后果就是她爱上了洗手。有机会就洗，没机会洗就难受。每次把手放在水下冲洗，她就想起来深秋的那个傍晚，夏建勋身上洗不掉的猪粪味儿。夏建勋一脸的屈辱和急切让她心疼。而那猪粪的臭气，又让她反胃。以至于从那以后，青莲都不喜欢吃猪肉。
在理智上，青莲相信自己的丈夫，但是感情上，她害怕了。再有这种事情，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会不会直接就垮了。而且露露大了，这种事情对她的伤害也会是一辈子的。所以，青莲宁可说狠话，也要断了夏建勋的念头。她知道肖冉和钟常玉一定会劝他的。
那一夜，在光秃秃的床板和席子上，青莲失眠了。长沙，这个陌生又燥热的城市，让她难以亲近，难以放松。自己的工作也没有着落......唉，或许北京机会真的多？青莲看了看在身边睡得并不安稳的露露，心想：露露应该喜欢北京吧？
第二天傍晚，钟常玉的电话把青莲的心搅动得更乱。
“青莲你变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你对你们家老夏应该可以放一百个心。”钟常玉一点儿不客气地说。
“我对他当然放心。但是架不住周围人的别有用心啊。你知道他又是脾气那么好，愿意帮别人，也不会设防。文工团是那么复杂的地方……”青莲说着说着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很硬气。
“其实你错了，老夏这种不太张扬的人，心里有谱。领导找他还真的找对了人呢。”
青莲似乎都能看见钟常玉瞪着眼睛的急切样子。她笑笑说：“怎么他自己不敢来和我掰扯啦？派你来？”
钟常玉“哈哈”了两声：“你还真的把夏建勋培养成妻管严啦？他其实早动摇了，觉得应该听你的劝。这不，老肖正跟他掰扯呢。”
青莲没吭声。钟常玉又把露露在北京的前途给青莲预设了一遍。等她挂了电话，青莲的心里更乱了。
那边厢，夏建勋被肖冉讲得要投降了。吃过晚饭，他独自出门在大院里散步，希望安静地考虑一下。
北京夏日的傍晚，还残留着一点点白天的燥热，但是很干爽，身上的汗气一下子就让一阵阵带着花香的清风给吹走了。大院儿里方正干净，让夏建勋想起来哈军工盛年的景象。他思前想后，做了决定：听青莲的。
一个人的前程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谁也说不清楚。今天看到的“远大”，也许就是海市蜃楼。而一个家庭的日子，必须一天天过。他无法忍心看青莲焦虑。她这段日子对洗手的执着，让夏建勋暗自担心。很多时候，青莲还总是觉得自己忘了重要的东西。这次搬家打包，她不知道拆开看了多少遍。她太紧张了......
夏建勋一抬头，正巧看到也在散步的领导。他走上前，平静地问：“李部长，能和您谈谈吗？”
李部长说：“好啊。是不是下了决心？要我说，闭着眼睛一秒钟就可以决定啦。”
夏建勋笑着点点头，把自己的具体情况和担心和盘托出。末了，他说：“我决定留在长沙。”
他说完之后，一身轻松，等着领导批评他没有志向。哪成想，李部长居然感动地愣了半天。然后说：“小夏，你非但有才华，还够坦诚，重感情，有担当。我喜欢。这样吧，你先回长沙，等我消息。北京真的欢迎你，也不一定去文工团啊。”
这下轮到夏建勋愣住了。这么多年的混乱无助带来的冰凉坚硬的心，被领导刚才的几句话给温暖了。忽然间，他感受到了北京于他而言的特别意义。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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