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生活再次升级|热带一家人(14)
小陈回国前一天晚上,他叫我去厨房,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现在我得教你用洗衣机了。
是的,我不会用洗衣机,不仅是这里的,上海家里的也不会。只要看到洗衣机上面那么多按钮,那么多功能,脑子不自觉进入浆糊状态。这事原来不是非会不可,因为洗衣服是小陈每天的修行,他必须在半夜12点洗完所有衣服,才能把头放在枕头上,进入睡眠状态。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学不会,光烘干就有四个选择,我怎么知道该选哪个?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跟洗衣程序一起搭配?硬着头皮问小陈,这四种区别在哪?他回说:其实差不多,我都试过了,没什么区别。
我觉得应该有,里面必定有低温烘干和高温烘干。不然妹妹的小裙子怎么会缩成那样?但他没研究出来,只是随便选了个时间最短的。柔顺剂消毒水洗衣粉分别放哪格?小陈又嘿嘿一笑说:只有洗衣粉,放在最大的格子里就行。倒多少随便你,我一般倒半个手掌这么多。
我很诧异,洗不干净怎么办?
他放下洗衣机袋子,答案掷地有声:洗不干净的衣服,放多放少都洗不干净。
因为我是新人,头一次踏入洗衣领域,完全没办法发表任何看法。有种奇怪的感觉,本来是想努力掌握家务领域的核心技术,没想到小陈的办法这么凑合,他的意思好像是,你只要能让洗衣机动起来,就算成功了。另外为了省水电,挑个时间最短的就完事了。
小陈问我学会没有,我点点头,真实想法是,其实你也不会用,但你把自己包装得挺自信的。
既然任何清单里最高精尖的项目已经完成,我认为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临出发前,小陈又给我发消息,说有点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就是照顾下十岁的儿子,每天早上叫他起床,让他准点出门去上学,带小孩去吃饭,晚上让他按时睡觉,中间鞭策他几次下楼运动。
比起妹妹,我儿子已经算是一个独立自主能力完成度高达90%的人了。况且小陈只回国四天,一处理好事情,立刻就要回来。
我觉得他大可不必这么忧虑,能有什么事呢?一切都好得很。
第二天早上,艾文迫不及待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他不想起床,就跟这个年纪所有的死小孩一样,晚上让早点睡不听,早上喊一遍两遍浑然不觉。非要我开启狮吼大功,大叫一声,到底起不起?他才臭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一副“我妈天下最烦”的表情挂在脸上,开始冲我发脾气。
我知道那叫起床气,但还是不能理解,怎么敢跟我发火?嘿,知道你面前是谁吗?当年怀胎十月,痛了十个小时生的你,还喂了两年奶,给你付了那么多年学费,到处带你旅游,你就这么对我?
刚想吼他几句,看时间来不及了,从冰箱里拿出昨晚买的三明治,顾不上加热,推到艾文面前,吃!
他吃了一口叫起来,是辣的!
我当仁不让,凑合吃吧,你又不是不能吃辣。
艾文咬了两口,时钟已经指向进校前最后十分钟。他拎起书包夺门而出时,杯子里的牛奶一口没喝,桌上的食物碎屑到处都是。任务完成得有点支离破碎,好歹他去上学了。如果单提这天早上,它不过是平平无奇略显失败的一天。但我上一次送他上学,还是2岁多艾文上托班,每天早上他都哭得撕心裂肺,在安全座椅上嚎叫个不停,大喊不要去上学,我不要去上学!
那时曾经以为这种困难是永久的,无法跨越的。没想到历史的长河这么一缩,现在他已经完全接受了上学这件事。临出门前一刻,他叮嘱我:晚上有个家长会,你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有点犹豫,过去三年还没怎么张口说过英文呢。于是露出羞赧的微笑说: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艾文看我一眼,仿佛责怪我不争气一般,说:你那点英语,也算白学了吧。
要是换了年轻时候,我大概会呲牙咧嘴在家长会前苦学八小时英语。现在不了,脸皮厚了,总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好怕的,去就去呗。如果一名妇女白天要做掉一整个公寓的家务,又要工作,她大概率没什么空闲时间,拿来努力提升自己。
这种家庭和事业的所谓平衡,犹如一根擀面杖,把女人越擀越扁,榨干你每一分剩余价值,才算勉强来了个平衡。
临家长会举办时间还有十分钟,我心慌意乱地发现自己找不到教室。在一间教室外张望半天,心想才两礼拜,怎么班主任换了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怎么胖壮如一只公牛?两周前还是位精瘦且腼腆的男士嘛。
进门前发现,错了,错了,这是四年级。我十岁的儿子应该上五年级,我却找不到教室。眼看任务又要失败,尝试着稳住呼吸,往下走了一层,不对,往上走了一层,那老师站在门口,朝我打了个招呼。
呼,还好,我进来了,我找到了,我出席了!
果然万事开头难,坐在位置上会发现,紧张的人不是你,是老师。课堂上家长都像老板一般,抱着臂看老师讲ppt。我替那小伙子紧张了一会,他足足花了五分钟讲他的狗,他心中重要的一部分,但留在澳洲还没带过来,他太怀念了……
课程没什么可多说的,即便换成中文,我能听懂的也有限。好不容易到家长提问环节,一个韩国家长高高举手,问出我内心最大的环节。那人说:开学半个月了,没有教材,没有作业,每天就看到小孩尽情享受学校生活,我们实在没有底,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
果然东亚人东亚魂,看到小孩活得开心,家长情不自禁要皱眉头,这能正常吗?
澳洲老师嘿嘿一笑说,确实整个五年级都没有课本,都作业会有的,他保证,下个月就会有。
在家长会上,你可以轻易看出,哪些国家喜欢卷孩子,哪些只关心小孩快乐与否。比如那个印度家长,吧啦吧啦问了好几个问题。一会问老师,有没有关于非虚构作品的推荐书单,一会问老师,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多读点非虚构?美国家长摇摇头说,我的孩子根本不爱阅读,这个年纪读非虚构,太早了吧。澳洲家长说,就是,我们小孩只爱看小说,看非虚构压根打不起精神。
中国家长没人发言,散会后一个中国家长凑过来,说:你准备转学不?
啥?才刚入学两星期呢。我瞪大眼睛。
她不以为意摇摇头说:我正在让孩子大量刷题上补习班,你啊,别耽误了,赶紧的。
我不,当我完成开家长会这个任务后,最大的想法就是,我得好好吃一顿。
从小区游泳池里叫起艾文,他快手快脚洗完澡,跟我一块出门。今晚只要带着他吃顿饭,一天功德便是积满了。我想吃顿好的,抚慰一下疲惫的心灵。
我儿子对于商场里各色餐馆统统表示不接受,他是个坚持贯彻朴素生活的人,并企图把我的脑子也洗洗干净。一路跟我说:餐厅里不过是摆盘精致点,实际上东西都差不多,为什么要花大价钱进餐馆?一点必要没有。在超市买,拿回家吃,省钱还好吃……
他说得我脑子胀胀的,虽然也反驳了几句,例如,你妈就是喜欢环境好的地方,想要在餐馆里正经吃一顿……这些提案全被他飞快拒绝。
甚至连去食阁吃一顿,小孩都说,不用了,人那么多,排队真是浪费时间。
他拉着我一路走进fair price(公道价格),这个新加坡驰名超市,从名字就能看出来,绝不打算多坑你一分钱。艾文选了一盒8块8的三文鱼饭,我在旁边掂量两个饭团。
他又带着我走到一个冷藏柜前,推荐说有种水果冻好吃极了,他推荐一人买一个,因为两个特价。
我还能说什么?
艾文虽然在学习成绩上,没有吃得苦中苦的内卷精神,但在花钱上,他已经把艰苦朴素开到最大值。要不是我们之间有着无法割裂的血缘纽带,我早就掉头跑了。
可是不行啊,这可是我亲自怀胎十月,阵痛十小时生的孩子。
小陈走后第二天的任务,总的来说,都是在擦小陈的烂屁股。
早上送走艾文后,我在厨房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到底是什么?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给整个厨房做了大清理。最后才发现,臭味是48小时前小陈用的蒸锅,他忘了洗,时间足够给淀粉和油脂发酵出腐烂的味道。
大洗特洗一通,但没有舍得骂小陈。
如果我是他,在万里之外上海家里,悠闲吃着西瓜,听到电话中歇斯底里的骂声,肯定会把电话搁到一旁。我一边盛赞自己的贤惠,一边选择把这件事暂时搁起来。
到了下午,小陈特地提醒我,他给小孩报了一节体育兴趣课,需要搭巴士去某个地方上。小陈言之凿凿一定要在四点前到,我立刻赶到学校去。
还特地在学校旁边商场买了个热乎乎的华夫饼,艾文和妹妹每次都要争着一起吃这个饼。
揣着饼到学校,艾文和他的澳洲老师,两个人带着两份茫然,看着我说:什么巴士,我们不知道。
我谢过老师,接过孩子,去找学校的交流中心。里面一个胖乎乎的小哥,带着我拐七拐八,找到一名教练,那教练亦一脸茫然。他说,怎么回事,名单上没有你的孩子?这怎么回事,真是难住我了。
好久之后他告诉我:太抱歉了女士,这课是给高中生准备的,我不知道您的孩子怎么报上的。您放心,钱一定会退回给您。
我挂着笑容带着艾文回家,迫不及待用电话开骂小陈:给高中生的课你报来干嘛?害我在学校等了整整一个钟头。
他在那边用微弱的声音反驳:当时你说有什么课都给报上,说看见他在家里心烦……
好了,别说了。我转身朝艾文绽放一个笑容,汗流浃背,不忘问他:要不要吃华夫饼?
不要。
他不要吃华夫饼了,他才不在乎这是我亲自去买的饼,没人抢他就不想吃。
这就是育儿最大的困难,小孩跟大人永远站在对立面,你想让他做点什么,他就反对点什么。进化史上管这叫独立,我管这叫,他就不想让我好好活。
自然,这天晚上也是超市盒饭系列。当我提出抗议时,我儿子不经意地白了我一眼,说:又没不让你去吃,你要去吃就自己去呗。
瞬间想起带着爸妈出门旅游的事。晚上一召唤他们吃饭,我爸妈必然说:泡好面了,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隔代遗传,报应却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辛辛苦苦里里外外劳碌奔波一天,跟祥子一样,吃的还是超市最便宜的五块钱盒饭。
我开始想小陈了,别的不说,他煮的面条,里面花样还挺多。
本以为小陈带着妹妹回国,可以过几天逍遥日子。再也不用担心妹妹的饮食口味,随心所欲去找城中美味餐厅,或许还可以喝杯冰镇白葡萄酒。
太久没带孩子了,竟然错觉他会听我的话,才两天,他已经把我治得服服帖帖,替我把艰苦朴素的阀门一路拧到最大值,而且他看起来好像还在使劲。
“再努力努力,妈妈你能做到的!”我仿佛听到艾文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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