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沙发的需求超过一切渴望｜热带一家人（5）

8月9日是新加坡国庆日，原本没放在心上。后来得知，撞上周日和公休日，小区不允许家具送货。预定上周日派送的沙发和餐桌，就这样延期整整五天。

如果不是公休日，这时候我已经躺在舒服的沙发上打字了吧？起码能提前48小时拥有沙发？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体内开始冒出源源不断的“你爷爷的”。

你爷爷的，效率这么慢，你爷爷的，规矩这么多，你爷爷的，已经坐了7天小板凳……

国庆这天，艾文听说有免费烟花看。免费二字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每次一听说妹妹要去收费游乐场，脸色一变，甚至到达在游乐场门口看门票就拽着全家人走的程度。家长心情会很微妙，有时候觉得艾文过了，有时候又觉得有个人在控制开支，也挺好的？

小陈鼓励他，你自己查查攻略，到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看烟花。在家徒四壁的公寓里，一家人齐齐坐小板凳待着也不是办法。板凳只有三个，排排坐总有一个人需要站着。于是下午辗转两趟地铁，来到滨海湾旁边的商场。

大人的计划是这样，先吃午餐，在商场随意逛逛，六点多去滨海湾占个位子，舒舒服服看烟花。艾文的计划是这样，他刚抵达商场就开始心不在焉，不想吃饭不想逛街，只想着一件事，先去勘测地形，占据最佳位置。下午两点多，日光凶猛到可以煎熟鸡蛋。我和小陈都表示，不去，要去你去。

艾文果然去了，背着他艰苦朴素风格的小挎包，里面有一壶水，一张地图以及地铁卡。他还有一只电话手表，这手表之后会体现极大的作用，此处暂时不表。

我和小陈推着睡觉的妹妹在商场逛来逛去。自从来了新加坡，女儿的生活也开始进入经济节约模式。以前想让她睡午觉，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开车带出去。现在好了，每天下午两点半，只要妹妹坐在推车上，准时准点睡着。

小陈觉得要改善妹妹的睡眠环境，车我们买不起（新加坡牌照和车都很贵），但她值得一个更大的推车。我认为这事无可无不可，在本人没有睡上床之前，任何事情都可以缓一缓。国庆日商场人流不错，比平时人多多了。

瞎逛两小时后，我感到自己需要坐下，好好休息。小陈找了好几家母婴店没结果，他说，他也得坐下，不然腰受不了。这时艾文回来了，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说自己跑了一趟鱼尾狮公园，那里现在已经不断有去看烟花的人。

好说歹说，他同意随便吃点东西再去。

刚坐下来吃了20分钟，我的脊柱和臀部刚刚略感舒适之时，艾文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劝不动大人，转而迅速拉起妹妹的手，两个人一起朝商场出口狂奔。

我看着那两个背影，忍不住催促小陈：你还不赶紧跟上去？

小陈没有动的意思，找了点虚弱的借口，要买单，想上个厕所，东西还没吃完……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猛追上去。艾文拖着妹妹的手，走得很急，好几次妹妹使劲要挣脱哥哥的手。本来想一路尾随，看看艾文能不能带好妹妹。再一看，不对，他正拉着妹妹想要横穿马路。

危险！

我大喝一声，把兄妹俩叫回来。当时非常庆幸，幸亏跟上来了。妹妹看到我，简直像看到救命稻草。我转身大骂艾文，怎么可以横穿马路，危险不说，在这里横穿马路还要罚好几百新币……

他弱弱回应了一句：我看好多人都在横穿马路。

确实，那条宽阔的马路没有人行道，好几个老外正左看右看跟过街老鼠似的溜过去。该怎么解释？只能随便编个借口，那些都是游客，明天就回国了，不用罚款，你得在这住段时间，除了守规矩没别的办法。

下午六点不到，热带的阳光依旧毒辣。妹妹走一小段路后，不停挡在我前面，妈妈抱妈妈抱妈妈抱。艾文急得不行，一直唠叨着，没有位置了，快点快点快点，能不能快点？等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很想告诉他，一个38岁的女人已经不喜欢看烟花了，特别还是去人山人海的地方看免费的那种。我需要的是闲适的心情，适当的放松，凉爽的空调，一只可坐可躺的沙发，来杯冰镇饮料。而不是现在这样，烈日当头，跟骡子一样负重三十斤幼儿，还有人拿着无形的鞭子催着往前赶。

走了一半发现所有妹妹需要的东西，推车和水壶都在小陈那边。小陈没有来，手机信号不好，他失联了。艾文继续催我，说，别管他，我们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到。

我的恨意开始累积，先是10%，再是20%……什么玩意，这种时候让我一拖二？

滨海湾平台上各色人等越来越多，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占据了栏杆旁的位置。艾文看到一只水獭，在平台上跑来跑去，他拿了我的手机，急切地要拍这只水獭。我不停哀求他，先把手机给我，这样才能联系到你爸，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艾文充耳不闻，津津有味说：哦，这水獭太可爱了，看呐，它们有好几只，好像是一家人。

那一刻我竟然想，特么水獭都知道一家人在一块，活生生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掉队？他要是能跟水獭换个脑袋就好了。

妹妹一直在我怀里，人越来越多，我也不敢放下她，生怕一转身小孩丢了。

新加坡虽然不会丢小孩，但大庭广众之下急得到处找小孩，一定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

我快撑不住了，什么都不想管，啪嗒，我席地而坐，感受到水泥路面升腾而出的热气。可是，好累，一旦坐下就不想再站起来。

艾文坐在我旁边，先是拿了我的太阳眼镜，用来看天上不停飞过的战斗机。之后开始用电话手表给他爸打电话，你在哪？你怎么还不来？好，你马上来。挂断不到半分钟，又拨了一个：有彩色烟花放了，你不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快点！快点快点！艾文反反复复打着小陈电话，让我目瞪口呆，心想，还好儿子电话里还没存上我的电话号码。最后一个电话，我听到他说，你到底来了没有，快点，别再买东西了！

什么？我像骡子一样受苦受难的时候，这个人竟然还在商场逛街？

实不相瞒，第一时间只想到一件事，婚姻是时候该解体了。

刚想深入想想步骤，妹妹忽然大喊，妈妈我要喝水！孩子一旦有了念头，就会反复提醒你这个念头。我被催得没办法，在水泥地上安顿好艾文和妹妹，赶紧去看看有没有卖水的小摊，走了一圈，大失所望，连个小摊贩的影子都没有。此地人怎么可以这么守规矩？就没个爱财如命的趁着人多来卖水卖玩具卖毯子卖三明治吗？眼看人越来越多，丢小孩的恐惧又上来了。赶紧回去，抱起妹妹，扔下不会丢的艾文，我内心非常不忍，但现在必须保小弃大。

大的有地铁卡，还有地图，小的可不行，她每隔两秒喊一次，妈妈我要喝水！而且满脸通红，看起来好像快中暑了，我穿越过汹涌的人潮，突破层层重围，走了好几百米远，终于找到一个中国老伯在卖水。他只收现金，而我恰好口袋里有现金。

我买到了水，我的女儿喝到了水，她确实渴了，一口气喝了半个水壶。

买到水后原本妹妹已经落地，无奈人实在太多，她被绊倒了。一阵大哭后，不用说，我再次负重30斤，义无反顾穿行于拥挤的人群中。

手机收到微弱的信号，有了一条消息，小陈说他跟艾文在一起。太好了，我放心了。从买水的地方再次穿越过重重人流，回到原来席地而坐的地方。你可能会觉得，这好像不算什么大事，没有必要生气。也不过是在闷热潮湿的街头，抱着小孩走了点路而已。关键一切都是未知的风险，当周围人兴奋地唱着国歌，看着天空的直升机飞过，我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妹妹，在人群中慌张地找着艾文的身影。

我太累了，疲惫让人满脑子都是怒火。转头终于看到小陈，他推了一辆新的推车。当着小孩的面，我克制住怒火，质问他：真的有必要在今天买推车吗？

他心虚地跟我解释，今天国庆日，买推车有优惠，便宜了三十多块。

这时发脾气不好，不发脾气也不好，他好像是为了省钱，又好像是为了购物。上帝啊，如果我是亿万富翁，他就不用省这三十多块了吧？

看烟花的人已经站满整个河岸，我们一家都坐在地上。艾文在旁边又唠叨了无数回，什么时候开始？怎么还不开始？骗人的吧？

直到天空忽然被巨大的烟花点亮，哇，我叫起来，妹妹也叫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叫起来。色彩斑斓的烟花在湖面之上，此起彼伏毫不停歇地盛放，灿烂无比绚烂至极。

我错了，38岁看烟花，心情跟10岁，3岁，是一样的，因为太美了，你没办法不震撼，没有一个人可以无动于衷。

艾文催了半天，好像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他的执念，成年人其实想着，何必为了看场烟花去挤这么一场？

回去路上，想到这一天的劳累，怒气值又开始上升。但是我选择了宽容，如果穿越人潮负重前行没买到水，那结局或许完全不同。我跟小陈说，你该感谢那个卖水的老大爷，没有他，今天你的下场很难讲，我肯定会骂死你。

小陈如英雄就义一般说：你骂死我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的话。

回到家里，还是几个小板凳，你知道，坐上去脊柱和臀部并不会感到放松。我在厨房站着喝水，准备站累了直接躺气垫床上睡觉。这时想起了妹妹有一阵很爱读的绘本，叫《妈妈的红沙发》。故事简单极了，讲小女孩和单亲妈妈开开心心去逛街，买好漂亮鞋子回来，发现家里着火，一切荡然无存。她和妈妈，外婆开始努力灾后重建，先在亲戚家借住。妈妈当餐厅服务员，她也努力去餐厅帮忙，日子一天天变好，她们搬到了新家，里面空空荡荡，然后有了一些亲朋好友拿来的旧家具。

她和妈妈努力往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里存钱，希望买一只漂亮、柔软、又大又舒服的沙发。因为妈妈下班回来，只能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休息。

我一遍又一遍给妹妹读这个绘本的时候，只想着美国人竟然这么惨吗？

现在想起这个故事了，果然真切体会到了，如果你站上一天，奔波了一天，你是多么想要一只柔软的沙发，像猫一样蜷缩在里面，舒舒服服伸个懒腰。

我给小陈讲了这个故事，同时强调，如果周五沙发没有送来，你的日子会很难。

隔天起来，小陈说：我不开心。

我的疲惫已经治愈了，不免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开心？

他看烟花这晚太着急，因为儿子不停打电话，我不停发消息，急急忙忙买错了推车尺码。他想要的推车，要比现在买的再大一号。

错了错了错了。小陈的懊恼，就像那天晚上忙活几个小时发现床装错了一样。

朋友听说我们一个星期都在睡气垫床，坐小板凳，完全想不通，说，难道非要如此不可吗？

没办法，一开始为了定下现在租的三室一厅，连看房都没来得及。没看房，连想象都无法想象，提前运家具，怕家具太大，只能先买一批保证可以用的儿童家具。买了成人家具，又悲哀地碰上了周日不送货的规定。改送货日期，又碰上公休日。

就这么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顺着倒下去。

多年前我太奶奶因为常年在老虎灶前坐着小板凳烧饭，印象中她站起来时总是驼着背。久而久之，那背没再直起来过。这几天在家，我发现小陈从小板凳上起来，也会像个驼背老大爷。一开始他还喊，背受不了。

时间一长，他竟然有点习惯了这种驼背大爷的模样。

还好，沙发在路上了，它就快来了，将要极大改善我们全家人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

这辈子，我还没这么爱过一只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