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40）
孙凤刚一转过头，正对上吴城。吴城悄悄向她竖起两个大拇指，并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孙凤竟稍微感觉心安了些。
“我叫孙凤，孙子的孙，凤凰的凤。”这个句式抄袭了郑永，“来自清水县离岭镇的一个小山村。我没什么才艺，分数也很低。”比分数还低的是她的声音，说到最后，几乎没了踪影。说完这些，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补充的，只得缩手缩脚地坐下。
郑永等孙凤说完，马上接住话茬，“我补充一下，孙凤是我校破格录取来的学生，是我们学校历年来招收的第一个来自偏远山村的孩子，她所在的初中连英语老师都没有。但孙凤却是清水县物理竞赛的冠军。所以，我认为孙凤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学生。”
破格录取？什么意思？应该是好的意思吧。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破格录取。郑老师一定看到了自己的窘态，才说了刚才那些话，为的是让自己更自信些。想到这里，孙凤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对郑永的感激，并勇气顿生，思维也通畅起来。于是她再次站起来，补充说道：“我会编故事讲故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才艺。我还会木雕。”顿了顿，孙凤突然腾地又红了脸：“对不起，我只会讲故事，不会木雕，会木雕的是我哥。”
郑永笑了，嘴咧的很开，满脸的开心，他再次肯定了孙凤，“讲故事当然算才艺。”
孙凤坐下后，心中暗暗觉得郑永很象自己那个想象中的父亲。
不一会儿，轮到了吴城。就见他嬉皮笑脸的站起来，“我叫吴城，吴国的城池。本市人，独生子女，学习一般，才艺跟孙凤同学一样，会讲故事。郑老师，我建议咱班成立个故事会小组，我毛遂自荐当组长，再推荐孙凤当副组长。郑老师，你看行吗？”
郑永知道吴城成绩很好，且体育突出。他看看吴城，心说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但今天第一天，也不好打击学生的积极性，便答应了，“行，我看这主意不错，别耽误正常学习就行。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到吴城孙凤那里去报名。”
所有的孩子都介绍完后，离下课还差几分钟。
郑老师就说：“还有七八分钟下课，你们谁感兴趣要参加故事会小组，现在可以去两个组长那里报名。”
话音刚落，呼啦啦站起来好几个人。郑永一看，有两个女生站在吴城桌边，而站在孙凤桌边的竟然有七个人，并且是清一色的男生。
郑永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他非常反对学生谈恋爱，认为高中三年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其他事情都是浪费时间和生命。用他的话来说，高中三年是人一生中坡度最陡的一段路程，因此要轻装上阵，不要负重前行。谈恋爱就是他眼里最大的包袱。
吴城扬着脖子看了看，心说这帮兔崽子，尽拣现成的便宜。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男生到我这里来报名，女生去孙凤那里报名。”
郑永心里暗笑，心说现在这些孩子，都猴精，还毫不掩饰。哪像当年，多看两眼女人都能定个流氓罪。结果人们被逼着塑造成了道貌岸然的皮子，男盗女娼的瓤子。
吴城孙凤两人登记了参加小组的人后，下课铃响了起来。
“孙凤，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郑永说完，背着手晃出了教室。
郑永是连续多年的省特级教师，在江市一中地位尊崇，所以每次他开始带新班的时候，所有录取孩子的名单都是先放在他面前，等他挑完剩下，才轮到别的班主任老师。当然，郑永绝对不是专挑尖子生，而是挑他认为不错和有潜力的，这里面就包括孙凤。
当时校招生小组的老师递给郑永录取名单的时候，又单独给了他一份学生附加资料，这份资料就是孙凤的。
“郑老师，这个孩子拿到十五分物理竞赛加分后，离咱校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一分。”
郑永微微皱起了眉头，“加了十五分还差一分，那有啥说的，没法录取啊。”郑永觉得奇怪，报考江市一中的孩子，每年成千上万，个个优秀的能让人挑花了眼，一个考分都不够的孩子，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是这样，郑老师，这个孩子比较特殊，当时给她报名的是清水县教育局，在报名表后又附加了这份说明，说这个孩子来自于极其偏远落后的山区，那里连公路都没有，也没有英语老师，学校里的老师全是本地的高中毕业生。这孩子被她的物理老师跋山涉水从大山里带出来，到县城参加了清水县的物理竞赛，结果以满分的成绩得了个全县第一，这才拿到了咱们学校十五分的加分。这个孩子在那种条件下能考成这样，委实不容易，所以我们招生组商量后，也把这个孩子录取了，但少一分的这个情况得先跟您讲清楚。”
郑永听后心中有些震动，抬手把资料接了过来，“行，我知道了。”
招生老师走了之后，郑永把孙凤的资料拿起来看了又看，发现连个照片也没有，那个地名自己也没听说过，也搞不清楚到底在哪个深山老林里。
后来招生老师拿到郑永的高一一班的名单时，发现孙凤的名字也在里面。
此刻郑永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孙凤，心中暗想：大山里竟然长出这么一个粉雕玉镯的漂亮孩子，得好好敲打敲打，别被诱拐得走了偏路。
“孙凤，你有了十五分的加分，离一中的录取线依然还差一分，这事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孙凤自尊心再次受挫，她十分紧张，担心郑老师不会是要把自己退回去吧。
“你们清水县给你报名的时候，除了正常的报名表，还附加了一份详细的文字说明，把你们那里的师资情况，居住环境，都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说实话，我还是蛮震撼的，对你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有些佩服，你能考出来，真是不容易，就从你敢报考一中的这份胆量，也让我这个老师得给你竖个大拇指。”
孙凤听了，暗暗吁了口气，心说不是把我退回去就行。“郑老师，我能出来，也是很多老师帮助我，包括我们灵水村的楼老师，还有县教育局的魏老师，甚至我参加体检，都是我们镇长亲自送我到县城，要不然连体检我都参加不了。”
“的确是这样，选班时候我看的那份说明，就是清水县的魏老师写的，他在里面也提到了你的楼老师。咱们一中在你少一分的情况下，依然录取了你，你要知道，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所以你能上一中，有很多人的帮助和期待，因此我希望你在这高中三年里，要努力学习，心无旁骛，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不要让那些曾经帮助过你并对你寄予厚望的人们失望。能记住我说的话吗？”
孙凤忙不迭地点头，“郑老师，我一定记住您的话，不让您失望。”她本来在进门前准备问郑老师可不可以不上晚自习，她需要打工赚钱，但一分之差的特招，把她的话提前堵在了喉咙里。
郑永看那孙凤，又漂亮又乖巧还聪明，心想这么样的女孩，得有多少人惦记，她自己又少不更事懵懵懂懂，得，我这三年要多操很多心了。
刚才只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退学，现在走在回班级的路上，孙凤忽然意识到，作为特招生，也就意味着自己是新生中分数最低的那个，全校大排名的话，自己就是倒数第一。
孙凤知道以自己的英文成绩，总分不可能太高。但从来没想到自己是那个最低的一个。自己风风光光作为离岭镇唯一的江市一中录取生，没想到是个少一分的特招生。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自己这件事？难道楚科长楼老师他们都不知道？可能是不知道，对，他们一定不知道。
那么，齐镇长也一定不知道。
才艺一样不会，最能拿出手的学习成绩又成了垫底落后生。从灵水村飞出来的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变成了白斩鸡，那份骨子里的傲气瞬间荡然无存。
缩了水的孙凤蹑手蹑脚回到教室，刚一坐下，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门开处，袅袅婷婷进来一个极漂亮的年轻女人，似乎是个混血。她身材高挑，直眉大眼，肤色白皙，气质清冷，妥妥的一个冰美人。那神情，踞傲如长颈鹿看矮种马，看过去，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冰美人把教案放到讲桌上，冷冷地扫了下面一眼。此时正值初秋，孙凤却觉得那一眼如寒冬腊月一样寒气逼人。她觉得那冰美人的眼神仿佛高傲的贵族女人手上的白丝手套，只在每个学生的脸上略微沾了沾，便算完成了慰问孤儿院的慈善任务。
冰美人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一个大大的柳字。
孙凤注意到，一中老师的板书都极其洒脱漂亮。这个柳字，孙凤是认识的，知道这是柳老师。但接下来柳老师说的话，孙凤却如听天书。
她唯一能判断出来的是，这是英语课，于是忙从课桌里找出英语书。
说着天书的柳老师，注意到此刻才拿出书本的孙凤，顿时柳眉倒竖，指着孙凤来了好几句天外梵音。
孙凤自然是没听懂，张着嘴象傻子一样楞在那里。柳老师一怔，于是再念了几句天书。
孙凤依然是一副初生婴儿看新世界的表情。
何琪拉一下孙凤的手，又把书翻开，指着其中一段小声说：“老师让你念课文。”
孙凤低头看看书，上面有几个生词，但大部分自己还是认识的，于是捧起书本开始念了起来。
但只念了两句，就被一句刺破苍穹的尖叫声打断：“stop!”
这回孙凤听懂了，于是马上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老师。
柳老师好看而冰冷的眼睛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孙凤，然后又是一段超长的天书，孙凤再次坠入五里迷雾。
柳老师最后终于明白，高一一班招来了个傻子。
柳老师气得改用中文质问：“我问你，你说的是哪国方言，我让你念英语，你念的是什么？你在哪里学的这种外星语言？”
孙凤立刻窘得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老师的问题，只是象枚煮熟的虾，把红通通的头弯到了桌子上去。
柳老师不再理会孙凤，而是继续念天书。
孙凤继续听不懂，也只得继续手足无措地站着。
柳老师有时候写，有时候说，有时候叫同学站起来，然后那同学哇啦几句，又坐下。
而孙凤，则突兀地站在教室里，如被挂在橱窗里招揽生意的样本，孤独，尴尬，伤感，自责。
整个一堂课，柳老师完全无视孙凤，把她当作透明人。
孙凤的眼泪沁了出来，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在此起彼伏的天书中，无助且孤独的孙凤莫名地想起了齐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