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姚让的疫情时代》(36)
三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出奇的平静。只是无论做什么,母女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姚谦的话题。
胡心枝说外面买的蔬菜口感一点都不好,要在阳台上开个小菜园,种点蔬菜和蒜葱之类的。
姚让之前只知道国内有个淘宝,但淘宝之后出来的拼多多她就不大熟悉了,后来还是西北王给她下了这个软件然后教她在上面买一些比较物美价廉的农副产品。
姚让用习惯以后就在拼多多上给胡心枝买了菜苗花盆,还买了一颗小橘子树,栽在一口大缸里,让阳台平添了些许田园的风光。
西北王告诉姚让,大爷的葬礼已经办完了,他陪大娘再呆一段时间就回来。
西北王给姚让发来一张羊肉馆的图片说:“这个是我们家一个亲戚新开的羊杂汤店子,名字叫‘小鲜第一庄’,今天去帮忙撑了一下场面。羊杂汤感觉味道还不错,忽然就想起你,什么时候一定要带你也来这里尝一尝。”
姚让随手回了一个流口水的小表情。
良久,西北王问道:“心情不好?”
姚让道:“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我什么都没有说啊。”
西北王说:“你什么都没有说,才说明了你心情不好。”
姚让说:“你属算命的?这么厉害?”
西北王说:“依你平常性格肯定是要多问两句的,汤好不好喝啊,有什么特色啊,为什么餐馆取这个名字呀,有没有什么由来啊,总之,只发图片不说话,就已经是敷衍了。说说看,怎么情绪不好了。”
姚让着实佩服西北王这通幽洞微的本事,只好老实交代道:“我跟我哥,绝交了!”
西北王说:“我给你支的招你还真是用上了。不错,孺子可教也,效果不错吧!”
姚让闷闷不乐地道:“怎么说呢,效果确实出奇的好,大家都安静了。我妈每天念佛,打理她的小菜园子,我也不出门,也没人再说我什么了,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西北王说:“没事,以后你就跟着我走,把过去的不好的人和事都忘掉。咱以后去环游世界或者我们找一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隐居,重新开始生活,谁都打扰不到我们。”
姚让犹豫了一下说:“这不就是避世吗?”
西北王说:“我就是想避世,这个世界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姚让忍不住道:“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就算是把整个世界都换成全新的了,对世界的认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新的世界要不了多久,一样会变成跟以前的世界一样老旧。”
西北王有点烦躁地说:“为什么你就不听我的呢?别跟你妈一样,看不到别人对她的一片好心。”
两个人的言语间隐隐有了兵戈之声,姚让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问道:“大爷的后事办得还顺利吗?”
西北王说:“不说这些,我过几天回来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放在年轻的时候,姚让这里会有西北王想要的答案,那就是:“你在哪,我就在哪。哪儿不重要,这世界上最好的风景都及不上喜欢的人所在的地方。”
可现在,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的,很多事情她还没想明白。她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而他毫无疑问是对她好的,那她担忧和害怕的是什么呢?
胡心枝说橘子树长得一点都不好,病恹恹的,估计是缺乏营养。
姚让上拼多多搜了搜,下单了一袋橘子的专用肥。忽然就看到一个推送你可能认识的人的图像蹦出来,姚让本能的想关掉,但想到自己加的唯一的好友就只有西北王一个人,这个可能认识的人应该是西北王也认识的人所以大数据才会推送给她吧。
这么想着,她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点开图像。放大看时,画面上一条小路在花木丛中曲折蜿蜒,岸堤旁柳枝低垂柔曼,网名叫“莎莉花园”。
姚让的直觉就是,这个“莎莉花园”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管她呢,希望这个故事跟西北王没有关系。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旦姚让想着她跟西北王没有关系的时候,事实上,就是一种关系的推断和联想的开始。这种感觉让姚让止不住地心烦意乱,心气浮躁起来。
晚上姚让躺在床上,床宽褥软,却久久不能入睡。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姚让干脆起身,坐到电脑桌前,点开西北王的QQ个人空间。在国外的时候,她很少使用QQ,密码差点都不记得了,西北王后来加她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QQ账号。
不出所料,QQ也有“你可能认识的人”这个功能,而这个“莎莉花园”又赫然在目。
姚让瞬间觉得自己侦探附身,她想,索性探究一下这个“莎莉花园”到底跟西北王是什么关系。
西北王的个人空间里大多都是他做公益时的图片,还有很多风景照片。
但翻到很久以前的图片,忽然出现了一首诗: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William Bulter Yeats)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white feet.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In a field by the river my love and I did stand,
And on my leaning shoulder she laid her snow-white hand.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and now am full of tears.
漫步在莎莉花园
威廉·巴特勒·叶芝
步入莎莉花园的深处
我和我的爱深情邂逅
她穿过这莎莉花园
一双玉足雪白
她叮嘱我采撷这份爱轻轻无痕
如绿叶从树上悄然新生般自然
只惜年幼懵懂
难懂她的心音
在河边的绿野
我和我的爱久久驻足
我微斜的的肩头
落下她那双纤纤素手
她叮嘱咐我不要让生命太过沉重
如绿草在坝上丛生般随意
只叹我往昔年轻无知
如今却热泪盈眶
“莎莉花园”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优美的小诗,姚让忽然想起来西北王提到过他曾把初春的柳芽送给初恋,而“莎莉花园”还有个名字就是《柳园里》。
姚让接着又点开“莎莉花园”的个人简介,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姚让的心一沉,在这样一个社交网站居然如此暴露自己的情感需求,如果不是给某个特定的人传递信息,那简直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姚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这个推到眼前“可能认识的人”给删了。“好奇害死猫”,她不想拥有这份不该有的好奇心,她不是猫,并没有猫的九条命,或者她也不想把她的命用在这些上面。
这天吃饭的时候,胡心枝忽然下泪道:“你哥以后怎么办啊,这家也没了,他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哪天我走了,你以后一定不能不管他啊。”
这还是自从姚让声称自己跟姚谦绝交以后,母女二人之间第一次触及姚谦的名字。
姚让嘴里含着饭,含糊道:“嗯!”
胡心枝说:“光‘嗯’有什么用,你现在还不是不理他。”
姚让小声含糊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胡心枝说:“这个点会有谁?自从你爸走了以后,我们家都很少来外客了。”
姚让起身去开门,说道:“应该是强宝,我打电话要她过来帮我一起洗窗帘的。”
打开门,出现在姚让面前的居然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强宝和薛铭的姐姐薛铃。
强宝的出现不奇怪,奇怪的是薛铃。
以前姚直春还在的时候,姚家和薛家两家的关系处得还算融洽。姚直春性格外向,疏朗爽直,博才多学,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在与亲家的关系中自然牢牢占据着学识教化领域的高位。薛铃有段时间跟老公关系不睦的时候也会来找姚直春倾吐苦闷和寻求开导。姚直春可以从先秦诸子、儒家思想讲到当下人心不古、世风浇薄,可以从卓文君当垆卖酒、落花犹似坠楼人讲到成功学横行社会空心化,把个在政法系统工作的薛铃说得只有连连点头称是的份。有没有用、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暂且不论,但走出姚家的时候,薛铃的心情振奋了不少是真的,有一种开了眼界、长了知识、被智慧沐浴过的愉悦,这愉悦虽然有些虚幻,但终归是好过一点虚幻也没有的现实。
强宝以前在姚家是见过薛铃的,她看姚让一副困惑的样子便解释道:“刚才在路上碰到了薛家大姐,真是好巧不巧,她说她也是来咱家的,我们就一起上来了。”
因为姚谦现在和薛铭的关系,姚让对薛铃的到来隐隐有些不安,便问道:“有事吗?”
薛铃说:“这事我跟太婆说过,太婆知道的。”
姚让回头求证似地看了一眼胡心枝,胡心枝说道:“前些时,她倒是跟我打过电话,说要来一趟的。”
薛铃径直进屋道:“我妹说,家里有些邮票纪念册和纪念币,是给鑫鑫的,她委托我来帮她拿回去收着。毕竟现在放在这里不大合适,他们已经分……”
胡心枝不想让强宝这些大嘴巴亲戚知道儿子媳妇离婚的事,赶紧应承道:“是有这回事。哎,你们两个吃过饭没?”
薛铃道:“吃过了来的。”
强宝问道:“啊,什么邮票,什么纪念册?很值钱吧?”
胡心枝只好说:“是鑫鑫爷爷帮两个孙子攒的,这么多年了,我都差点忘了这事。”
薛铃说:“太婆您看着这么年轻,您这记忆里可比我妈强多了。”
姚让打断强宝的好奇心说:“家里的窗帘好久没洗了,今天太阳不错,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吧,不然就赶不上太阳了。”
强宝已经比与姚让约定的时间整整晚到了两个多小时。
强宝絮絮叨叨地抱怨道:“我倒是想早点来,可惜家里的电饭煲坏了,我还不知道。等吃饭的时候,揭开一看,还是米是米水是水。这不,就又手忙脚乱的重新用锅蒸的饭。伺候这一家老小吃完饭,这时间可不就一下子过了。这没电饭煲,可真不方便,一会还得赶紧去买个新的。”
薛铃插嘴道:“你不用买了,我那里有个新的,是别人求办事的时候送的,没用过,你要不嫌弃的话,一会去我那里拿。”
强宝脸露喜色道:“大姐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那算多少钱?”
薛铃说:“要什么钱啊,我送你!”
强宝道:“那怎么好意思,她大姐,你自己不用?”
薛铃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电器的东西换代快,放着放着就不值钱了,好好的东西放坏了,这才是浪费呢。是个好牌子,日本的,你拿去吧。”
强宝喜滋滋地说:“听说同样的米日本的电饭煲做出来的好吃,不知道是啥原因。”
胡心枝进屋喊姚让帮忙,两人抱了一个很沉的大盒子出来,盒子里是成套的邮票册和一版一版的纪念金银币。
胡心枝说:“这个是老头子留下来的,给两个孙子攒的,说半给鑫鑫,一半给淼淼。”
薛铃说:“不是吧,鑫鑫才是姚家的长子长孙,姓的是姚,这些东西肯定都是要留给自己的亲孙子,而不是外姓。”
姚让表态道:“你都拿走,没关系。”
薛铃查点了一下说:“薛铭说爷爷好像还收藏了一些银元啥的。”
胡心枝说:“那些个袁大头的银元当初姚谦姚让出国的时候,一半给了姚谦,一半给了姚让,也不多,就是个纪念而已。”
薛铃把眼睛的余光扫过姚让:“父母养老的时候要靠着儿子媳妇,分遗产的时候女儿也要拿一份?难怪薛铭想不通。”
薛铃脸上t的表情姚让内心起了厌恶,说道:“麻烦你去问一下你妹妹,是不是我父母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包括房子存款,我都不要,她就可以跟我哥哥好好过?如果她说‘是’,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我父母的东西我一分钱都不要,都给她!”
强宝不理会一旁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啧啧”道:“这个现在听说老值钱了,比钱值钱,这盒子跟杜十娘的百宝箱一样。哎,这个币是不是纯金的?我一咬就知道。”
强宝说着就去拿里面的纪念币准备开咬。
薛铃赶紧抱了箱子躲开强宝伸过来的手说道:“那我就先把这个拿走啦。”一面回头叮嘱强宝:“你忙完了记得跟我联系,电饭煲!”
等薛铃出了门,强宝失落得像是自己损失了一大笔财产。她顿足道:“姑奶奶,你可真是大方,你也不去那些古玩市场打听打听,这可是老大一笔钱呢。”
胡心枝淡然道:“这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我到时候两眼一闭,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你说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可惜的。”
强宝咂舌道:“姑奶奶,就冲您这态度,保管可以活到100岁。”
母亲对钱的态度让姚让有时候也很是困惑。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可以为了一毛两毛钱的小葱跟菜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争个脸红脖子粗,可有时候又可以在一大笔钱财上风轻云淡、不计利害。连薛铭都说过:“你妈不小气,对外人的手指缝可真大。”这个“外人”经常会出现在胡心枝跟家里人有分歧时的镇场金句里:“就你说我不好,外人都说我好。”这些胡心枝口中的“外人”,似乎可以瞬间被召唤出来,在虚空中黑压压的给她助阵,压倒一切她的对立面,瞬间让对方失去所有正在阐述的观点的抓手,从而摇旗获胜。
但无论是姚直春还是胡心枝对钱财都有豁达的一面,这让姚谦和姚让打小对钱的概念也稀薄到无感的地步。
强宝隔天就去薛铃家拿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电饭煲,又找了一天神秘兮兮地出现在了姚家。
姚让正好买菜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强宝已经走了。她听到胡心枝是这样跟她描述的,强宝去薛铃家,本来想着拿了电饭煲就走,可薛铃硬是拉着她聊起了天,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堆姚家的坏话。除了爆料姚家两个孩子的婚姻都以离婚收场以外,其中涉及到姚让的部分更是不堪,大意是姚让在外面跟老外鬼混,而且还是些又老又没钱的老外,居然还好意思带到她妹妹家里去,都跟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煎的饺子吃了一盘又盘,胃口大得不得了,就算外国人喜欢吃中国饺子,也不是这么个吃法,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那种外国人。都不知道姚让图的是啥,真是丢人,而且是还双重的丢人,往小了说丢的是姚家的斯文,往大了说丢的是中国人的脸面。
就算是胡心枝的转述也听得姚让止不住的气血翻涌涌,她没想到薛家两姐妹背后对她的恶意居然这么大。也许是恨屋及乌,她受的是姚谦的拖累,或者反过来,她这个妹妹作为姻亲的一个成员没有给哥哥婚姻贴金长脸的本事。但无论如何,现在这样的薛铭已经完全不是她曾经竭力维护的那个大嫂了。而胡心枝开门揖盗也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对胡心枝说:“你明知道他们两个离婚了,你还答应让薛铃上门,你这不是给机会让人家找上门来羞辱么?”
胡心枝看姚让的样子是真的生气了,也有些后悔:“我又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我只是想着你爸爸在的时候她不是跟我们家一直关系都挺不错的嘛。”
姚让心中的恨意开始蔓延:“以前是以前,爸爸这一走,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的都开始现形了吗?你镇得住吗?你挑得起这个家里的大梁吗?你没有安全感,死死攥着你儿子,恨不得把儿子当丈夫用,可你难道不清楚你儿子也是别人的丈夫啊!”
胡心枝也绷不住了,反击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这是大逆不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上?”
姚让的火气迎风暴涨:“你给你儿子打电话,要他好好管教一下她的老婆。哦,不是,是前妻,他估计也管不着了。我的事情如果不是薛铭说的,薛铃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她编的,也是薛铭提供的素材。我但凡要是再听到一句这些添油加醋、造谣中伤的话,信不信,我亲自去找这姐妹两个,一人一记耳光!当面打!”
胡心枝从来没有见过姚让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样子,她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道:“行行行,你也别一副斗鸡眼的样子。我跟强宝嘱咐一下,这事可不能在亲戚间乱传,这也关乎我们姚家的名声呀。”
姚让大声道:“你信吗,你信吗?她不会乱说?”随即便失笑道:“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了,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家还有亲戚吗?什么狗屁亲戚!”
胡心枝也气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么大年纪了,我还能活几天? 姚让,你不觉得你变了!自从你这次回来,你就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吗?”
胡心枝说到后来,声音转弱,开始伤心的啜泣。
姚让愣住了,对面酒柜镜里她赤红的脸和拧成一团的眉毛,仿佛是颗带着引线的雷。
姚让深吸一口气,猛然警醒道:“对不起!”
这个样子,确实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疏又不可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