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记(小说)
7,
她在去哥哥家的路上反复修改了几次内心的话语,最终全部推翻了。她决定先什么都不说。
那是极短的一段路。不到两百米?她却走得腿脚发软。大概是两天多里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的缘故。然而,并不是因为这个。
她在哥哥家楼下停留了漫长的一会儿。
楼前的那个当年专门兴建的停车场已经弃用了,现在整个小区都拔掉了绿植,改建成了停车场。曾经光滑的水泥地恣意地裂开缝隙,野性的青草招摇在初秋仍炽烈的风里,仿佛在宣告自然的力量。
还有时间,这自然的同谋。
这世间有什么是人力能够真正遮盖得住的呢?她的目光在荒凉的停车场里漫无目的飘荡着。所有的虚妄都会被雨打风吹去。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咀嚼着这句话,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苦涩。
她想起疫情最凶猛的时候,她希望哥哥给她从国内寄一百个口罩,那时候国外已经几乎买不到口罩了。中间有些波折,最终哥哥以他要做生意没时间出去买口罩结束了跟她的对话。她只好去找朋友,她原是不好意思跟朋友开口,她是有哥哥的人呐。朋友也是生意人,放下电话关了店门就去给她买,三天后她就收到了口罩。
她和哥哥从来都不亲密。当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周到地呵护着自己的大哥时,她只是笑笑。也许这就是根源。一个盘桓扭结的根随着时间向上攀援,只有站到时间的尽头才能看清它成熟后的模样。
为什么她和哥哥从来都不亲密?她没有追问过自己,就像不再追问命运那样——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哥哥果然对母亲的状况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她便也绝口不提。
哥哥家还是跟从前一样。她站在房屋中间像站在孤立无援的大海中央。她曾经住在这个房子里过,后来父母把这套房让给哥哥结婚居住。她从窗口向外望,一切都是模糊的记忆。她在这里只住过短短的时间。那时她已经去北京读书了。所以她跟哥哥,彼此间的情义也是短短的模糊的吧。
可是……她尽了力。
8,
“你不欠你哥哥的。姑姑也不欠。你们帮他他应当感谢才对。”表姐说,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眼睛从她转到母亲,又从母亲转到她。
在她回来之前的半年多里,没有一个亲戚来看过母亲大火焚烧后的房子。也不能完全怪哥哥冷漠,母亲的确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表姐生有一张利嘴,让她羡慕至极的一张嘴。这些话她并非想不到,只是说不出口。太多的话她说不出口。她牢记外祖母的四字经:祸从口出。话说出口就是尖刀,就会刺破本就稀薄的情分。捅破了亲情的窗户纸,也是祸啊——人生可以取暖的就那么几个小小的风雨飘摇的窗户。
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骗自己。她安心于把话全部放在心里,就像把整个人间的悲喜活吞了下去。有时候她看自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青蛙,喉咙和肚皮一鼓一鼓的,快撑破的样子——都是想对整个人间说的话。
“姑姑,你不听我的,那个房子就不该让沁子再给博闻,那本就该是沁子的啊!”
“我爸希望我这样做。”她抢着答。
母亲自然是偏向着哥哥的,即使他不管她的死活,她仍是偏向着他。他是她的儿子啊,她的儿子不能比别人差。她却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既然这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临终时的父亲看到了那座房子会值钱,但是他看到了二十年后哥哥对母亲会如此绝情么?
“你嫂子发病的时候你还给你哥哥每月转钱吗?”
她点点头。“我妈也一起转钱给他。我给多少我妈就给多少。我们本来打算这样坚持五年。”
这是今年年初的事。那时嫂子发病,她决定和母亲一起每月给哥哥一笔钱,一是帮助哥哥度过难关,二是调和哥哥和母亲的关系。她天真地以为可以用房子和钱来软化哥哥坚硬的心。
然而她太一厢情愿了。
表姐的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哥这是怎么了?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给他这么多钱他还不肯尽点义务吗?”
她无法回答。
是啊,哥哥是怎么了?她的那个当年以为不够美满的家怎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不堪注目了?
“你要跟你哥说。该说的就要跟他说。你不能都忍着。你忍着他就更不管不顾,他不会去主动心疼你的。他不能把担子全放到你肩上。你在万里之外啊!他就在门口守着啊!何况姑姑还帮他养大茉茉,何况他还从姑姑这里拿了两套房子!他这样还配称人嘛!你要跟你哥表达你的不满,要把这些话都说给他听!”
表姐的话机关枪似的射击着,大眼睛精力十足地骨碌着。她用自己困极不能集中精神的眼睛紧盯着表姐的眼睛,时不时就现出重影。表姐的精力怎么这么充沛,这双眼睛转得怎么这么让人晕。
她恍惚地不置可否地笑。她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得体地向这个世界表达不满,对亲人,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