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38）
齐啸的离开除了给孙凤带来了轻松之外，也让她忽然有那么一丝失去依仗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孤独的意味，这跟她心里的想法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追出去看看他。
可是她却迈不开步。
为什么要去看他，他害得我挨打，害得我不痛快，害得我这么小就订婚，害的我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为什么还要追出去看他？
孙凤把心一横，扭头进了高一教学楼，打算去看看自己的班级。
齐啸出了大门，沿着一中院墙走了十几步后，就停了下来。他转身看着校门口出出进进的人。看了十分钟，那个小丫头也没出来。
“没心没肺！”齐啸骂了一句，见公共汽车来了，忙拎着箱子急匆匆地朝车站赶了过去。
孙凤被分到高一一班，在高一楼的三楼。她找到自己班级的教室，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孙凤猜测是家长带着孩子来熟悉环境，就没进去，而是站在走廊往里看。
教室前后各有一门，前后各有一个黑板，窗户又大又高，还有窗帘。孙凤注意到课桌是单人的，心想，单人课桌好，省得跟同桌争地盘打架。
教室里有人注意到走廊里鬼鬼祟祟的孙凤，就朝她看了几眼。孙凤最怕跟陌生人寒暄，觉得酸文假醋，全是官话套话，所以一见被人发现，忙转身跑掉。她沿着宽大的走廊胡乱溜达，并小声念着上面的门牌：高一二班，高一三班，高一四班，·····
从走廊上的窗户可以看见后面的操场、宿舍楼、高二楼和高三楼。孙凤一层层溜达着，在一楼，她还看到各种活动室，排练室，心里雀跃又期待。
转完高一楼，孙凤又去了高二楼，也是楼上楼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发现除了高二的各个班级及高二老师的办公室外，学校管理层以及生物实验室也都在这个楼。随后，孙凤去到高三楼里，惊喜地注意到整个一楼是各种物理实验室和化学实验室。物理实验室的门都是锁着的，孙凤扒在门上的小玻璃往里看，看见一排排的大桌子，桌子上铺着蓝色的厚胶皮，胶皮上放着各类实验器材。赌徒见到了骰子，饿狼见到了绵羊，鱼儿见到了水！孙凤满心满眼的欣喜，一个一个实验室看过去，宛如士兵接受了一场激昂的战前动员一样，整个人热闹闹地沸腾了起来。
从高三楼一出来，激情澎湃的孙凤先来了个侧手翻，随即一跃而起跳上了门前的单杠。她把膝弯挂在横杠上，身体藤条般摇摆，头发瀑布一样流向大地，而眼神则抛向了天空。爽，舒心，自在！
微风穿过她的头发，温柔地安抚她，却无法冷却她心中的炙热。她忽然双手上伸，抓住单杠，让自己的身体绕着单杠转了三四个圈，然后一个后翻跳了下来。接着她又飞步跑到领操台上，在上面展臂，眯眼，恍惚间铃声响起，绵绵悠长，然后是书声朗朗，碎而有光。可期的美好从发丝间穿过，从耳朵边拂过，从心里淌过。
兴奋的她直接从一米多高的领操台跳了下来，然后甩着胳膊在操场上转啊转啊，树跟着转起来，楼跟着转起来，云跟着转起来，太阳跟着转起来。
她的心飘啊荡啊，她张开双臂，眯着双眼，欢快地沿着跑道跑动起来。跑着跑着，她长出了一对翅膀。翅膀展开，展翼又大又宽，熠熠生辉。她凭风借力，飞向天空。爽啊，自在啊！滑翔，俯冲，响尾蛇，转圈，三百六十度盘旋升空，世界这么大，世界这么小，飞过去，荡过来，她快乐地叫：我是孙凤，快乐而自由的孙凤！
飞啊，飞啊，飞！
色彩斑斓，宛如仙境，目不暇接，如痴如醉！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她的翅膀，把她从高空硬生生地掼到地面，翅膀瞬间碎的七零八落，变成了一堆纸屑。热腾腾的血速冻一般冷却下来。不对，我用着别人的钱，怎么能叫自由的孙凤？我还被抵扣在大山里，又怎么会快乐？
被现实叫醒的孙凤脚底灌了铅，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一会儿，她抬脚一溜烟跑出了校门，在高速车流中横穿过马路。学校对面有各式商铺餐馆，如寄居蟹一般，仰靠着江市一中的师生活命。
孙凤迟疑了不到几秒钟，便一咬牙推开一扇门。这是一间不大的杂货铺。一个满脸红光的男人从柜台后站起身，问她要买什么。她犹豫了，说随便看看。随便看完后要离开的时候，还是心一横走到柜台那里，问：你们需要帮手吗？
那男人打量了一眼孙凤，你是一中学生？
嗯。
那你可出不来。你不知道一中管的有多严，学习有多忙，你还打工？学习就是你们的全职工作。赶紧回去吧。这孩子，胡闹。
孙凤转身出来，又进了旁边的店。这是一家小餐馆。她直步走到柜台那里，没等一头电子烫的老板娘开口，先问道：你们需要帮手吗？
老板娘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膨化大脑袋，暗自琢磨：这么漂亮个小姑娘，端个盘子递个水，对面那些毛头小子还不得排着队来我这里吃饭？
需要需要，正缺人手呢，你啥时候能开始上工？
孙凤想起报道时老师说只有周日不上课不上自习，可以自由活动，就说：我每个周日全天都可以上工。
那不行！老板娘的脸立刻冷了下去，周日学生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生意最冷清，我恨不得关门休息。你是不是一中学生？
孙凤声音低了下去，是。
艾玛，一中的学生来打工，丫头你不是开玩笑呢吗？你们一中孩子连吃饭睡觉都在学习，还能有闲心出来打工？你们老师能让？行了，赶紧走吧，耽误我这半天工夫。
孙凤的心如日落黄昏，快速地下沉，大片的灰色浮了上来。原来大城市并不是遍地黄金，原来遍地黄金不是谁都可以捡的。
你忙的时候店里也忙，你闲的时候店里也闲，要想矛盾统一，无解。
她又试着问了几家，都是一样的答案。仿佛挨着学校就得跟学校一样的规矩，一道题，只有一个答案。
孙凤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微扬着下巴，冷冷地看着马路对面的一中大门。
大门是锁着的，只有边门开着。人们进进出出，需要门卫的身份验证。
这个世界被人为地分成无数个小世界，每个小世界都有各自的结界和出入验证码。
自己能够从一个最低阶的小世界跳进一中这个高很多的小世界，还不值得珍惜、庆幸和感恩吗？
可我为什么要感恩？是谁把我放进那个最低阶的山沟里的？是谁？还有，是谁说的，人生就是登上并非自己选择的舞台，演出着并非自己选择的剧本。我不想知道这些，不想活得这么具体。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命运是最不讲道理的。剧还得演下去，珍惜，庆幸，当然，还有感恩，都要有。
反正家里已经欠了他的人情，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安心上学吧，上学最重要。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心里嘀咕道。纸翅膀也是翅膀，带着绳子又如何，先飞起来再说。
年轻就是好，蔫头耷脑的孙凤从校外走回校内，立刻被满地的朝气和笑脸感染，好心情又回来了。
我是谁？我是孙凤！她再次雀跃起来。
她一路小跑回到了宿舍，看见里面多了个小姑娘，何琪。
何琪是一个浓眉大眼，皮肤如蜜糖色的圆脸姑娘，她梳着蘑菇头，从头到脚都稚嫩的仿佛刚睁开眼的小鸡雏。
何琪很腼腆，而孙凤也不愿意和陌生人打招呼。于是，何琪大眼睛看着孙凤，孙凤大眼睛盯着何琪，两人谁也不说话，但谁也不肯躲开眼神，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千言万语一个眼神就能完成任务。
孙凤最先意识到不对劲，噗哧笑出了声。
何琪见孙凤笑，也噗哧笑了起来。
但笑过之后，两人还是不说话，继续刚才的眼神交流。
后来还是孙凤决定投降，心说指望她说话看来得等到地老天荒，还是我主动认怂吧，“我叫孙凤，你叫什么？”
“何琪。”
接下来又是沉默。
良久，孙凤第二次投降：“你饿吗？到晚饭点儿了，咱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好。”何琪答完，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饭盒。
孙凤见何琪拿着饭盒，才想起自己也需要饭盒，但自己的饭盒在哪里呢，齐啸放在哪里了？
齐啸？齐啸呢？
齐啸已经走了！
我为什么想起他？我不要想起他。
孙凤甩甩脑袋，把脑子里的齐啸甩掉，继续找饭盒。宿舍一共有四个人，桌上四个抽屉。孙凤挨个抽屉拉开，终于在一个抽屉里看到一个透明粉盖塑料饭盒，盒盖上还浅雕了一只凤凰，凤凰边上写着孙凤两个字。
“你的饭盒太好看了，还刻了凤凰，谁给你刻的？”何琪见了饭盒，话多了起来。
“我哥。”孙凤生怕何琪再揪着问，拿着饭盒急匆匆往外走。
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半天的云霞，艳得不像话。两个人去了食堂，已经有很多人正在里面排队买饭。
孙凤一边慢慢跟着队伍蜗速前进，一边歪头问身后的何琪：“你家是哪里的？”
“我家就在本市。你呢？”一中要求本市的孩子也要住校，所以何琪虽然是本市的，也得住宿舍，但周末可以回家。
孙凤笑了，“我家很远，你听着，我只说一遍，记不住别怪我。江市清水县离岭镇灵水村。你记住了吗？”
何琪瞪圆了一对猫儿般的圆眼睛，“天啊，这么长？我可记不住。”
孙凤得意地笑了起来，感觉在这件事上赢麻了何琪。
轮到孙凤买饭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是套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个饭盒，小的饭盒盖上也同样刻了凤凰图案和自己的名字。
食堂的饭菜很好吃，至少孙凤这么认为。但何琪却把头摇得象念八股文的私塾老先生，“这太难吃了，我爸做的比这好吃不知道多少倍。”
孙凤好奇，“你爸还会做饭？那你妈呢？你妈不做饭？”灵水村的男人没有做饭的。
何琪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半天才说：“我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孙凤静默不语，她不会安慰人，也最怕听到这些不好的事，安慰吧，不会。不安慰吧，人家会认为她冷血无情。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自顾自吃饭，仿佛刚才那个话题从不曾被提及过。
好在没一会儿，就有人来打破了沉默，“两位同学，你们也是新生吗？”说话的是一个瘦长脸很白皙的细高个子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