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上学记｜热带一家人25

一周前从上海回新加坡，嘴里长了一个小小的口腔溃疡。

我没放在心上，你知道，或早或晚，它总是会好的。后来我分析，这可能是身体发射出一个信号，它在焦虑，你这个人，放着大房子不住，怎么又跑啦？

我离开上海的时候，正好是最好的季节。每天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逐渐变深的树叶，天高云淡的疏朗气息，再转个头，南面卧室，一抹温柔的暖阳照在地板上，我的小猫趴沙发上睡得很熟。房间又大又干净，处处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就跟在外面鬼混久了的男人，回到大老婆家里一样，怎么端详怎么好，舒适，雅致，大方。

下飞机后，我的口腔溃疡开始彻底发作，逐渐半边嘴巴疼得不行，连东西都咬不上了。任何带味道的东西，都像在伤口上撒盐。家里乱糟糟的，一走进去，就算没人说话，脑袋也嗡嗡的。

一开始家庭矛盾分三种，小陈跟艾文的矛盾，艾文跟妹妹的矛盾，妹妹上学的矛盾。父子俩的矛盾，我有点看不懂，小陈装了单杠，让艾文要练到至少能做一个引体向上。这我倒不反对，锻炼身体，有什么错？可是我要带儿子出去徒步，他就开始立规矩，出门玩之前，必须要能做一个引体向上。

就跟鲁迅父亲在《五猖会》里表现得一模一样，过节有游园会，一大早工人和少爷都兴奋极了，开开心心准备上船。当爹的看不得这股高兴劲，非要上来说，背一段书，背不会就别去。于是小孩着急忙慌，家人闷闷不乐。但是当爹的觉得有道理极了，因为这是意志力的锻炼，人生的锻炼。你不能平白无故地快乐，总得努力奋斗，吃得苦中苦，才能享有人上人的快乐。

我跟小陈为了这事大吵一架，锻炼就锻炼，干嘛非得上意义？

后来无意之中，又达成了统一战线。因为艾文正在教妹妹，“妹妹，如果老师不让你回家，你就说，臭老师。”

十岁的男孩，嘴可真是讨嫌。我们一致同意，只要他说这种话，他就应该在单杠上吊一分钟。

至于兄妹之间的矛盾，原本以为相差七岁，随着年纪的上升，矛盾应该会逐渐减少。我太天真了，他俩还是会在晚餐时分，因为一块胡萝卜大打出手。

两人就像没有理智的野兽一样，互相叫嚷着，我的我的我的。筷子和手在一块胡萝卜面前轮番上阵，最后因为力气小输掉的妹妹，哭得要把天花板都给掀翻。

我只能安慰自己，挺好，这样妹妹从小就习惯了竞争。

最大的矛盾，是妹妹上幼儿园。这个月开始，三周岁两个月的妹妹，终于能上幼儿园了。当然，她万分不情愿。以前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去图书馆，游乐场，超市，游泳池。滑滑梯想玩多久玩多久，冰激淋想吃就吃。

现在，自由的日子到头了。她得上学，我能看得出来，她也会用理智说服自己，每个小朋友都要上学。但这不妨碍她抗争一下，随时随地哭一哭，不想上幼儿园，不想上幼儿园。

那几天内忧外患，家里吵成一团，嘴巴里有个纽扣大的溃疡。有时你甚至会想，还能好吗？

溃疡会不会一路烂下去，最后变成某种可怕的疾病，小孩会不会永远讨厌上学，过几天翻脸再也不去幼儿园？

忍不住把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地方想，直到生无可恋，觉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然后一个人去森林徒步，一走进丛林小径，天色转黑，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好像要下特大暴雨。很神奇，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里面也有穿着拖鞋散步的情侣，脚步匆匆开启越野跑的各色人等。

人们对天气是如此地不在意，好像来点什么，都不过是种经历。

即便焦虑，该来的还是会来啊。

我的溃疡，是在这一天开始慢慢好转的。儿子正常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他最近又练起了葫芦丝，刚开始的时候责怪自己的手，怎么那么不灵活了？练了一会，眉飞色舞告诉我们，感觉来了。他想利用午休时间，在同学们面前表演一首葫芦丝经典曲目，《月光下的凤尾竹》。有时候，他还给妹妹吹《玛丽有只小羊羔》。

妹妹从一开始不想上幼儿园，到不再抗拒上幼儿园。就算脸上在哭，脚步还是往幼儿园走去。甚至在经过一所学校时，妹妹告诉我：小朋友都是要上学的。

脑海里哗啦啦翻过老黄历，八年前这个时候，两岁多的儿子被我送进了幼儿园。那时每天都像在护送一枚炸弹，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如何排除千难万险，最后到学校门口，一定是撕心裂肺的满地打滚，扒着铁门坚决不进，嚎啕大哭喊着妈妈我不要上幼儿园。

艾文小时候很有毅力，别人哭一星期，他哭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放国庆假，当时我心情沉重地像去服刑一样，押着他往幼儿园走去。没想到他竟然无声无息地进去了，好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是哭了一小下，半分钟时间，从我眼前消失了。

大概是因为有这种对比，我对妹妹微弱的哭声一点都不介意。天呐，妹妹真是判若两人。没有明确的拒绝，没有那只死死扒住我的小手，没有炸雷一样的哭声……只有失魂落魄的小陈，每天在家问我八十遍，老师有发照片来吗？

没有。

其实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当这个最大的矛盾解决，小陈也能在家游刃有余做个晚餐，我的溃疡好了，又能吃东西了。送完妹妹回来，即便是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心情也像在马尔代夫沙滩上漫步，幸福感如同海浪一阵阵涌来。

哇，终于等到第二个孩子上学了。新加坡在我眼中，也变得可爱起来。

有一天在食阁吃午餐，我跟小陈说，这回来，好像觉得物价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去没空调的小贩中心吃饭，也没觉得那么热了。不会再焦躁不安地寻找位置，而是很坦然地端着手里的粉，悠然自得走下去，反正，总会有位的。

吃完之后，再点一份冰绿豆汤，人类总能想办法在热火朝天的日子里，加一点甜。

妹妹，再上两天学，你又能放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