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中秋轧闹猛记|热带一家人(21)
坡国颇有一些中秋气氛。
提前一个月,商场地下一层已经搭起月饼集市。我一次没进去过,但每次路过兔儿灯的摊位,都会心动那么几下,又赶紧摁住,嗨,何必花钱买这劳什子,不值当的玩意,国内十块钱一个,这里倒敢标价10块20块新币。
临近中秋节,路上提兔儿灯的小孩多了,我的孩子手里没有,又开始后悔:早知道海运来个一打。
中秋这天,就我和艾文两个人,亲戚问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立刻答应了。因为这样一来,顺水推舟不用在家做饭。自从小陈带着妹妹回家,我在厨房积攒了一点生活经验。
做饭这个事情,其实很符合薛定谔定律。你没进厨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心里想得好好的,做出来结果差了十万八千里。目前为止我碰到的困难有:油锅里溅了水忽然蹿出直冲房顶的火苗;煮云吞顺手下个鸡蛋,搅得手都酸了,白色的泡沫还是一个劲噗噗冒出来…;煎个鸡蛋吧,又碰上一盒不新鲜的鸡蛋,连煎三个蛋黄都散得一塌糊涂。心疼黄油,心疼鸡蛋,心疼煤气费……
我跟亲戚建议,去滨海湾吃饭吧,吃完了出去看看月亮。亲戚定下一间金沙酒店的高级日料餐厅,还特地叮嘱我,不要穿拖鞋去。
艾文对这个规定很不满意,他说凭什么不让穿拖鞋?我就要穿拖鞋。他就像一只小型杠精,随时随地准备朝我抬杠,好像看我发火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幸好后来我想开了,他可以不去,我必须要去,中秋节这天,人总是要享受一下人生的吧?
来新加坡这么久从未去过金沙,一进去看到那些熟悉的品牌,一条蓝色运河,摇曳的小船,宽阔的步道,店里琳琅满目摆放着当季时装,哇,这地方倒是挺时尚的,上海话讲,蛮灵额,嗲!
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眼睛粘在橱窗上看个不停。至多10分钟,艾文开始大喊无聊,没意思。
他不仅抱怨,他还长篇大论,一会说,这些墨镜、包包、衣服有什么意思?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花大价钱买这种东西。一会又说,这些无聊的大人,每个人都在看手机,男的嘛看车,女的嘛看衣服首饰……
我把手机收起来,实在忍不了了,想跟他抬抬杠:你认为没意思就没意思吗?世界又不是围着你转的,你不喜欢,我可喜欢了。
艾文来劲了,开始逐件点评,你看你这个项链,黑乎乎一个疙瘩,根本不是什么珠宝,你还每天戴着,你这个珍珠耳环嘛,虽然有一些价值,但肯定没有他们卖给你的价格那么高。而且获取珍珠,那个蚌就死了,你知道吧?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他持续发挥了一会儿,忽然就开始像在毒气室待久了一样,一会瘫坐在地上,一会佝偻着腰到处乱跑。路人怪异的眼神投射过来,好像在说:这位女士怪不容易,带着行动不方便的小孩还来逛金沙。
丢不起人,只能迅速跟着他出去,外面太阳还挂着,走没几分钟人燥热无比。我提议可以像行人一样,租个自行车,到处蹓跶蹓跶。艾文拒绝,他对所有要花钱的东西,都带着天然的警惕。
逛了一小时口干舌燥,花两块六毛钱,在屈臣氏买了两瓶水。这是艾文唯一许可的花销。当我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还想再随便买点什么,他已经大义凛然一马当先把两瓶水放到柜台,直接掏出几个硬币,买单完毕,不容许我再有其他想法。
每当我凑到什么东西前面看看,他一定当机立断凑我旁边,来一句,快走。我依依不舍的眼神,总是能撞到营业员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笑容。
艾文说了无数次:我要离开这里,没意思,到处都是墨镜包包衣服,一点意思没有。
他在这里就跟溺水一样,我跟亲戚说,小孩待不住了怎么办?她比我有经验,指路去一家美式餐厅,里面人人都捧着一个脑袋大的冰激凌。
所有小孩看到都走不动路。对艾文这样的10岁儿童,依然有效。
啊,我的高档日料,再见,啊,墨镜包包服装,再见,啊,舒适闲散的逛街生活,再见。
艾文花了一个小时提醒我,请做好特种兵准备。
他刚吃完冰激凌,就说,他要出去逛逛。亲戚说,可以去滨海湾花园,去那里看看月亮。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花园里会有中秋灯会,前方堵得水泄不通,而我们四个人,正在傻傻地往那边走去。
亲戚也不轻松,她小孩比艾文大一岁,但一出门,就专心躲在每棵树后面,跟我们玩躲猫猫。人相当多,两个小孩,一个要躲猫猫,一个拿着我的手机要拍月亮。有时他们同时消失在人群中,我和亲戚就像两只大鹅,在人群中拔长了头颈望来望去。
我这才注意到,在一轮圆月的照映下,滨海湾花园非常像乐高搭建出来的花园,或者电影《芭比》里那种仿真乐园。高大的棕榈树以相同的组距栽种在道路两旁,再加上那些造型奇特的建筑,莲花博物馆,金沙酒店,每一样,看起来都像是假的。
置身其中,只有淘气的孩子是真的。
人越来越多了,我跟着艾文一路走到灯廊,才知道这里是新加坡人过中秋的地方。有美食街,小游乐场,各种造型不同的花灯。看到拥挤的人潮和各种小商贩,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古代看花灯,小孩走丢的故事。我牢牢拽住艾文的手,这时他整个人就像浇了水的植物,散发出勃勃生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留连忘返乐不思蜀。
有那么一小会儿,小时候跟爸妈一起去城隍庙的片段从脑海里漂浮出来。大概也是中秋或者元宵,人挤人人看人,我母亲跟现在的我一样,皱着眉头说,轧闹猛呀,有啥好看啦?
我那时充耳不闻,心想这么好玩,为什么她要苦着一张脸?大人真是好奇怪呀。
成年之后,我当然再也没去轧过闹猛,每次电视新闻里看到外滩城隍庙人山人海的画面,心下暗想:这些人干嘛要跑去这种地方?真是不明智。
在上海的时候,逢年过节知道外面人多车堵,尽量都是家里蹲。中秋节过得很风雅,院子里桂花树下,摆上野营桌椅,沏茶,切月饼,闻着阵阵飘来的桂花香赏月。艾文小的时候,他还会穿上汉服,用葫芦丝吹奏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
来这里当外国人,忽然把前面三十多年攒的人生经验都忘光了。国庆日看表演,中秋节看灯展,哪里热闹哪里可以轧闹猛就有我们的身影。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随着人流走去,又起劲地跟小孩轧起闹猛。
可能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经历两次轧闹猛。第一次是自己小时候,第二次是自己的孩子小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特种兵的夜晚又累又辛苦,站在滨海湾花园那几棵花树下,还是会惊叹一声: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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