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坡我的坡,好像不是一个坡|热带一家人(18)
这是第几次徒步了?
可能是第六次,也可能是第七次。我从来没想到,来新加坡后会变成户外达人。以一种看起来很专业的姿势,背着户外包,穿着越野鞋,一大早汗流浃背向山顶出发。
新加坡确实没什么山,但确实有很多坡,上坡下坡,总能在一个坡上,俯瞰到一片海或者成片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有人在旁边问:你以前是不是体育老师?
啊,这个嘛……我不好意思说,眼下这副矫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其实我靠码字为生。那种大众认知中,瘦弱而纤细,皮肤苍白满脸心事的文艺女子模样,反正跟我是一点关系没有。
汗水从每个毛孔里噗噜噗噜冒出来,速干背心湿了一大半。经验老道的徒步爱好者,会准备上一两条毛巾,在大树底下擦上一遍,再次上路。新认识的朋友递来一张纸巾,这几乎是徒劳,刚手脸擦了擦,胳膊上的汗又齐刷刷冒了出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像亡羊补牢一般,我往胳膊上喷了高倍数防晒,同时感觉源源不断的汗水正在冲刷着这些防晒。刚来热带时,得了一种怪病,两只胳膊总是一阵奇痒,不抓还好,越抓越痒。后来才知道是晒伤,即便阴天出门走一圈,紫外线也有本事在皮肤表面燎一层肉眼看不到的小水泡。
之后对这种痒见怪不怪,拿出一大瓶绿色芦荟胶,挤出两大坨涂上去。
新加坡的徒步路线,通常收尾总会安排在一个地铁站附近。基本上所有地铁站又都连着大型商场,冒着浑身热气走进商场那一瞬间,人人都会感慨:啊,活过来了。
你说徒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仿佛很自然的,人到了此地,就进入到了这种生活模式,游泳徒步,孜孜不倦,一放下就好像对不起自己。
有人讲,我也去过新加坡,怎么跟你的新加坡完全不一样?吃得挺好,每天商场逛街喝咖啡,生活很快乐,完全没有吃苦的感受。
看到这段质问,我也在问自己,啊,这是为什么?
这就不能不说到我十岁的儿子了。上个周末,外面下着雨,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走吧,我要去植物园看兰花。
我发现成年人虽然自己很喜欢商场喝喝咖啡,逛逛街,但是你绝不允许十岁的小孩也有这种爱好。如果他跟你说,妈妈走,我们一起去商场喝个咖啡,买点衣服。你肯定会觉得这孩子有问题。但他提出去植物园看兰花,你觉得这很可以,一个热爱自然的孩子,他能坏到哪里去?
去植物园有诸多好处,大片绿色保护视力,户外运动增强体质,花草树木增加知识,最重要的是,它还不花钱。唯一的坏处是,费大人。
我儿子去植物园,要求必须公共交通抵达,我说公交车一路可以到。他说不行,他在植物园地铁站看到了一些墙上的植物浮雕花纹,很漂亮,他想坐地铁去看看。
他每个理由听起来都像科考队员一样,叫人无法拒绝。
进了植物园,我是这么想的,先陪他逛一圈,增强一下母子感情。随后他逛他的,我找个地方坐坐,看看书,喝喝咖啡。自从二胎之后,我陪艾文的时间几乎忽略不计。所以我很愿意跟在他后面,听他讲讲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比较烦恼的一个问题是,他总是用一只手牢牢抓住我的胳膊,在30度的湿热空气中,这只手带给我的负累很重。
还好,这天下着小雨,我们一人撑了一把伞。我心想,逛个植物园能有什么?这跟我平时的徒步根本不是一个强度等级。
但艾文的逛法是这样的,他碰到喜欢的植物,必须停下来,仔细看看介绍,借我手机拍照,顺手可能还得查查资料,再得意洋洋告诉我,这是什么植物,属于什么类别,分布在哪个国家。这些知识从我脑袋里过了一遍,好像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
这时候我特别理解那些陪女朋友老婆逛街的男人,明明自己一窍不通,但还是得忠心耿耿跟在屁股后面,违心地说出一点这个那个,显示出一种爱意和关怀。我为了捧场,也会对着一丛漂亮的石斛说:哇,这个花好漂亮呀。
艾文听了后会嘿嘿一笑说:不过这个花我不喜欢,它不是原生种,是后期杂交出来的,你知道吧?就像新加坡国花胡姬花,也就是卓锦万代兰,它就是这个叫卓锦的人,杂交出来的。兰花的杂交呢,其实很简单,拿根棉签,在两株兰花的花蕊里捅一捅……当然啦,说简单也不简单……
如此源源不断滔滔不绝,我一边被动吸收着知识一边感觉到,学着自己完全不懂的东西,果然挺累的,仿佛大脑皮层在不停地被刷子摩擦着,一会刷上一层组织培养苗,一会刷上一层原生种分布。
在成年人里,我自信还是体力不错的。徒步从不拉后腿。可是跟在艾文后面,不由自主觉得,好饿,好累,好想找个地方吃顿饭,休息休息。
他坚决拒绝这类要求,兰花园门口的餐厅,他站着看了会菜单说,太贵了,非要在这里吃吗?他的意思是,这个国家既然有食阁,你为什么要花钱进餐厅?
好说歹说,我在点心店买了几块油酥点心,跟野生动物一样,坐在植物园外面,喝着咖啡吃着点心,凑合过一餐。这一天兰园免费,本来艾文觉得,如果门票大于20新币,我大可以在外面等他,没必要进去浪费钱。
免费的话,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那些东西太漂亮啦,你得进来看啊。
热带的兰花温室很有意思,别的温室都是温度比户外高,这里温室叫cool house,进去百花齐放千姿百媚,刚开始我还兴致勃勃跟艾文看来看去。后来身上的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冷得瑟瑟发抖,只想着,到底啥时候能出去?艾文还埋头看着,恋恋不舍完全没有走的意思。大太阳他不走,下雨他也不走。
你哀求他,走吧,回家吧。他总是推诿着:再看一下再看一下。
这一天徒步一万五千步,但因为身心过度消耗,走进地铁站,手已经饿得微微发抖。
于是我难免产生了一种想法,为了能下次跟上艾文的步伐,必须多徒步多锻炼。这就好像上帝给你开了两道门,当你走进一道门,进入这种生活模式后,不知不觉,另一种生活模式会逐渐远去。
衣服要买速干的,鞋要买防水越野型,包得轻便的,水壶要能装冰块保温的……实不相瞒,虽然每次信心满满出发,回来时往沙发上一坐,仿佛最后一点精力被榨干。
越是这样,越是想要更高更快更强。
正当我觉得自己已经又黑又壮,可以经历人间的各种折磨时,一个朋友从天而降,说要带我去过过新加坡本地人生活。
我这人对什么都好奇心很重,她说要带我去吃米其林大排档,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这天在牛车水下车,从地铁站一路走过去,到了眼前一黑,我的天呐,这就是传说中没有空调的食阁。此时是正午12点,炙热阳光下,人潮涌动带动得空气更加燥热。
上二楼时,听到旁边两个穿着西装的人在后面说:这是新加坡最好吃的地方。
可是太热了,尽管顶棚上的风扇不停地吹着,不过是把燥热的空气均匀输送到各个地方而已。排成长龙的队伍里,竟然有不少人身穿西装西裤,或者穿着外套等待着。
我盯着那些人心想他们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穿着背心还热到抓心挠肺,难道他们体内揣着个空调?
后来才想明白,这些人准是在18度的冷气里待了一上午,中午来食阁,就像寒带的人期待来热带岛屿度假,他们是来打开周身毛孔的。不像我,风尘仆仆走了几条街,进到食阁只觉得绝望,空调呢?没有空调怎么吃饭?
我仰着头到处找档口时,一不留神撞在一名工人身上,他那张不耐烦的脸抬起来,朝着我大声说:怎么回事啦你?
是啊,怎么回事啦我?这人后来到处穿梭,我看他一会指挥外国人,把回收的碗碟放放好,一会又跟大婶说,不要挡道,排队站这里干嘛?
他就像这一小片食阁的帝王,一边颐指气使,一边挥斥方遒。
朋友打车到了,出现的那一刻,就摁住了想要逃跑的我:你啊,你要多过过本地人的生活。
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我家楼下那间食阁,虽然它又贵又没什么好吃的,可是它的冷气是多么杰出多么爽利多么无私。有时候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很有必要,折腾几下,人才会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比如说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台空调。
我相信这间食阁里一定有很多美食,但是当时买完面回来才知道上面一层全是猪肝,干面很辣,只有朋友买来的柠檬汁味道酸甜冰爽,暂时发挥了降温作用。
朋友是多年前北漂时认识的朋友,说到2010年时的窘迫,我俩都很感慨。那时候是真的很穷,住着1000来块的合租房,在北京对付着生活,梦想着发财,梦想着功成名就。
一眨眼13年过去了,没想到我们见面,还是在新加坡的食阁,吃着8块钱一碗的猪肝面。朋友支着脑袋靠在台子上说,如果能发一笔大财就好了,这样可以躺平几年。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面太辣了,空气更热了。
我衷心许下愿望:什么时候能不吃食阁就好了,特别是没空调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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