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无欲无求,一方面欲壑难填|热带一家人(10)
超市里,儿子问我要一块钱。我摸了摸口袋和包,只翻出来一个50分硬币。没想到他慨然拿着硬币说,没事,五毛也够了。
他要一块钱干嘛?我很好奇。
过了一会,看到他和妹妹两个人从超市收银台走出来,艾文手里拽着一包薄荷糖,嘿嘿一笑说,这个糖只要一块钱。他问我要不要?慷慨地给了我一颗。
这孩子跟我小时候真是完全不一样,五毛钱就能满足,还不会想着问我多要点。我小时候跟爸妈要零花钱,我妈形容我是卖麦芽糖的,多敲一点是一点。艾文是多省一点是一点,他依然像个老人家一样,每次全家人出门,他落在最后头,关灯,关空调。
小陈急得告诉他:不用关,灯可以一直开着。
艾文还是啪嗒一下,关上开关。
小孩太省了,你就难免觉得有点问题。这孩子不太对劲,他连电费水费都要省,到底图什么?
第二周,谜底全面揭晓。
一开始是我们俩去找大型花木市场,他想买点植物。第一天找错了,转两趟地铁,兜兜转转终于摸到门,进去走了两步,艾文就说:走吧,这里没我想要的。
那是一家假花店,谷歌地图上看惟妙惟肖,进去全是一股塑料味。
第二次才算摸到了真正的花木市场,新加坡的花木市场,跟上海郊区花木市场差不多。走进去先是郁郁葱葱一片,接着看到一个玻璃小屋,上面挂着一副红色对联,必定是财源广进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唯一不同的是,华人老板待在里面吹空调,印度伙计在外面忙着搬货送土招待客人,时不时跟到处摸摸叶子的艾文说上一句:be careful.
儿子兜兜转转,看中一盆三块四毛九的植物。我心想,不买说不过去,那必须要买。至于是什么植物,明明他跟我说了起码二十遍,我愣是一个字都没记住。而且我甚至产生了几分怀疑,好不容易花三十分钟坐地铁来,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只为了花三块九吗?
艾文不说话,继续在里面到处看来看去。后来他发现一片他喜欢的兰花,那兰花价值40元一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说:“你赶紧做点让我眼前一亮的事,我就开开心心带你来买兰花,怎么样?”
艾文笑而不语,过了一会跟我说:也不一定要拥有。
我是小孩的时候,我妈说这种话,肯定能激励到我。不知为何,等我用这种话激励小孩,布下重饵,他死活就是不上钩。看来看去,他又选了一盆八块钱的,小心翼翼问我:能买吗?
新加坡的气候有一个特点,当你刚从地铁站的冷气里钻出来,你觉得外面并不太热,还挺凉快。等在外面待三十分钟以上,一股燥热由内而外将你重重包围,这股闷热潮湿的劲儿,让你只想着一件事,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该回了?
艾文依然流连忘返,在我催促很多遍后,他拿着一盆植物,在地铁中被晚高峰的人流挟裹而下,回了家。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他就提出,他想自己去花木市场逛逛。他记得路线,但可能需要一点钱。我问他,你需要多少?他犹犹豫豫期期艾艾,好像想要一大笔钱。大概是昨天看中了什么花,没有买。这种套路我很熟悉,我小时候跟我妈要钱,如果提的数字高了,她肯定一口回绝。这就跟借钱一样,你提的数字要远小于借贷方的心理预期,那就很容易成功。
艾文问我要了五块钱,我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五块钱,就可以让小孩自己出门一上午,这不是挺好一个事么?作为一位大方的母亲,我给了他十块钱。
想到他逛得一时兴起,很可能要逛到下午,又拿出几块零钱。一共十六块,八块钱可以在食阁吃一顿简餐,剩下八块买花,我替艾文规划好了,非常合理。他背着那只简朴的背包,依然里面装一瓶水,一张电话卡,头也不回地走了。
住松江的时候,几乎去哪里都需要开车。艾文极少单独出门,出门总需要搭上一个大人。到了新加坡,因为地方小,他地铁卡往脖子一挂,想去哪去哪。
早上11点出门,2小时后,艾文回来了,手里抱着一盆巨大的兰花。
我非常诧异,问他,这么大,多少钱?
他欣喜地告诉我:有家花圃在做特价,这盆只要15块4。
手里一共16块,花了15块4,颇有乃母之风。当年我也这样,我妈给我两百块去上海市区逛街,我总有本事花剩最后一块钱到家。
我放心了,艾文不是省钱,只是在任何他不感兴趣的方面,都觉得没必要花钱。他可以穿着洗缩水的短裤,腰部紧紧勒住,也绝不会说一句:妈妈,给我买条新的裤子。
他觉得不需要,但是很希望我们能花钱去欣赏兰花。周末有兰花展,让小陈花了三十多新币买门票进去看兰花,又想让我也进去看一趟。
我说什么?我也要买门票吗?艾文斩钉截铁说:真的很漂亮,很值得去看。
那副样子,就像我给他买衣服的时候,心想,多好看的衣服,你为什么不来一件?为什么要拦着我?我不理解。
话说回来,来新加坡,虽然睡了半个月充气床垫,但一点没耽误逛街。
曾经我以为此地是名副其实的时尚洼地。走进地铁,人人穿得稀松平常,相当不打眼。一开始我还疑惑为什么,过了两星期,大概明白了。
一是太热,你穿了漂亮的裙子,想着要来个适配的妆容。刚从小区门口走到地铁站,脸上的粉底宣布,它扛不住了,得糊掉一点,于是你的信心也糊掉了一点,糟糕,被踢出时尚丽人团队了。二是天气变化无常。出门还是晴天,从地铁出来,已经下起了雨。此时进退两难,看到很多人都冒雨走,也就跟着冒雨走。粉底自然是花得一塌糊涂,身上的真丝衬衫也湿了一大片。
于是想到,看来上海背来的衣服完全不适合热带。在这里,最好穿的是亚麻。只有这种材质,才能在被汗水或雨水打湿后,散发出那种更加慵懒飘逸的魅力。好像在说,没啥大不了的,这就是热带。
我开始逛街,满大街找亚麻衣服。跟艾文一样,一开始不太得要领。
第一次出门逛街,收获两件。一件时髦的白色亚麻背心,穿上去像骆驼祥子去上班,至今没勇气穿出来。还有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更绝,穿了像九十年代食堂打饭阿姨。明明西方人穿着亚麻衣服,不经意间透露出那股白莲花度假村的高级度假风味,为什么我穿就是劳动人民真情流露?
后来发现,亚麻不能买正好的码数,必须要大,要飘逸,才能抛开劳动人民的包袱。买大两号回来,只美美穿过一次,洗了一水发现,缩了,它缩了,又缩到劳动人民大小了。
关于亚麻,我还在探索之中。
这是时尚领域的逛街购物。还有是专业装备领域的,比如每天早上下楼游泳,穿着国内带来的泳衣,只顾埋头猛游。游了几天,注意到早上同一时间,都有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在水中来来回回自由泳,速度又快又稳。碧波荡漾中,那手臂三角肌练得好极了,足让人喝一声彩。
我觉得我的泳衣该改进一下,原来的普通泳衣不行,我要上竞速泳衣。
在各商场里逛来逛去,又不得要领,全是度假系列,游不出速度,游不出风采。好不容易网上下单买好了,那天去得晚,游了几圈,我看到那身材修长的男子从泳池中起身,是个秃头大爷。
新加坡虽然有网购,却又完美复刻了开工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你可以买,但你完全摸不到门去退。
只能安慰自己,买就买了吧。
又过两天,小陈拉我进了个徒步群。我一看,嚯,十公里徒步,那必须得上装备一下。
跑了趟户外店,配好速干T恤,速干短裤,户外挎包,越野跑鞋,这天早上我走上地铁,感觉自己要去参加奥运会。地铁口出来碰到参加同一活动的挪威人,她穿着条瑜伽裤,看起来像要去后院散步。
我说,好几年没徒步了,听到徒步我很激动,还专门买了鞋。
她朝我莞尔一笑,说,亲爱的,新加坡可没有山。
我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进了食阁,走着走着,又发现自己走进了居民区。再看看脚上这双三百新币的越野跑鞋,不禁心如刀割。
来新加坡前,本来已经熄灭的各种购物欲,不瞒你们说,最近我能感觉到它在水涨船高。比如,我还想再添点徒步装备,总有一天,会去马来西亚徒步吧?我还想多买几套亚麻衣服,总有看起来度假风的款式吧?
艾文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一会去花木市场,一会去牛车水,哪里的植物都要看看摸摸。一会捧回一盆海芋,一会捧回一盆兰花,过了一会又是一盆兰花。
还特地告诉我,这个是南美的兰花,很稀有,还打折,口袋里的钱又正好够。无论如何,没有不买的道理。
我很理解他,我们一个狂买衣服,一个狂买植物。小陈则又开始狂买调味料,在我说到第三次,这个面怎么又是清汤的?他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尽情去逛了24小时营业超市,买回十来种调味料,告诉我,很有必要。
你不可能只靠盐做出一顿饭,知道不?
我和艾文都点点头,不过我想,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吃什么不重要,买东西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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