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记(小说)
20,
其实回国那些天里,还有一些时候是她奔走在去装修老板的店铺的路上,那单程二十多分钟的路被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有时候她也会安闲地坐在他的店铺里,一坐小半天儿的工夫,那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
出入装修老板的店铺次数多了,她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们的眼里有点特别:来店里买装修材料的或者商谈装修事宜的,几乎一水儿的都是男性。
装修老板总是会给她新泡上一壶茶,店里不忙的时候就陪着她聊天,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而她每次来其实都是有事而来的。但老板好像并不急,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由头去岔开话题。她也不好意思催促——毕竟不能惹恼了他,或者她的潜意识里也享受着他的有意的拖延,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
有时候她看着他,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眼光和直觉。他确实是她欣赏的那种有魅力的中年男子,成熟稳重,又温存体贴得恰到好处,完全不是她第一眼看到的疏离冷漠的样子。而她也十分清楚,在他的眼里她同样有着异常的吸引。
他们像老熟人一样坐在一起什么都聊,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倾听,她有一双善于倾听的眼睛,静静地鼓励他说下去——“你有一双媚而不妖的眼睛。”有人曾经这样说过。
他也总是稳稳地看着她的眼睛,不闪不避——“他是经历过世面的男人啊,”她想。
她知道了他十六岁的时候放弃读书离家工作,十八岁的时候媒婆挤破了他家的门槛,二十三岁的时候结婚,妻子比他大一岁。她忍不住笑了。
“那么多姑娘求着嫁给你,为什么偏偏找了一个大一岁的?”
“那是我父亲给我挑选的老婆,他看上的。”
她沉默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多数还是没有逃出父母之命。那么,他的生命里应当还有别的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吧。
然后,她又感觉到有点怪异,浑身不自在起来。他们是怎么聊到这里的?花甲之年了,他怎么还能够跟她聊到这些久远的往事?而似乎他有很强的倾诉欲,每次都是她先站起身,做出必须要离开的样子,他才磨磨蹭蹭地把装修师傅让她来取的东西找好。
而几乎每次,无论她什么时候到店里,他都会问她一句,“你吃饭了没有?我请你吃饭吧?”开始她有点愣,后来想过来,他知道她不吃母亲做的饭,所以他的问就显得极为自然。
每次她离开的时候,他也都会亲自送她出店门,在门口看着她走,总是颇为温情地又加一句,“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下?”
她笑着摇头谢绝,只有几步路而已。
“你慢点走着!你应当骑个自行车也好啊……”
他在身后喊着。她摆摆手,没有回头,坚定地向前走。秋天的风撩着她的长发和衣袂,身姿纤细,脚步轻快地离他越来越远,然后转过路口……她轻吁出一口气,他们注定只是彼此眼中一个一闪而逝的风景。
21,
幸好期间两位装修师傅有另一桩生意要做,休息了四天,她才可以跟着缓口气。
家里仍乱着,但她可以不紧不慢地收拾了。
她收拾出很多父亲遗留的物品,一边收拾一边感慨,父亲临终前曾经说过,他所有的画作,笔,工具什么的,都给她。如今父亲的画作被母亲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人不在这里,东西却占了不少地方。”母亲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抱怨。母亲说,她觉得手头紧了,就拿两张父亲的画去卖,都是未经装裱的,自然很便宜,她也不好拦着,卖就卖吧。
父亲的画笔,木刻工具则被母亲扔得到处都是,她甚至看到母亲曾经用父亲的一枝巨大的粗毛笔洗马桶,后来她在北京王府井商店看到相似的毛笔,售价快一千块钱。而她按照父亲的遗愿给父亲出的画集,有一大半都烧掉了。
一张一张翻看父亲画的那些竹子,各种姿态的清雅淡泊,看得久了,就看出一种愀然与寂冷,仿佛看见父亲在画板上专心致志作画的样子,那些时候脱离了俗世繁杂,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父亲,是愉悦的,也是寂寥的吧。
她找出父亲年轻时的相册,父亲年轻时照了那么多相片,他一定爱极了自己。而年轻时的父亲也的确是玉树临风,眼角眉梢有难以形容的倜傥风情,那时父亲尚未与母亲相遇,还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做着艺术家的梦,对人生抱持着优雅的幻想吧……
谁会在年轻的时候想到自己将被生活改变得面目全非呢。
她想起自己反对父亲离弃母亲的那一刻,父亲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那时那个年轻的父亲已经老去了——她也是扼杀父亲梦想的残忍的刽子手啊!她凭什么阻拦父亲去追求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呢?她有什么资格?想到这里,她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如今的一切,何尝不是因果?
她跟母亲找了个借口就冲出了家门,打个车直奔父亲所在的那座山。
已经是暮晚时分了。修葺一新的盘山路见不到一个人影,她不敢走得太深,反正她早就找不到父亲埋葬的位置了。风吹着身边的草木,有了秋天的萧索,她觉得自己被风吹散了,像青烟一样茫然飘荡在这一整座暮色四合的山上。
就那样她在风里站了很久,嘴角牵了又牵,最终只挤出一句:“爸,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