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复一日的面条中爆发｜热带一家人（11）

最近每天晚餐都是面条。

面条没什么不好的。一开始刚吃上面条的时候，一家四口每个人心满意足。终于可以在家做饭了，有煤气，有锅，不用顿顿都走到外面，歪起脑袋想吃什么。一碗简单的面条，却代表着一个重大的突破，一种从旅游回到日常生活的烟火气。

每晚五六点，小陈点开煤气灶，快手快脚往里面扔蔬菜，肉丸，香肠，面条。十分钟后，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像在上海的时候一样，共同食用晚餐。

吃到第三顿，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天天晚上都是一样的配方？面条这东西要煮得好吃，在我看来很简单，要么你弄个汤头，骨头汤，鱼汤，番茄牛尾汤……要么你弄个浇头，番茄炒蛋，鱼香肉丝，肉末茄子……听起来就下饭。

但是每天小陈都用最质朴的做法，清水煮面条，看着差不多熟了捞起来。我对他委婉提出面条可改进的做法后，他说，做不到。汤头的话，需要一只高压锅，它还在转运的路上。继床垫之后，我又一次关注起了海运信息，感觉海上航行这么多年来似乎没什么进步。从中国到新加坡，都一星期了，这只船竟然还在走？海上竟然没发明出那种高铁一样呼啦啦来去的快船，真是匪夷所思。

浇头更加办不到，煎一块三文鱼，整个公寓云山雾罩。小陈以前还会象征性拉上厨房的门，最近他想开了，不拉了。凭什么他一个人受罪？他要让我们全家人都闻闻。

那天半夜我洗完澡后，打开浴室门，一股三文鱼浓重的鱼腥味扑面而来。往好的方面想，这要是鱼香肉丝，谁知道味道会挂多久。

然而人潜意识里总希望日子越过越好。清水煮面条就像睡充气床垫，一星期能忍，第二个星期，每天都有点像折磨，咱也不能岁岁年年月月都吃煮面条吧？看他电饭煲也到了，菜也越买越多了，调料放了好几瓶，怎么面条还是昨天的面条？从内容到形式，都没有改变。

而且隐隐传递出一种态度，在无声地告诉你，不要盼望了，以后大概率就是这样。

星期五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厨房台面上放着蔬菜，面条，解冻后的牛肉碎，香肠，丸子……习惯性问了一句小陈：“什么时候煮面？”

他正在房间里忙着给小孩叠衣服，没声好奇回答我：“你看我有分身术吗？”

小陈来新加坡三周后，脾气日涨夜涨。《红楼梦》里晴雯不满宝玉说她蠢才，冷笑一声说：“二爷近日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

宝玉听完，就给晴雯送扇子撕。但是小陈的脸经常挂到地上，儿子不按时去扔垃圾，他要爆炸一回，妹妹不按时睡觉，他也要不耐烦地说：你睡不睡，你不睡就出去。

这可是他千娇万宠的女儿啊。自然了，对我也没什么好脸子。

最近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有问的功夫，不会顺手把这事做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新加坡这地方，只要你在家里劳动，就能明白菲佣们的处境多么艰难。这么小的一个家，每天都需要做这么多的事。以前我住别墅的时候，总以为搬到小公寓，家务可以大幅度按倍数减少。住进80平小公寓才知道，因为家里人在反反复复使用这些地方，你必须反反复复去清洁这些地方。

比如妹妹吃着玉米，忽然消失，几秒钟后你发现她在床上啃玉米，床单上都是玉米渣，心情一下就被碾得稀碎，好烦，又要跟蚂蚁争分夺秒。

我算明白了，此地对小孩很友好，对大人实在不友好。因为不管哪里的小孩，你家做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他还是只吃一碗米饭或者一碗面条。小孩的味蕾很单纯，不需要接受那么多花样。但这地方对大人很不友好，一些原来挺寻常的事，在这里通通很难。

你想做饭，它就很难，难就难在它从各方面围追堵截让你不要在美食上花心思。

你想开车，这里私家车相当昂贵，昂贵到你根本无法梦想去拥有一辆。有人告诉我，他国内一个有钱亲戚，以前开阿斯顿马丁，来这里买了辆马自达。都姓马，差的辈份可太多了。要命的是，区区一辆马自达，也要人民币近百万。

我的两个小孩，都非常喜欢公共交通。他们都有自己的公交卡，连妹妹都有，进出地铁她开开心心刷一下。可是对大人，每次推着小孩赶公交赶地铁，我总会想到五个字，生产队的驴。特别是有时候买点东西，大包小包扛肩膀上，另一个人扛婴儿车，上车迫不及待找个位置坐。如此这般，总感觉苦哈哈的。

原来国内的小康生活，上馆子啊开车啊，现在都成了奢侈消费。

还有一件事，经常在我和小陈心里打鼓。此地罚款的名目实在太多了，地铁里不能吃喝，否则罚款五百新币。马路上不能乱扔垃圾，随便吐痰，不然谢谢2000新币。

有一天我和小陈走在路上，看到他噗嗤着往外吐了吐，让我一阵紧张，你干啥啊？怎么随便乱吐，罚款两千新币。

他也有点紧张，看着我说：小飞虫飞我嘴上了，我要吞下去吗？

那自然还是吞下去的好。

乱穿马路，当然也要罚。有次我从地铁站出来，暴雨之中，急于穿马路到对面去，却找不到斑马线。放在任何国家，都会毫不犹豫穿过空空荡荡的马路。但在新加坡，想想罚款，我冒着大雨，像问爸爸要钱的依萍一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当然，也不是没人乱穿马路。

某天在小印度，我和小陈推着婴儿车，等待着红绿灯。红灯迟迟不跳，烈日当空，每个人的背影都散发着受苦受难的气息。忽然小陈喊了一声：这个人乱穿马路！

原来对面一个穿纱丽的印度大姐，再也不想等了。就跟在印度一样，快速闯红灯走过来，一辆小货车朝她按了喇叭，她朝我们走过来时，旁边一个印度大哥忍不住了，举起手一边比划一边叽里呱啦骂她，我猜是在说：怎么乱穿马路！这又不是在印度，要罚款哟！

不仅在公共场合，在食阁吃饭，你得做到三件事，吃完主动还餐盘，保持桌面干净，能让下个人使用，只要但凡在桌上留下一点垃圾，好啦，谢谢惠顾，罚你300新币。

总之，只要出门在外，必须规规矩矩，一步也不能放飞自我。

有一次妹妹不知道怎么了，坚持想在地铁里吃甜甜圈，小陈耐心解释着，不行，吃东西要罚款。她忽然霸气地问了一句：那罚完款，就可以吃了吗？

可以，但我和你爸的心会滴血。

不过人果然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习惯在食阁打扫桌面后，走进收服务费的餐厅，吃完饭下意识般还是干起了服务员的活，桌子擦擦干净，碗筷收拾干净。

像大火收汁一般，把我基因里的勤劳朴素全都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