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16天充气床垫的女人|热带一家人(9)
小时候我在正大剧场看过一部译制片,至今印象深刻。那部电影名叫《男保姆》,讲述一个刚离婚的失意中年男子,误打误撞到美丽单身妈妈家里做保姆的故事。男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还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租下一套房。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他那个家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垫和一个奇怪的木乃伊雕塑。
我对那个场景心驰神往,特别是当男主角求爱失败,痛苦茫然躺在仅有的床垫上,两眼放空看着仅有的木乃伊装饰物,这巨大的孤独弥漫在没有任何杂物的空间里,有种异样的美感。多想拥有这样的房子,我总感觉住在这种空间,不需要任何锻炼,就能成为浑然天成的小说家。
多年后我在只有一张空气床垫的房间里睡了差不多16天,每天早上起来,想的不是写小说。首先是慢慢起身,确认身体有没有出现质的变化。比如,腰是不是不能动了,背是不是挺不直了?这都是充气床垫可能给的回报。第二步,立刻询问小陈,床垫到哪了?
一开始他说已经发货了,后来说在转运仓,再后来每天都汇报在转运仓。小陈说,可能是在等船。我想不明白,什么船要等这么久?即便是南极,这只船也该到了。他无奈看我一眼说:又不能专门为了你这张床垫开一条船。
该死,问题就在这里,既然下定决心要等床垫,就不能改变心意出门买一张床垫。在坡县,我越来越理解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问我为什么不选择抵达第二天去买一张床垫?因为当时我还有着成熟女性特有的娇气,那种在衣食无忧环境下度过了好几年,万事挑剔善于吹毛求疵的脾性。在新加坡试过一些床垫,有的太软,有的太硬,我推测自己在这些床上会整夜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还不如买一张原来睡惯的床,让它远渡重洋。
这在2023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也要做了之后才知道,床垫得走半个月。
睡充气床垫上的头几天,人只是有一种不真实感。每次翻身都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底下因为是一团空气,它让38岁的我真实感受到了四个字,颠沛流离。然而毕竟睡着了,有时候还在床垫上一睡八小时,醒来诧异万分。
我竟然这么能凑合?不免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由奢入俭难,看来也没有这么难。从埃及棉床单降级到纯棉床单,可能有点不适,有点豌豆公主的矫情。但要直接把床抽了,给你地上扔一张什么都没有的充气床垫。
一天两天三天不习惯,慢慢你开始觉得:嗯,我可以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它总会来的。
有几个晚上,艾文把他的儿童床让给我睡。没想到,真没想到,儿子竟然是个孝子。他睡着了我有时候推门进去,发现他从充气床垫滚到地板上,在上面摊手摊脚睡得很香。
我招呼小陈进来,两人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把10岁的儿子扔到充气床垫上,床垫发出嘭一声响,像扔到一条到处漂泊的小船上。
儿童床比充气床好一点,它虽然架空了,但好歹底下有个床垫。最大的问题是太窄了,睡着了随便翻个身,会发出手臂敲打到墙壁的巨响。
后来艾文开始上学,为了让他按时睡觉起床的好习惯,不再颠沛流离,我还是回到了充气床。
小陈和妹妹共享另一只儿童床,我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能在这么小的床上睡着。有时推门进去,他和妹妹在窄小的床上,各占40cm的空间。这哥们难道是仓鼠托生的吗?
床垫在路上,有一天我们兴致勃勃去买床架。照理说应该去宜家,但我非要换一家日式家居店看看。网友说那里的家具品质不错,作为一名中年女性,我喜欢品质不错,而非事事方便速成。
说来也巧,你看中了一张床,那张床正好在特价,好似千载难逢的机会飘到了跟前。我和小陈迅速决定,那就买这只床吧。
一米五的床,配一米五的床垫,再正常不过。我脑海里只略略有一点疑问,这床看起来比家里那张一米五的床好像小了那么一些。
我心想,大概是充气床睡多了,看什么都觉得尺寸不对。小陈说,没问题,这床有153宽呢,上面标着,看见没?
我们安心等着床,等了足有一星期。两个印度人嘻嘻哈哈送进来,先抽出一张纸给小陈,示意说,因为搬床距离有点远,得加收20块钱。小陈作为在印度待了好几年的人,他心想,可能有诈,印度人大概想赚点小费。
但苦等已久,有了床,他老婆,也就是我,终于可以远离地面,在床架上睡充气床垫。
他忍了,没有进一步辩论,付出20元,看俩印度人慢吞吞装着床。
半小时过去,我们有了一张新床,怀着雀跃的心情,把充气床垫放上去,居然有模有样,生活有了质的飞跃。
等等,我说,为什么一米四的充气床垫,放到这张床里正正好好?
我丈夫作为一个迷信数据的男人,非常自信地说:没有错,一米五的床,配一米五的床垫,你现在只是错觉。
他的自信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心想,一米五对一米五,能有什么错?
为了让我放心,他还翻出卷尺,给我量了量,看,床宽153,绝对够了。
不疑有它,或许一米四的充气床垫,是厂家谦虚了?
日盼夜盼,连睡16天充气床后,我的床垫来了。一个矮小的华人如大力神一般,把我那只床垫挪进来,告诉我,有点重,小心哈。
当时我一个人在家,非常迫不及待,心想他比我矮一个头,他能搬,我为什么不能搬?我要提前享受我的床垫,把它搬到房间,然后丝滑地划开塑封包装,听着它嘭嘭嘭弹起来,变成一张名副其实的床垫。
刚想挪动床垫,发现好家伙,重得不行,腰差点扭了。
不不不,上帝啊,你不能这么对一个睡了16天充气床垫的女人!
后来小陈回来了,更大的悲剧发生了。
他把床垫放上去,说:有点不对头,这边怎么超出这么多?
不是你说一米五对一米五?
该死的,会不会日本人的一米五不是中国人的一米五?
这回他又拿了卷尺,又量了一通,告诉我,外围一米五没错,里面只宽一米四五。
我目瞪口呆,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他不量里面?为什么?
幸好来自祖国的床垫能屈能伸,小陈一阵怨气,把床垫乒乒乓乓塞进去了。
我问他,能行吗?
他回:就这样吧,反正委屈的不是你,是床垫。
一米五的床垫,塞进了一米四五的床架。这滋味,肯定不好受吧?前两天一时兴起买了条小一码的牛仔短裤,站着穿还行,坐下来就坐立难安。
这能行吗?我又开始给自己洗脑,没事,床垫没有思想,没有开心和伤心这些人类的情绪,它没有感知,只是一些材料而已。
此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心头一根刺。
小陈事后复盘说:宜家买得好好的,干啥要听别人的去日式家居店。
我心想,这不是第一次旅居吗?难免的。
下次买床,就有经验了。
下一次,我要主动量量床架长多少。
你说,谁能想得到呢?都屈尊睡一米五的床了,竟然每个国家的一米五还不一样。
这种时候,我只能想想我一个朋友的故事,来安慰下自己。
这朋友从香港搬家来新加坡,打包海运全部家具,就像我当初想干的一样。没想到她的一张原木大床,差了那么两公分,无论如何都搬不进电梯。怎么办?她和搬家公司分别折腾半天,看看能不能锯掉多余的两公分,或者能不能拆了搬上去。
心力交瘁后,她跟工人说:扔了吧,随便你们怎么弄,别让我再看见这只床。
我跟这个朋友一起喝咖啡,哀叹说:哎呀,我都快四十了,不想睡宜家的床上。
她轻巧地翻了个白眼:我都快五十了,还不是睡宜家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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