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热带一家人（15）

九月第一天，是新加坡选举日。跟我们外国人没关系，但学校放假。早上八点，艾文嘭一声跳到我的床上，伴随阵阵嗷嗷尖叫。还好我睡觉喜欢蜷缩着，不然保准断一只腿。

他叫我起床的方式相当见效，当时我就坐了起来，还往墙角缩了缩。

“妈妈，出发吧！”他的嗓音总是那么迫不及待。

昨晚为了让他去麦里芝水库徒步，我花了相当长时间做思想工作。上次新买的徒步鞋还没试出滋味，已然打道回府。这回我又添了一个徒步背包，一顶新的遮阳帽，还差一副运动专用墨镜。光想到这些东西，体内徒步的热血熊熊燃烧，我迫不及待置身于那条水库旁的林荫小道上，尽情享受在里面穿行数小时的快乐。

艾文不愿意，他的理由是，水库除了猴子什么也没有。物种不够丰富，光是去走路有啥意思？我说不出来，只能尽力骗他，上次有人去那里看到了蛇，还有人看到小松鼠，野猪，挺有意思的。大人的真实理由是这样的，去水库交通方便，不折腾，里面不怎么晒太阳，没有危险，老少皆宜……

水库全程12公里，大概三个小时能走完。我还有一个理由，再也不想听他说，你啊，你只会说累死老娘了。我要走得快快的，把他甩在身后，让他哀求我：妈妈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等等我吧。

有句俗话用在这里特别恰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刚走了一公里左右，我觉得右脚脚掌有点不对头。大概是前一晚去滨海湾看月亮，走得有点猛。吃完晚饭（还是超市盒饭）我提议出去散步，艾文说可以，去滨海湾吧。新加坡的滨海湾相当于上海的外滩，游客趋之若鹜的观景平台。我原本意思是，楼下马路走走，没想到他心存志远，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一开始心想，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换两趟地铁，在鱼尾狮那附近走走。去了发现明月当空，旁边有中国人在讲，超级月亮，超市蓝月。巧不巧，没想到动念一去，竟然撞到百年难遇的月亮。虽然我左看右看，除了觉得这月亮比平常稍微大点，也没什么稀奇。

艾文坐在鱼尾狮下，一个劲摆弄着我的手机。他说，既然是奇观，必须得拍下来。20分钟后，我失去了耐心。告诉他，你在此地等我，坐着别动，我去买冰激凌。

说这句话时，瞬间弹出朱自清《背影》的段落，“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艾文也回忆起年少时，母亲给他在海边买冰激凌的场景。

思绪悠然之时，听到他郑重其事叮嘱我：超过五块钱就别买了。

哼，我不听，超过五块我也要买！到冰激凌摊位一看，一个球7块5，岂有此理，想到两个冰激凌要15新币，我讪讪走了回去。艾文还在拍月亮，努力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的手机摄像头不行。

这一趟拉练了一万步，代价是第二天我不再身轻如燕。我开始忐忑万分，总想着这只脚会不会有事。艾文兴致勃勃冲在前面，这天天气不错，多云，徒步小径上行人络绎不绝。

这次比上次准备充分，我背包里有橘子，苹果，一袋面包。两人都背了一壶水，艾文很忙，他要收集桫椤的孢子，看看带回家能不能自己培育，还要在路上不停捡起奇怪的果子。河边的青龙鱼，乌龟，都在他的观察行列。

他从不哀求我，让我等等他。而是想让我慢的时候，一把拽住我的手，仿佛警察抓犯人一样，让我动弹不得。我是他亲妈，又不能把他推水里，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

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拜托你不要惹猴子。小陈知道我们要去水库徒步，千里迢迢不忘记专门发消息提醒，别让他惹猴子，万一被猴子打了，还要花钱去打狂犬疫苗。

我叮嘱他，千万别跟猴子对视，它打你，你会送去打针，一针至少500新币。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说，这么贵？代价是之后一路，每次想打开背包，吃个橘子，啃个苹果，艾文都会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按住我的背包，说，别吃，当心猴子，它们正在树上观察你。

走完一半的路，我的脚恢复如常，不再有隐隐作痛感。欣喜地把这个喜讯告诉艾文，他以一种老师傅的语气说：徒步都是这样的，走多了你就不痛了。

我本以为两个人徒步，是增进母子感情的好机会。没想到艾文这么能讲，见到桫椤，给我讲20分钟如何用孢子育苗。见到猪笼草，又啪啦啪啦讲半小时，从常见猪笼草到马来王猪笼草。

他讲得很起劲，我只能一遍遍附和着，嗯，噢，原来这样，你连这都知道，你真厉害……

我脑子胀胀的，原因只有一个，没有共同语言。这男的就跟网上说的那种懂王一样，随时随地在考我：火龙果你知道怎么种的吗？仙人掌上种出来的哦。香茅草冻怎么做的你知道吗？那个还挺好吃的。

……

可恶的血缘关系，耽误了我夺路而逃。

后半段路，艾文一直喊着，无聊，没意思，这里什么都没有。他说，走快点，下午我们去湿地吧？

什么？我不敢置信，走完12公里水库，你还要去另一个湿地公园？艾文点点头，告诉我那里才有他想要的东西。看起来他对运动本身没什么兴趣，就像野猪喜欢吃松茸一样，满山乱窜精力旺盛，只是因为它有事情要忙。

我呢？身上的速干衣湿了干，干了湿，看到一个休息站，不管不顾想着就算十块一个冰激凌，我也要去吃。休息站只有卫生间，还有一群猴子。各类运动给人类最大的好处是，当你发现自己筋疲力尽时，你自然而然非常想念那个稀松平常的日常。

回家洗个澡，吹着空调躺在沙发吃根冰棍，该有多么惬意。

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些，坚决不同意水库出来去湿地继续。走到公交站时，下午两点，已经走了两万步。2020年后，本人还从未有机会进过微信步数前十名。

这天拿了第一，心情很激动，看看，宝刀未老，豪气犹存。

它为我的人生指向了一个新高度，如果我连朋友圈这么多人都赢，说不定四十岁后我能进入真正的体育事业？不过这个节点，我最希望的还是，公交车有座。

艾文在最后两公里表现得相当拉垮，一会说要坐，一会说休息休息。但是真的到家了，他一下又是满电状态，轻轻松松换了泳裤下楼游泳。

而我，洗完澡后躺沙发上就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他比之前更加呱噪，号称今天非去湿地不可。我说，那能不能等一个半小时再出发？

艾文说，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我都到了！

他没有手机，拿了张纸，密密麻麻写下需要换的三辆地铁，一辆公交车，执意一定要去。无奈之下，我跟着他去了。毕竟只有10岁，听说那地方有鳄鱼。

我说打车去，节省点时间，他坚决不同意，还是那副作派，要去你去，反正我要坐公交地铁去。我说在公交站面包店买点口粮，他还是一样，要去你去，反正我要等车。

那趟公交车上坐了好几个呆瓜一样的中年男人，一个人，背个双肩包，跟我儿子一样，浑身迪卡侬。下了车，也往湿地公园走。一进公园，发现呆瓜更多了，都仰着头往树上看。

艾文凑上去看了一会，回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朝我招手轻声说：快来！是一条青蛇。

那条蛇像根棍子一样，笔直笔直吊在树上，看到的第二秒，我浑身竖起鸡皮疙瘩，不敢多看一秒。

艾文的表情就跟中了彩票一样，只顾嘿嘿直笑，问我拿手机，说要赶紧拍下来。他举着手机给我看，看见没，蛇吞了一条蜥蜴，尾巴这么长呢。

好不容易看完青蛇，我已经有了阴影，越走越觉得忐忑。这湿地公园时不时冒出来一块提示牌，上面写着遇到蛇的技巧，冷静，慢慢离开，需要帮助请拨打电话。

我脖子总觉得有点凉飕飕，问艾文，如果走着走着树上的蛇掉下来怎么办？他轻蔑一笑说：蛇爬树基本不会失误，除非它死了。

过了一会看到遭遇鳄鱼的提示牌，也是一样，保持冷静，慢慢后退，需要的话请打电话。

可是，如果被鳄鱼咬了，腿还能在吗？我看了看自己健壮的双腿，又担心起来，问小孩：被鳄鱼咬的话，我就没腿了，那可怎么办？

他一副见惯世面的口吻跟我说：不会的，鳄鱼很懒，也不喜欢人类。除非你先招惹它，它才会招惹你。

说完，他留给我一个坚定的后脑勺，继续铿锵有力朝湿地深处出发。

一路上他时不时大有发现，那些背着背包的中年呆瓜，经常忽然停住，这些人不会大喊大叫，看到蛇啦水巨蜥啦猫头鹰啦，都是满脸浮起满足的微笑，伫立着慢慢欣赏，或者拿出大尺寸单反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这些人，就是我儿子的未来吧。没有朋友，生活朴素，活着就是为了看野生动物……

艾文像回到快乐老家，在里面开心得转圈圈。湿地比水库人少多了，而且水库里的都是徒步爱好者，全身上下穿着专业装备，路过时呼呼带风。湿地里是另一种专业，每个人看到蛇，开心得就像见到老朋友，就差凑到跟前寒暄了。

而且他们特别乐意静静地指给你看，快看，是一条漂亮的天堂树蛇，哇，好美的花纹。

我脑袋发麻，脚底发软，走完全程后坐在餐厅，不知道有多开心，这一天可以结束了。如果不是艾文一直牢牢攥着我的手臂，早就迫不及待跑走了。

在公园餐厅吃着简陋的自热米饭，过了很久，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啪啦啪啦啪啦，我儿子来了。他带来一个坏消息，挂脖子上的公交卡丢了。小陈刚充进去50块，孩子沮丧得不行，我母性上头，只能答应陪他去找。

这意味着又得进去逛一圈，路上那些懒洋洋的马来水巨蜥吐着信子张牙舞爪走来走去。科学告诉你，它们不伤人。可是感性上，你能不害怕？万一呢？万一它性情大变，决定攻击下人类？

艾文朝路边的每一只水巨蜥打招呼：你好啊，有没有看到我的公交卡？

公园里说了别靠近蛇，别靠近鳄鱼，但没有提示别靠近巨蜥，为啥？因为它从无犯罪记录？

枯叶遍布的路上，我们徒然找着那张蓝色的公交车。两遍过去，一无所获。或许乌鸦叼走了，或许猴子拿去玩了，或许巨蜥当成宝贝埋起来了……谁知道呢。

“走吧，丢了就丢了，下次小心点吧。”我安慰艾文。

他倒是恢复能力极快，说，“那好吧，就把不愉快的回忆都给忘了吧。”

你爷爷的，这不愉快的回忆又让我多走了至少六千步。

第二次得到微信步数排名第一，我的心情已经不再激动，只觉得惆怅。原来走来走去这么累，我还年轻，还应该为以后积攒一些力气。

当人的潜能被开发出来时，你虽然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吃惊，可是这哪能是长久之计？

我可不想天天像骡子一样，被小孩遛15公里！

第三天早上，艾文说要去海边。万幸，小陈回来了，此时我在空调房里吹着空调喝着凉茶，无论身心哪个角度，都挺愉悦。

吃着小陈煮的面条，竟然不觉得是在渡劫，挺好的嘛，有饭吃有沙发躺，还想怎么样？

艾文在旁边问：下个礼拜去小岛徒步怎么样？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