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不响”和其它
《繁花》大热。此剧根据金宇澄同名小说改编,但是剧中除了阿宝,玲子,李李这些人名和至真圆、夜东京之外,剧情、结构与小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似乎王家卫就是这样任性,花大价钱买下改编权,然后大刀阔斧把原著弄得面目全非,好比《东邪西毒》仅仅保留了人名,除此之外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毫不相干。
有朋友问:繁花好看吗?如果对方是上海人,我说,在这个海派文化和沪语日渐衰退的年代,去看看马伊俐的嗲,Papi酱的作,朱琳的糯和陈国庆的噱,借以重温逝去的年华;如果是非上海人,我会说,不值得看,生编硬造的肥皂剧。啥?胡歌?不如去看《琅琊榜》。
之前看过小说《繁花》,这次借电视剧热重温一遍,更觉得小说是一部佳作。
有评论说,《繁花》是一部和《白鹿原》比肩的划时代作品,不假,如果你对海派文化有所了解,对60-90年代中国社会变迁有所感悟的话。
《白鹿原》通过一个家族的变迁,展现中国西北部的历史和文化,用白鹿模仿《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繁花》则以几个小人物的命运,刻画出近代上海的沧桑巨变,从太平天国,到共产革命,文革与改革开放,其中绍兴阿婆与蓓蒂变成小金鱼,亦是魔与幻的象征,30个章节不同年代的交替转换,也让读者产生一种遥远与现实的穿越感。
没有电视剧中令人血脉膨胀的股市商战,也没有眼花缭乱的黄河路纸醉金迷,小说描写的只是平平常常的上海人的是世俗生活,虽然文字上有一些上海人常用的俗语,但每一个认识汉字的中国人都能看得懂,至于是否能理解,则因人而异了。
《繁花》围绕着沪生、阿宝、小毛、陶陶四个男人和玲子,李李、汪小姐、梅瑞等女人琐碎平反的日常,通过表面的弄堂饮食男女之事,刻画大时代中的人间冷暖,沧海变迁。
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是没有任何的心理描写,每每写道一个人的心理,作者只用两个上海人经常说的词语:不响。金宇澄说,这是一部用上海人思维写的小说。
“不响”,并不是电视剧中宝总所说的生意人的老谋深算的闷不作声,更不是单纯的沉默,而是好比国画中的留白,不懂得传统文化的人欣赏不来留白,同样,只有理解海派文化,才能在读到“不响”时报以会心一笑。“不响”表面看上去“不响”,实际上内心世界里却可以是五味杂陈,不响,可以是不悦,也可以是愤怒,或羞涩,或暗喜,哪怕是一壶翻江倒海哒哒滚的开水,上海人也可以“不响”。
面对100年的远东最大的梧桐树,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面对样样不好看的风景天色,浓陰恶雨,沪生不响;面对抄家,进门就可以随便搬,红木家具,铜床 ,钢琴,丝绒沙发,地毯,随便搬,阿宝不响。
蓓蒂的钢琴被拖大淮海路旧货店,被当成便宜货卖,老红木鸭蛋凳,两三块一只,钢琴一般三十块到八十块。阿宝说,青工一两个月工资,啥人买呢?曹杨新村,工人阶级最多,可以买,但是地板软,房子小,弹弹《东方红》,有啥用场。大家不响。
蓓蒂讲,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不响……
一个女人抱头坐地,上面有人剪头发,下面有人剪裤管,普通铁剪刀, 嚓,长波浪鬈发,随便剪下来。女人不响,捂紧头发,头发还是露出来,嚓。下面剪开裤管,准备扯。下面一剪,两手捂下面,头上就嚓嚓嚓剪头发,连忙抱头,下面一刀剪开,嘶啦一响扯开。女人哭道,姆妈,救命呀。一个学生说,叫啥,大包皮头,包皮屁股裤子,尖头皮鞋,统统剪,裤脚管,男人规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过就剪。只听外围有人说,小瘪三,真是瞎卵搞,下作。 高中生站起来说,啥人放臭屁,啊,骨头发痒了。几个学生立起来,警惕寻视。大家不响。
这个“不响”,小说中一共用了1300多次。
读《繁花》,会不自觉的想到《海上花列传》,甚至《金瓶梅》,都是些世俗红尘的繁杂,男女的声色犬马。和电视剧不一样,小说描写了大量的男女私情:阿宝和李李,陶陶与小琴,汪小姐与徐总,5室阿姨与黄毛,小毛和银凤……无论是十里洋场的30年代,还是压抑的60年代,或是开放的90年代,人的欲望始终不变。
饮食男女构成了一个社会和时代的缩影。
以前上海房地产大亨沙逊,勾引女人,见面就大量送丝袜,现在大领导出手,比沙逊厉害多了。梅瑞不响。大领导,室内泳池,四面摆了沙滩椅,周围三三两两, 七七八八美女 ,三点泳装,玉腿横陈,有的立,有的坐,眼睛带电,每个美女 ,划有活动地盘,连接池边小房间,就是小K房,每间有门帘,美人立到池子旁边,半掩门帘,不断招呼领导,生张熟魏,张老总,李领导,一旦牵了手,走进小间,帘子一拉,唱男女两重唱,或者其他。这是男人地盘,一般女人,哪里有见识。梅瑞不响。
灯红酒绿的繁华,穿插着血雨腥风的往昔,读者来来回回的穿越着:
拆平天主堂,等于是“红灯照”,义和团造反,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啥。姝华不响……长乐中学大门,一部41路公共汽车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陰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 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
作者写的很压制,很有画面感,或许作者早就想到了要拍成影视作品。他借小毛的话说出了期待的那部电影,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电影恐怕不是王家卫能拍、敢拍出来的:
小毛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相簿,是看无声电影 ,黄浦江 边日晖港,两根猫尾巴,两根鱼尾巴,前面是船坞,起重浮吊,天 空阵云迅走,江 面上盘了一只鸟,翅膀不动,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经常塞塞率率放到 一半,轧片,我就醒了,我等于看旧电影 ,姝华,一直是当初女青年好相貌,挟一本旧诗,眼睛看定马路,慢慢转过来看我,眼神幽静,一身朴素打扮,电影 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醒了。沪生说,蓓蒂穿白裙子,镶花边短袜,黑颜色搭襻皮鞋,不响,不笑,旁边钢琴,弄堂,小马路,黑颜色钢琴,深深淡淡钢琴,好钢琴坏钢琴,密密层层,马路人少,树叶一动不动,阿宝 说,做一个黑白电影 的片头,打“1966年”字幕,一个小姑娘,走进钢琴迷魂 阵,东看西看,开 琴盖,弹了一弹,盖好,另开琴盖,弹,周围毫无声息,下午两点钟,小马路静不见人,钢琴潦倒,摆得深深淡淡,样子还高贵,路边一排老式马桶,水斗,垃圾箱,一部黄鱼车过来。沪生说,这是上海文艺电影 。阿宝说,电影 讲上海,有了这个小小姑娘,有钢琴,足够了,如果有人拍,单这个情节,就是好电影,我可以融资。
沪生说,这是烧钞票,最后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槍毙。阿宝说,美国电影开始,也有一个小 姑娘,走到德国犹太区,红衣裳,红帽子,周围全部做灰,犹太人全部灰色,党卫军全部灰色,到处烧,抄,精装书,跟了西式皮箱,从楼上掼下来,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电影 ,只有小姑 娘做彩色,红颜色,红帽子,小红帽,走进灰色树林里。
“不响”,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孤独。沪生,小毛,阿宝,陶陶,姝华这些青梅竹马的好友,历经沧桑之后,却形同路人。姝华写信给沪生:
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 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繁花》用黄安的歌声作为结尾: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 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 柔同眠 。
面对人间的悲喜剧,上帝不响,像一切由我决定……
金宇澄手绘《繁花》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