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船宿，一种我没见过的世面｜热带一家人31

那艘船看起来还不错，我是说在照片上，床，蚊帐，洗手间，什么都有。小陈觉得船舱房间里应该还有空调，这是必然的，热带的人离了空调怎么活？

我上岸之前，有点支离破碎。凌晨3点50起床出门赶飞机，12点躺下没睡着，写完稿三点了。通宵后出现在机场，心里想着，噢，天呐，你都快40了，还能通宵呢？还想着，等上船后，什么都不管，结结实实睡它一觉。

经过1小时的飞行，半小时的车程，很快，我们登船了。

热带雨林，我们来了！

小孩一上船，到处跑了个遍。甲板上的围栏只有妹妹半人多高，看起来不由得揪一把心。我拉住艾文说，走，我们先去找找房间。

过了五分钟后，我才发现，我们的房间就是甲板，床是甲板上的几个垫子，到晚上，船员会给我们铺出一张床，弄上蚊帐。船老板满手都是金戒指，带着一只金灿灿的金表，长得非常像古早港台片里跑码头的黑帮男子，上来跟小陈收尾款，顺便跟我们介绍行程。

我脑子要炸了，连个房间都没有？再一看甲板下面的卫生间，马桶是有的，但自动冲洗显然失灵。旁边一桶黄褐色的河水，暗示你，等下记得冲哈。

看完这间洗手间，再看看旁边，哇，更加简朴，船板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下面，是土黄色的河水。我猜测，这间大概是船员用的。看完之后，对旁边的马桶生出一种感激，还好，还有个座。

这艘船让我想起小时候，有时会在乡下河面上，看到一艘机帆船，遥遥望过去，船上也会有个女人出来晾衣服，一两个男人蹲在船头，几个人看起来都黑漆漆的。我妈说是苏北来的，我妈还指着船说，你不听话，就把你卖到船上去。

没想到过了三十年，会站在这样一条船上。

船驶出码头时，我整个人侧躺在垫子上，管不了那么多了，马达的轰鸣声，小孩的吵闹声，腰部的疼痛，烦人的蚊虫，雨林特有的潮湿空气，都没能阻挡睡意轰隆来袭。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船轰隆轰隆开着，一会身上凉飕飕，一会又闷热异常。

等醒过来的时候，船停了，雨林里没有风，热气开始慢慢泛上来。

先是艾文尖叫：蚂蚁，好多蚂蚁！

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然，甲板上有一群快速跑来跑去的蚂蚁，数目有点大，一看就知道，弄不死它们。各种各样不同的蚊虫飞进来，大的小的微型的，我们朝身上拼命抹防蚊液。一开始还叫叫，哎呀，虫子！后来不叫了，因为叫不过来，只能一脸淡定，用手一抓，把脖子上爬行的两只虫子抓下来，往船舱外一扔。

热浪袭人，只盼着下雨，下雨应该就能凉快一些。但导游说，虽然是雨季，这几天并不怎么下雨。闷热潮湿中，饭菜来了，还好，数量不多，根本不用担心会不会浪费。

艾文是这条船上适应性最强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船头，看各种雨林里蹿出的东西，一只翠鸟，一条水蛇，或者挂满一棵树的猴子。说实话，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就跟当年去非洲Safari，我以为整个大草原都是动物呢，没想到车开遍草原，只得零零星星两三只。这回出发前，我想象的画面是船一边开，一边就有红毛猩猩从眼前晃过去，或者大批大批的水鸟飞过，一条大蟒蛇挂树上。

实际上不计其数的只有虫子们，看红毛猩猩，还需要船靠岸后，一条小路走进丛林中，到专门的猩猩投喂平台。当工作人员铺上大量的西瓜，香蕉，甘蔗，猩猩们才会闻风而动，踩着树枝跑过来。

小陈对猩猩感情一般，但是他特别羡慕猩猩的生活方式。特别是看到一只红毛大猩猩吃了好几个大西瓜，看得出来，小陈心情复杂，有种人不如猴的感慨，一直小声说：哇，猩猩要吃这么多，哇，不知道它们吃的甘蔗好不好吃，哇，无限量供应呢……

徒步来的路上，向导说，看到红毛猩猩后，请务必要保持安静。我跟妹妹示意，等下一定要小小声，嘘！

妹妹毫不示弱，看到猩猩后就开始大声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群坐着的老外，本来在看猩猩，齐刷刷回头盯着妹妹。

天呐，作为一个要脸的人，我的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说好要看两小时的猩猩，因为控制不了妹妹唱歌，只能迅速带她撤离。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对猩猩半点兴趣没有，她说，我害怕。

害怕啥呢，我看挂在树上的猩猩，很像妹妹这个阶段的小孩，头大，腿短，站起来一脸懵懂。

再说我们来这的目的，不就是观赏红毛猩猩么？

然而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你没办法跟三岁小孩讲道理。妹确实三岁，她说要走，就有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

幸好半小时后小陈和艾文回来，告诉我后来发生也没发生什么，两只猩猩打架而已。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回来？小陈说：猩猩都走了，我们还留着干嘛？

那些外国人呢？

他答：不知道他们在坚持什么。

这地方叫丹戎普廷国家公园，来的最多的游客是西班牙人。中国人不多，向导说，有一些。我问，你接触过多少？向导说，你们是我的第二组中国客人，第一个中国人是2018年来的。

中国人不来的原因，我看着挺简单，因为条件真的艰苦。这种感觉有点像家暴，时而甜蜜，时而混乱不堪。

有时真的很美好，一家人在船上，享受丛林之风徐徐吹来，吃着船员新递上来的西瓜，两岸望不到头的绿色不停往后退去。两个小孩坐在船头，一起看树上的猴子，其乐融融。手机收不到信号，趴在船头的垫子上，无所事事却心满意足。

有时，真是糟糕至极。最糟糕的是夜晚，雨林的天黑得很快，五六点钟，已经黑森森的。船家找了地方停船，吃饭，夜宿，想着奔波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今晚一定早早休息。

没想到船刚停下，开始有无数蚊虫扑进来，最多的就是长翅膀的大蚂蚁。船上几盏昏黄的灯，对昆虫来说，就跟金矿似的，大家一起不要命扑进来。

晚饭吃得像打仗，吃饭时候船员帮我们铺好床铺，蚊帐一塞，看起来真是戳心戳肺。真没想到，这一夜要露天睡甲板。

一家人七点多钟齐齐躺倒，大概9点钟，妹妹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艾文起床大喊，吵什么吵？

我从睡梦中起来，扶着哀嚎的腰，试图安慰妹妹。半天才知道，她不想睡蚊帐，她坚持要出去喂蚊子，还要睡外面的地板。

原因可能是蚊帐里实在太热了，没有风，垫子又热，潮湿让体感温度更加高几度。

反正她就是不要命地哭啊哭啊，连船员都上来问，发生了什么？我们摊摊手说，没什么。原因很简单，她怕热。最后小陈抱着她出去，在外面坐着，小孩闹半天后，慢慢睡着了。

之后又拖进蚊帐，我拿出两张被湿气弄得潮乎乎的纸，给小孩一下下扇着。只要有风，她就睡得很甜。小陈又说：可是你也不能扇一晚上。

是这个道理，于是我计划，每个小时起来给她扇一会儿，跟小陈说，咱俩轮流，两点钟到我，三点钟到你……这一晚的艰辛，就像人遇到的很多困难一样，一开始以为压根过不去。后来发现，人的适应能力竟然有这么强。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看时间只有五点多，六点多，太阳照在我脸上，我调转一个头，继续睡。妹已经起了，在外面看动画片。

她受不了这种闷热，小孩子最诚实。第二天我跟抱怨的艾文说起一件事，在他一岁多时，我们一家去巴厘岛玩，住的是没有空调的海边民宿。晚上也睡蚊帐里，热得要命，艾文一直哭。但打开蚊帐，外面全是蚊子，关上蚊帐，没有风。

第二天我愤而去定了两百米外一间酒店，小陈那时还不乐意，觉得出来玩就该地道一点传统一点。晚上他跑来跟我们一起吹空调，过起平庸的现代人生活。

这回船上起床后，我和他一致决定，放弃第二晚的船宿，结束最后一个行程火速回城市，找酒店住。我只是担心，艾文不愿意，他太喜欢在船上了。

再说人家可是简朴生活的大师，他会不会又笑我：妈妈，你就是吃不起苦。

我跟艾文说：没事，你想睡可以继续睡，早上我们来接你怎么样？

他抬头冲我一笑说：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看来船上的艰苦生活，确实也惊叹到了艾文。我甚至琢磨，以前古诗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当时分析诗人睡不着，是因为游子一颗孤寂的心，有没有可能，船上确实太艰苦了，诗人扶着船舱的门，一晚上愣是不舒适到极点没睡着？

次日又是猩猩追寻之旅。上午下午，各去一个红毛猩猩聚集点。

妹妹在上午出发去看的路上，崩溃了。她哭着大喊，不要去，要回去。

无奈，我没能看成上午的猩猩，小陈跟我约定，下午他陪妹妹在船上，我和艾文去看猩猩。说起来，这对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确实有点考验。她想去的是游乐场，有旋转木马，滑梯，跷跷板，最好来点梦幻的粉色城堡。结果我们带她来热带雨林，里面只有长鼻猴，长臂猿，红毛猩猩和大量蚂蚁蚊子……回去路上，妹抓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不想看那些动物。

比起看动物，她挺喜欢船上的生活。

于是到了下午，我和艾文出发去徒步。没有妹妹在身边，我感到神清气爽。路上碰到另一只队伍，那只队伍的向导，原来在新加坡工作，可惜合约只有两年。她说，她太喜欢新加坡了。

可不，我在雨林里一会怀念新加坡，一会怀念雅加达的机场快捷酒店，噢，那迷人的冷气，噢，随处可见的便利店……

她的客人是一对西班牙情侣。那两人转过头，跟我聊起来。他们从西班牙一路飞过来，路上转了好几趟飞机。我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要别人比我惨，我就特别关心怎么个惨法。我问他们，两天前才来，你们没有时差吗？

女孩说，天呐，当然有了，昨天我们去看猩猩，往树上一抬头就想闭眼睛，太困了。

如此甚好。我又问他们，你们有信号吗？

女孩又说，我们已经过了三天与世隔绝的生活。

好家伙，这两人就像从飞机上直接跳入雨林一样。

等听说他俩是来度蜜月，我脑子轰然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的苦难不算苦难了，要命，竟然跑来这里度蜜月的，好家伙，那我还有啥可抱怨的？

要是小陈给我安排一个这样的蜜月，十几年前我腰还挺好，说不定一个没控制住，就抱起他扔下河喂了鳄鱼。

正聊着，天降大雨，雨势非常凶猛，导游开始挨个送雨伞。一群人都在大猩猩投喂平台等待，热带的雨虽然大，但因为下雨后闷热和虫子都消失了，所以还算不赖。

此时我心想，小陈和妹妹在船上该多么惬意呀。一想到这，我立刻对西班牙情侣做出最紧要的婚姻忠告：晚点要孩子，先好好享受。

如果不是结了婚，如果不是有两个小孩，我总觉得，船宿可能没有那么糟糕。

他俩嘿嘿一笑，忽然跟我说，哇哦，你家女儿来了。

什么？！

我回头一看，淋成落汤鸡的小陈，推着妹妹竟然一路走到了雨林里。这一幕真是震惊到我，咋回事啊？一个说好不要看猴，一个说好待在船上，为什么出现在这？

向导也惊呆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伞给小陈。

我们决定不等猩猩了，因为雨势太大，还是先往回撤。向导说雨会持续至少三十分钟，他还说，一旦下雨，红毛猩猩不会出现的。

他最好没骗我。

此时风雨飘摇，妹妹坐在推车里，上面盖的衣服，帽子里已经积了一小碗水，正在晃来晃去。小陈说，我们走了之后，妹就一直说要上来玩玩。他推测她要睡了，于是带着推车准备随便推推，没想到一到雨林深处，就开始下大雨。

这场大雨让我们四个人空前团结，这时候要是还分成四股力量，那就回不去了。

向导打头，艾文给妹妹打伞，小陈一路搬搬停停，我在后面琢磨，幸好我们已经在新加坡习惯了暴雨，面对雨林里的暴雨，并不觉得怎么样。

只是下雨而已，除了有点可惜，如果再坚持一会，说不定能看到雨中的红毛猩猩。

下雨天在河道上，又是另一种感觉。雨丝时不时飘进来，床垫更加潮湿，但是想到今晚不用睡这张床，每一个毛孔都坦然接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小陈在旁边说：下雨倒是挺好，不会像昨晚那么热。

我生怕他要后悔，说，不行不行，下雨肯定会很潮湿，说不定第二天起来整个床都是湿的。

他辩了两句，闭嘴了。一个晚上就够了，谁也不知道，再来一个晚上，我女儿会有什么样的丰功伟绩，说不定要把整个雨林的猩猩都吵醒……

最后一站，是去寻找萤火虫。这本来是件非常浪漫的事，小孩子也都爱萤火虫。

当时我洗过澡，舒舒服服在船上吹着风，喝着热茶，心想这趟船宿之旅，其实也不算顶糟糕。然后，它给我来了下猛的。

当我们开始看到那些一闪一闪绿莹莹的虫子时，忽然我身上痒得不行，不好，船一停在棕榈树旁，全是一窝窝的蚊子。这些蚊子满头满面追过来，咬得我差点要跳河。

神奇的是，每个人都被咬得不行，只有我女儿没被咬。

可能是害怕她又大哭，蚊子对她选择绕道而行。

你问我萤火虫美不美，若干年后再想起这个夜晚，应该是极美的。但当时我只残存着一口气，到酒店，到酒店就好了。

经历最后一段狼狈不堪后，我们一家出现在酒店大堂，就像很多次旅行一样，好像一只逃难大军，忽然出现在文明社会里。

享受着冷气的吹拂，对一切感到心满意足。

这次行程完全颠覆了我对船宿的想象，啊，原来是这样。在船上会觉得此生一次就够了，下船后只感觉，或许应该多来几次？

重要的不是红毛猩猩，是站在船头，忽然有了一种生活好像又辽阔一些的感受。

多年前我体验过一次奢华帆船游，那是一只三天三万美金起售的豪华帆船，舒适的房间，充足的冷气，可口的食物，我曾经一直梦想着，努力发大财，再去带着全家坐一次。

现在想想，顶端的生活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梦，但只要你愿意离开舒适圈，世上还有千百万种值得体验的生活。

妹妹在旁边说，妈妈，下次我们带电蚊拍来坐船吧。

我女儿简直太机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