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警察追缉三维逃犯
接到头儿的指令时,我以为这又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抓捕,直到破门而入遍寻无人,才意识到遇上了真正的麻烦。头儿说,孤居者潘逆哲今天并没有把脑袋交给圆首,接受他的指导和教诲,这已经触犯了平面国的法律,必须抓捕归案,绳之以法。在平面国,只有圆首是一个圆圈,所有其他国民都是四方。为了从长方成长为正方,我们必须每一天都主动把脑袋交给圆首,由他予以矫形,矫形的方法就是每一个四方的脑袋瓜条缓慢穿过圆首的圆圈,在圆首的话雨中来一场洗礼。根据平面国宪法第一条之规定,凡是不主动送交脑袋者,必须立即抓捕归案,接受死刑判决,因为他们只要有一日不接受圆首的洗礼,就再也难以成为圆满的正方,就失去了在平面国存在的意义。而今天,潘逆哲是唯一没有送交脑袋的长方。
往常,我和搭档上门抓捕大多是例行公事,因为缺席者不是已经在家里散了架死去多时,就是脑袋那条边不知所终,我们只需在家耐心等待,那支糊涂的脑瓜条子总会颤巍巍地飞回,那时就将它连同其他三边一起押解回府。如果脑袋三日不归,他留在家里的三边身子就会僵硬变形,我们只需带上无头尸体回去结案即可,因为在我们这个二维的国度,单边的一维存活不了三日,他那条脑袋的命运必将是化为尘烟。可是今天,潘逆哲既没有在家里散架,也没有留下身子,而是整个人的四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是再糟糕不过的情形了。我们去隔壁问问。搭档老龚在屋里转了一圈,边往外走边对我说。
邻居老头在我们面前有些局促不安,他竭力想收缩一条腿,因为这条腿与另一条相比有些过长,已经成了他转为正方的障碍。我早就知道他会出事,昨晚回来的路上我更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老头的话语里满含着惊恐。他肯定是被鬼魂抓去了,因为他早就中了邪!
我和老龚对视了一眼,刚才发现罪犯没有在家已经让我们有些六神无主,邻居的话更是加剧了我们的恐慌。多年的抓捕生涯里,我们走南闯北,也听过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有些讲述者甚至打赌发誓,说那是他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的真事,如今它竟成了罪犯逃脱的缘由,我们不由得暗中叫苦,知道无论如何是无法以此为借口结案的。那你详细说说,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龚命令道。
昨天晚上好天气,地面铺满了洁白的月光。我和老潘下班后,像往常一样沿着初心大道往家走。老爷们你们都知道,我们这些不规则长方走路很慢,只能缓缓地一条边接着一条边地丈量着地面往回挪。刚走出没有多远,老潘就停了下来,对我说:你看,前边不远的天上有一个灰色的圆圈。他以前经常说些胡话,我就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他又说,你快停下来,那个圆圈正在往下落,你走过去,会正好被它套住。我还是没听,没好气地怼他:你就是一个二维长方,哪来的本事能看到天空,而且还是什么灰色!圆首说了,我们这个世界只有正与反、好与坏、对与错、友与敌和黑与白。他可没说有什么灰色,我也从来没见过灰色!老潘跟了上来,说:你没见过灰色,是因为在我们的教导中一切非白的颜色都是黑色。他还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能看见天空了,而且每一天都能看得更高一些。听说,上面有一只又大又白的盘子,而且能变换形状,地上的月光就来自那个盘子。老潘觉得他马上就能看见那只盘子了。我听了,赶紧加快了脚步,还对他说:你这是中邪了,明天跟圆首好好忏悔,说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病。唉,没想到还没有得到矫正,他就被鬼魂带走了。
那你昨晚看见他进门了吗?我刚要开口,老龚抢先问道。
他一直在后面神神叨叨,一会儿说什么没有美丑,只是角度的不同;一会儿又说什么没有左右,唯有坐标的差异,等等我听不懂的胡话。我吓得再也没有理他,忙不迭地跑回了家。进门时,还听到他在后面嘀嘀咕咕,但我并没有留意他是不是回了家,如果家里没人,那八成是被鬼魂掳走了。
我安抚老龚在地上平平地躺好,然后问:你之前说你早就知道他会出事,然后又说他以前经常说些胡话。你跟我们详细说说,除了昨晚之外,他在过去都有哪些不正常的言行举止。
呃,老爷们知道,我们这些长方的记忆只有四五天,再久远的事就记不住了。我怀疑老潘的不幸都与一起事故有关。有一天他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脖子差点都断了,我猜他那时候不是脑子摔坏了,就是摔倒的地方不干净。自那以后,他的胡话就多了起来。一开始,他说能把头抬起来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或者低下去吃一些闻所未闻的食物。两天前,在下班的路上,他偷偷递给我一个东西让我尝尝,我觉得就是有些苦而已,他却说那是辣椒,是辣味,不是苦味。接着他又让我尝另一个东西,我说是甜的,他却说是酸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觉得世上的味道只有两种:苦或者甜,他却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自从脑袋能自由地抬起来后,他就能看到、听到和尝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还说,我们可能都被圆首骗了,我们其实是三维立体的,但圆首的说教把我们的脑子简化了,把我们的思维固定在了二维平面上,他的语言是我们的眼界平面化和简单化的元凶,还劝我不要每天去向圆首报到。。。。。。
够了!老龚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与案情无关紧要的事情勿需多谈!
或许是出于技术官僚的本能,我的心中升起了两个不详的疑问,这两个问题可能会彻底颠覆我们平面国的立国之本。也许在脖子摔伤后,老潘的头可以病态地抬起,从而看见一些我们二维平面人看不见的东西,但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他怎么会看见一个圆形的东西飘在空中呢?根据平面国大百科全书和宪法,我们世界的生命只存在两种形式:圆与方。天生地,圆生方。没有天就没有地,天圆地方,所以没有圆就没有方,也所以圆只有一个,而方却可以生出无数。我们的圆首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圆,是生养、规范和矫正我们所有方的父母。也许罪犯潘逆哲确实中了邪,他所看见的那个圆只是他的幻觉。但邻居老头的意思,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圆带走了他,那说明它又是真实存在的。还有,根据我们平面国大百科全书和宪法,世界是对立统一的,任何事物都具有正反两面,不是苦就是甜,不是左就是右,不是白就是黑,而潘逆哲却说他看见的那个圆是灰色的。我们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只能理解为那是黑色在他恍惚眼神里走了形。可是,我们唯一的圆首是而且永远是白色的呀。
他不会是叛逃了吧?我示意老龚走出邻居的房子,到了外面后,小声地问。在平面国,我们一般用叛逃来代指大河的另一边。据说那里的四方不承认自己只有四条边,还说天不是圆的,而地是圆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愿意成为我们的同胞,更不想接受我们圆首的领导和指正。他们就是与我们平面国二维世界对立的黑和恶,丑与敌。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他一个白四方,到了黑色世界,不被当作异类打死才怪了。老潘说,可是我们得找到证据,才能回去交差。
这时,我们俩同时注意到邻居老头正在屋里费尽地摘下自己的脑袋,原来今天向圆首报道的时间到了。我们赶紧也跟他一起让脑袋脱离三边身子,然后紧贴着地面,飞向圆首府。洗礼过程并不复杂,方子们的脑袋排着队,一个个缓缓穿过正圆,圆圈会释放出一些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词句和话语,不断地教诲和指导方子们该如何把长边收短,把短边拉长,以便四边对齐,成为理想的正方。只有正方会用正反两面辩证地看待任何问题,而长方总是会胡思乱想,生出一些非对立、非辩证的偏颇念头,比如,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平面国的四方,为什么要去恨他们,等等。作为圆府的警察,我和老龚当然已经接近于正方,在我们平面国,四方永远只能是无限接近于正方,永远接受圆首的教诲。对于我们来说,把脑袋交上去几乎成了一种日常的仪式, 谁不想成为根正苗红的正方呢?因为成为正方就意味着思维的成熟和一致。接受洗礼之后,我感到脑子清醒了一些,原先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扫而空,坚信潘逆哲消失不见一定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而不是我们平面国或我们的思维有任何不妥。他的所见所闻都只不过是他的幻觉,我们的任务是把他抓捕归案,消除任何不良影响。
虽然毫无线索,但每条路上都有标语和口号指引方向,我和老龚走出圆府,见到的第一个标语写在墙上:绝不让西风的宣传压倒东风的话语,因为语言即思想,话语即权力。我看了看老龚,抬腿往西走,老龚却一把拉住我,走向东面。我挣脱了他,说,西风代表着恶,而罪犯是恶,所以他只可能躲藏在西面。由于是二维平面,老龚无法摇头,他用一个锐角使劲戳了我一下,说:不错,西面是恶,是敌人,所以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踏入一步。潘逆哲虽然是罪犯,但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他只会出现于东面。我没有再争辩,否则便会犯下方向性的路线错误。跟随老龚往东走了没多远,来到一处岔路口,只见一条路上的大牌子写着:外来语言必须当地化、平面化,必须当作圆首话语的佐证或注释。我和老龚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向另一条路上的标语:四方即是人民,人民即是平面,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是圆的初心,也是圆的恒心。我们心有灵犀地一直同意,第二个标语更具有指导意义。但我们对它的理解却再一次截然相反。我觉得,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罪犯潘逆哲依然是人民,他肯定还混迹于我们平面国市民之中,因而我们应当顺着这条大路,去往前方的市集寻找他的踪迹。老龚却觉得,罪犯虽然还是人民,但从他不把脑袋上交起就已经违背了圆首的初心,就走到了平面的反面,因而,我们应当顺着小路反向走,他必定躲在人少的郊外。这一次,我坚持己见,不再动摇。老龚有些理屈词穷,恼怒之下又用锐角使劲地戳了我一下,正好扎在脖子上,我感到身子一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试着爬了几步,脑袋还是疼痛无比,尤其是脖颈的根部变得异常松动,好像与身体要脱节了一样。我担心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再也做不了皇警了,便没好气地说:我说老龚,我们俩是平等的搭档,可是为什么每次有分歧我都要听你的?为什么每次有争执你都要对我下狠手?这都多少次了,你总是用锐角戳我,你就是成心想把我废了,是吧?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一心想成为我们平面国的第一个完美正方,所以在一起接受圆首洗礼时,你故意挡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到圆首的教诲;去年圆首奖励给先进分子每人一本他的小红书,你帮我代领了却藏着不给我,就怕我会学到更多的圆首话语。你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排挤我、暗算我?
老龚往我走近了一步,作出与我对质的样子:难道你不想成为正方吗?别虚伪了。圆首说了,我们平面国只有二分法,所以成为正方的不是你就是我,你一样在背后算计我!
我更加生气了,提高语气回答:你举个例子!你能举一个例子吗?我才不稀罕成为正方呢!成为正方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四方,还不是成不了像圆首一样的正圆!
老龚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反动,也张大了嘴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老龚肯定会上报的,而且会添油加醋地说这是我内心不纯洁的写照。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嘈杂的叫嚷声,我们一时分不清它来自何方,过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们才听出来,是两种不同的声音来自交汇的两条不同道路。很快,无数根脑瓜条子从东西向和南北向的两条路上汇聚在了我和老龚所处的路口,他们吵嚷着迅速纠缠在一起打了起来。有很多甚至爬到了我们身上,就听老龚喊道:老其,快来帮我,我的脖子好像被勒住了,但我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快帮我把它们解开!情况紧急,我已经顾不上什么个人恩怨,奋力甩开身上的那些一维线条,挤到同事身旁,发现果然有十几个脑瓜条子正你缠我我绕你地围在老龚的脖子上撕扯在一起,我一边大喊“我们是圆府警察”,一边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脑瓜条子扔了出去。这些贱民!简直是反了!老龚喘过气来后,气急败坏,连声吆喝:老其,来!我们把他们都给绑了!敢聚众斗殴还袭警阻碍公务!不要命了这是!我们捆了几十个脑袋后,剩下的都各自分开,躺在了两条不同的路上。老龚揪起一个被绳索捆得脸色发紫的家伙,打了他两个耳光,问道:说!为什么要聚众闹事、堵塞交通、扰乱秩序还袭击警察?嫌犯小声回答:报告长官!我们接受了圆首的洗礼后,在回家路上交流心得。可是对面帮派的人竟然歪曲圆首的指示,我们为了捍卫圆首语言的纯洁和神圣,便同他们作了坚决的斗争!地上另一个被绑的家伙忽然蹦了起来,嚷道:放屁!你们才是曲解圆首话语的人,而且是故意为之!我们所有这些人都可以作证,我们听到的正是圆首当时亲口说的!
我向老龚使了个眼色,或许是出于救命之恩的感激,老龚让到一旁。我先问脸色发紫的家伙:你说说,圆首当时的指示是怎么说的。嫌犯和躺在南北向路上的脑瓜条子异口同声地答道:作为天选之圆,我永远同四方躺在一起。圆将无圆,不负四方!我点了点头,说:很好。那你们呢?所有躺在东西向路上的脑袋们也一起高声背诵起来:四方必须有很强的看齐意识,经常、主动向圆看齐,向圆的语言和词汇看齐!我皱了皱眉,问道:圆首昨天真地这么说了?我听到的怎么同他们听到的是一样的?我用手指着南北向路上的脑袋们,忽然有人把我的手指按了下去,原来是老龚,就听他说:不对,圆首确实是告诉我们要向圆的语言和词汇看齐,他根本没提圆将无圆,要是没有圆,我们四方怎么可能存在呢?这句话一听就是反动分子捏造的,是对圆首的诋毁和攻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老龚在我的棺材板上又钉下了一枚钉子,可是我当时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听到圆首确实这样说了,他那特有的腔调现在依然在我的脑中回响。你平时对圆首念出错字别字都暗自腹诽,怎么可能记住圆首的每一句语呢?老龚靠近了一步,恶狠狠地对着我的眼睛说。我确实在内心里计较过,但老龚是如何看出来的呢?我更加慌张了,为了掩饰,也为了不让自己在如此众多的贱民们面前出丑,我把被抓的四方们松了绑,又朝两条马路的两个方向挥了挥手,说:你们都赶紧回去吧,要是耽误了晚上的洗礼,我们可就要上门抓捕了!
你真的听到圆首那么说了?等所有脑瓜条子都慌里慌张地飞走后,我陪着小心问老龚。
请不要怀疑我对圆首的忠诚。老龚有些愤怒,但我能看出来那是他精心伪装的:我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圆首过去几十年来每一天的教诲。
那就怪了。我露出真诚迷惘的神情,说:你看,不是我一个人听到了不同的话语。除非真像那个邻居老头说的,我们都中邪了,不然这一段不会有那么多的脑瓜条子丢下家里的身子不要,凭空消失了。现在又出现了像潘疑哲那样的整个人都不知所踪的案件,真的是邪了。
老龚更加气愤了,但这一次是真心的:我们是圆首的子民,我们从来不信邪!我们平面国没有妖魔鬼怪,只有河对面的敌人才会有!
既然我们不信邪,那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我怕了怕老龚的右臂,让他平静下来,说:我以前是为圆首做词库管理的,还做了一段语词修饰工作,知道圆首在给子民洗礼时他的言词是如何作用于每一颗脑袋的。如果我们同意我们确实听到了不同的教诲,而且我们也同意我们平面国没有邪魔,那么产生语言偏差的可能只有两个:不是圆首的语词修饰在从词库读取时发生了偏差,就是四方们的脑袋在听取语句时生成了误读。老龚甩开我的手,将我摔了一个趔趄,就在我即将倒地时,无意中瞥见了天空和天空中的一个白色圆盘。我心中一惊,难道自己也中邪了?就听老龚斩钉截铁地喊道:圆首的词库绝对不会有什么故障!我再次示意他冷静,说:圆首的所有言词都是基于他的词库内核,这个内核的代码是锁定的,永不改变。但圆首对我们的教诲语句却一直在变,因为我们的环境每天都会不同,就连一天里的同一时辰都会有千变万化,有可能,我是说,这只是一种可能,负责圆首修饰词的人在我们接受洗礼的时候根据情境临时改变了已经发出的语句?绝无可能!老龚斩钉截铁:圆首向来一言九鼎,怎么会让我们在同一天的洗礼里听到两种完全相反的指示?问题只可能出在你们这些人的榆木脑袋里!更具体地说,出在你们是否接受圆首语言的意愿上!语言对我们思维的决定性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它利用重复和反复强制我们思考什么内容,它将现实分类并赋予标签从而设定我们的思考范围和世界。你们因为缺少忠诚,对圆首和圆首的语言存在敌意,不想接受它的塑造和束缚,所以在洗礼时故意曲解圆首的指示,臆造出完全相反的语句。就凭这一点,我可以将你立即逮捕!
老龚一边说,一边已经捉住了我的一条边。我奋力挣扎,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就在来回撕扯时,我无意中看向老龚,发现他竟然从扁平的二维变成了立体的人形。我吓了一跳,猛地挣开他的双手,蹦到一边,仔细地定睛观瞧,可不,老龚已经不是紧贴地面的四边形,而是有头有身子有腿的三维立体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次确认,他的身形变得更加清楚了,而且他身后的各种草木和天空居然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色彩。我吃惊地指点着他,结结巴巴地喊道:老龚!你怎么变形了?你成了三维立体人!老龚鄙夷地回道:别给我耍花招!我生是圆首的人,死是平面国的鬼。你才是立体人,是河对岸的间谍和走狗。我往后退了几步,试着抬头,竟然可以抬起来!而且我看见天空湛蓝,看见阳光耀眼,看见鸟儿在飞翔。我果然没有看错!老龚迈着小步,向我逼近:你会抬头,这就是你与对岸敌国勾结的证据!我没有理他,沉迷在广阔视野和七彩世界的玄幻里。就在老龚再次捉住我的一只手时,我看见了潘逆哲,他正在远处向我们走来。我对着老龚大叫:快!我看见嫌犯了!他在那儿!老龚松开我的手,顺着方向看了半天,说:你又在耍我。我没有看见任何人,没有犯人的一丝影子。我再次对他喊道:他就在那儿!老龚几乎是被我拖拽着跑到了离河不远的田埂上。潘逆哲站在那里,停下脚步,等着我们走近。现在你看见了罢,我说:我没有骗你。老龚还是一副狐疑的神情,我只看见一个人形的影子,他说。他是看不见我的!潘逆哲开了口:他也听不见我说话,因为他是二维的平面,而我是三维的立体人。我急不可待地反驳道:不对!他也是立体的!你看,他就站在那儿,长宽高都有!潘逆哲摇了摇头:他在你的眼中是立体的,因为你已经有了初步的三维意识,而他自己仍然陷在二维的平面思维里。一个只有二维视野的人是看不见听不见三维物体的。
我有些迷惑,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三维意识?就在你能抬起头并对圆首的语言有些动摇的时候。潘逆哲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轻声说道。我看向老龚,他正匍匐着爬向潘逆哲的身影,然后对着影子一顿拳脚,又拿起手铐试图将它锁住。可悲啊!潘逆哲看着老龚说:他完全不知道我们这个世界是三维的,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二维的东西只有两样:物体的影子和无知者的思维。他们被自己的平面思维遮蔽了双目,竟然会对我们视而不见。我恍然醒悟,难怪此前有很多失踪的脑袋我们遍寻不见,原来是他们觉醒后成为了真正的立体人,而我们以自己的平面思维难以看到他们。可是,你说我现在三维立体了,为什么老龚还可以看见我呢?
在你三维意识觉醒之后,他看见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你之前留在他心中的幻像。潘逆哲解释道。我和他同时看向老龚,他正一边随着影子左蹦右跳,试图将它抓住,一边对着旁边大喊:快来帮我,把这个犯人逮捕归案后,你就可以将功赎罪了!我看了一眼潘逆哲,抱了抱拳:那就对不住了!我是官差,今天必须把你捉拿回去!否则我无法向圆首交代。话没说完,我就欺身而上,使出平日里的擒拿手法,准备将他的脑袋按住,谁知扑了个空,刚要转身,却觉得有人从背后将我搂住,接着一个抱摔,将我惯倒在地。潘逆哲骑在我身上,哈哈大笑:你虽然有了朦胧的三维意识,但内心里还是没有摆脱二维的惯性思维。我告诉你,你已经回不去了!在你能看见我而且不被老龚看见后,你就回不去了。即使你押着我去向圆首交差,他也不会认账,因为你和我在他的眼中都是空气。退一步说,即使圆首能看见你,他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尸首无存,因为在平面国里任何高于二维的存在都是妖魔鬼怪,都是险恶的敌人。他不会允许平面国里有任何人看见或知道还有三维的存在,还有立体的存在,除了二元对立的世界观,还有多维多彩的世界。
我躺在地下蹬腿、挺胸、抓挠,想要翻身弓腰站立起来,却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你要知道,我们每天把脑袋交给圆首接受洗礼就是一个被他格式化并二维化的过程。潘逆哲说,他用自己垄断的语言塑造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个符合他们利益的虚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思维的形式是平面的,二元的,内容是模糊不清、大而无当的。我們每天都以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們以為對方瞭解我們說什麼,但其實我們不是真懂,因為我們對不同詞彙有各自不同的定義。所有人好像都懂了,其实没有人真正的懂,即使懂了,也是各有各的理解。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们又在听什么,但我们依然照本宣科,鹦鹉学舌。马路上那些大而无当的标语口号就像是我们挂在墙上的水墨画,写意却没有细节,不懂阴影法而缺少立体感。我觉得潘逆哲的反动言论与我这两天的思考有些契合,便不再反抗,对他说:你让我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潘逆哲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放开了我。你想说,成为立体人有什么好处,是吗?既然拥有了三维意识而在平面国不受待见,还会引火烧身,那我们干嘛不入乡随俗、甘愿平庸?我点了点头,因为被他看穿了心思而有些尴尬。潘逆哲也点了点头,用手指着仍然在地上与影子搏斗的老龚,说:你愿意像他一样如此无知却又无畏吗?你愿意接受一个像圆首那样的恶魔控制你的大脑吗?圆首其实是一根光秃的羽毛,它首尾相衔,自成一圆,因为是二维,是平面,所以他与外界唯一的通道就是既能说话的嘴巴,又会拉屎的肛门。你愿意把脑袋交给他让他的语言塑造你的思维吗?我摇了摇头,潘逆哲接着说:我们必须剥夺他的话语特权,让所有平面国的人民都拥有自己的语言,决定自己的思维,这样这个国家就不会再有精神分裂和族群纷争了。可是圆首控制了一切,国民的思维已然二维僵化,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嘴上说着比较客气,内心却嘲笑他幼稚天真。潘逆哲没有搭腔,拉着我爬上山丘,在山顶之上,我发现,我们俩的倒影落在田野上,被树林草木切割得奇形怪状。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三维的,除了物体的阴影和某些人的思维。我们可以利用影子来改变这些人的思维。看见我张大了嘴,潘逆哲接着说:虽然圆首垄断了语言,但他无法独断所有的文字。我们可以把传播真相的文字作为阴影投射到大地上,让所有人看见,让他们知道,圆首的语言是有毒的,被它塑造的思维是有害的。在二维之上,还有着一个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而他们有权利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见我的嘴依然没有合上,潘逆哲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雄鸡一直在鸣叫,而天就是不亮,闭眼者会依然沉睡,恼怒者将砍下公鸡的脑袋,而清醒者知道,这将是乌云蔽日的一天,他会怎么做呢?我没有躲避他的凝视,回道:他会起床,下地,种下向日葵的种子。因为他知道,雄鸡整日只知道低着头用脚向后刨食,当它抬起头,也只是为了炫耀打鸣。
不对!理智的清醒者会在黑暗里为二维脑袋写下可以阅读的文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