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他与约恩·福瑟,没有故事
沈颢|他与约恩·福瑟,没有故事
Original 沈颢 天使望故乡 2023-11-27 19:30 听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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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的正式名称是一串数字代号。
当有人喊这串数字的时候,就说明有事找上来了。那天,他就听到了自己的代号。
他立马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按规矩立正,手掌心贴着大腿两侧,抬起头,侧脸对着铁门,目不斜视。
“到。”
行过仪式后,气氛相对缓和。
是一位陌生的警官在铁门外等他。警官带他穿过大厅,在另一扇大一点的铁门外停下,那儿是楼梯口,有带铁栏杆的窗户,他们靠近窗口站着。
窗外楼下是铁丝网与更大的铁门,再外面是几棵广玉兰,以及绿茵的操场,操场上没有一个人,竖着没有网的足球门,门框上站着一只白鹭。
警官表情友善,说自己是负责心理矫正的,想在这个区做一个课程,针对的是某个特殊群体。并说了解过情况,知道他曾经给这个群体讲过一门传统文化的课,所以希望他也参加,从这个角度给出建议。
“传统文化这个,不能说是讲课,只是一种辅导,目的是一起学习。至于心理矫正,我也很需要。”
他这么说,并不是出于谦虚,或讨好,而是真实的想法。他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这点他很清醒。
虽然传统文化接近他的专业方向,但他觉得从实用的角度来说,并不比别人对此理解得更深刻一点。相反,很多古典在历史长河中衍生出了更受欢迎的民间说法,他认为这也是传统的一部分。
他选择了《论语》。他的方法很简单,每周,他在一块大白板上抄录一章节,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这个字这句话在孔子时代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做价值观上的延伸,以免引起误解。
对于关键字,他力所能及地写出它的篆体,并说,孔子当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图形,而不是我们现在写出来的汉字。大篆还比较接近象形文字,他让别人用直觉去理解它,并展开讨论,这里面稍稍带有一点游戏的性质。
在这过程中,他加插了一些墨子和名家的内容,以作对应,但他发现,墨子比孔子更受欢迎。
他尽量把孔子讲得像是身边的普通人一样:“孔子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圣人,他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他也鼓励别人用这种眼光去看待孔子。这样,《论语》里的有些内容就显得比较接地气。在别人的反馈中,他觉得自己也受益匪浅。
有人开始期待。有一次,在卫生室,一位警官还跟他说,想去听他的讲解。
刚开始他按章节顺序讲,后来意识到这样进展很慢,在自己回家之前是讲不完的。于是就挑选部分章节,他想先把孔子的基本生平讲完。
孔子在生命将尽之际,大唱哀歌,并梦见了自己的死亡:作为商人的后裔,不能容于当世,死后安坐两楹之间接受酒食祭祀,也不知该魂归何处。当讲到这段故事时,他发现下面有人在偷偷地抹着眼泪,自己也感觉心有戚戚。
这可能是最安静的一次听讲,大家都支着耳朵在听孔子之死。
下面坐在小塑料凳上的几十人,其中有些人余生也很难走出四周的高墙。
一个阶段以后,由于原有时间另有安排,这门课就停了。
接下来的心理矫正训练,安排在另一时间段,而且限定在小范围内。一次不超过十人。
在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封闭空间,警官让大家围坐在地上,成一个正圆形的圈,先沉默几分钟,谁也不许说话,然后随意指定一个人讲一段人生经历,或者某种动机。
讲完后,其他人作出点评或说出自己的故事。一圈下来,有时要用半个下午的时间。
刚开始时大家磕磕绊绊、畏畏缩缩,警官鼓励大家说出心中所想,说如果羞于启齿,就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吧。几次下来,大家发现交流后心理压力确实得到了一些释放,于是稍稍放开了一点。
但总体上还是比较克制与拘谨。原因是,记忆对这里的人来说,是最宝贵的资产,但他们的记忆只减不增,时间久了,有些自我记忆流失的人,会偷走别人讲述的故事,然后当成自己的经历,用第一人称再讲给另一群人听。有时候,他在不同场合,听到不同的人,却在讲述几乎相同的个人事迹。
警官很认真,用录音笔录下来,大约两周后的下一次,一坐下来就先给每个人发一张复印纸,上面有上一次交流时的发言梗概,用于复习与再讨论。
每当他收到那份记录时,总是急不可待地细细看一遍,作为曾经以文字表达为职业的人,他对任何纸面上的内容都有一种天然敏感性。每次看完后,心里总忍不住发出感叹:
“这是多好的戏剧脚本啊。”
当然这不能说出声来。那张复印纸也不能带走。
纯粹出于巧合。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在指定点打开水时,又有一位高个帅气的警官忽然走上来问他:
“你懂戏剧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问一句:
“哪一类?传统戏还是现代剧?”
从中学时他就喜欢阅读剧本,古今中外的什么都看,大学时,去人艺看演出是他最美妙的体验之一。他不爱说话,有些内向,所以不擅长阅读别人的表情,但他却着迷于简洁而意义深远的对话,以及微妙而精深的肢体语言。
“说话的那种,现代剧。”
“读过一些剧本吧。”他有一丝紧张。
“会写吗?”
“可以试试。”
“那你知道戏剧疗愈吗?”
“也知道一点点。”
他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了,而且疗愈性的内容相对好办一点。然后大概描述了一下,怎样通过角色扮演提升一个人的共情能力,如何通过模拟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去反思这种关系。
“那你想想。”
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案,是《哈姆雷特》。
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莎士比亚版本,而是在原有角色关系基础上的一个改写版。
他想抛弃以哈姆雷特为主线的男性视角,而是改成女性视角,是的,就是以奥菲莉亚为主角,但又不是原来的那个奥菲莉亚。
因为手上没有资料,他想着用这种方法反而可以摒弃原剧本的束缚,重写故事线与对话,原有的情节只作为一个模模糊糊的背景。
他想着可以大幅度地弱化情节,而强化对白。故事的一开场就是溺水而亡的奥菲莉亚的幽灵,她不再温柔软弱,而是蜕变如女巫一般强大。开始是她一段漫长的独白,宣告自己的新使命,从纯爱女神变身复仇女巫。
接下来的几场戏其实都是奥菲莉亚的幽灵与其他幽灵之间的对话。在莎士比亚原剧最后,重要角色都以各自方式死去了,现在,他们重逢于幽灵之国。
先是奥菲莉亚幽灵与哈姆雷特幽灵之间的对话,然后是奥菲莉亚幽灵与哥哥雷欧提斯幽灵的对话,再是奥菲莉亚幽灵与母后乔特鲁德幽灵的对话。
最精彩的是最后,奥菲莉亚幽灵与老国王幽灵以及新国王幽灵的三人对话,其中包括新老国王幽灵间的决斗,失败者将逐出幽灵之国,并被彻底遗忘。
每个对话他都设计了一个主题,比如与母后的那场,讨论的是女性权利。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整个剧写成诗剧。
至于表演,因为大幅度地弱化了情节,他想直接用读剧本的方式来代替。这里只有男性,所以他想干脆用一个小群体,而不是一个人,来代表一个角色。用一个小群体的朗读,来代表一个角色在说话,六个角色需要六组人。而所有参与者如往常开会一样,整整齐齐地坐在小塑料凳上,没有舞台。
群体朗读的想法来源于他对中学时代的回忆。上早自习时,课堂里人声鼎沸,乡村的孩子,找不到读英语课的调子,没有自信,一般都很小声,各人读各人的,但读着读着,总有几个同学的声音,会相互靠近,相互信任,变成小群体朗读,声音也会逐渐增大起来,听上去至少朗朗上口。
以上只是他发呆时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大脑中跑过一万匹天马行空。
难道,他要在这里,开始做他的戏剧梦了。想到这儿,他就在心底里苦笑。
赋予弱者一种超能力,打破原有的秩序,以此重新观察人性。他知道,虽然这个方法可以帮助从弱者角度看待世界,就像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那样,但实际上并不可行,所以他甚至没有写下来,因为没人能理解,所以也没有和谁说过。首先,复仇这个主题就容易引起误会,他倒是想过把它改成忏悔,但又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白日梦。
第二个方案,他觉得应该主题先行。所以,他先想到了一个词:和解。
和解,尤其是与自我的和解,最适合这里的需要了,他见过太多因无法与自己和解而陷入痛苦的人。
不过,他首先想到的还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暴风雨》。一个始于背叛,终于和解的故事。
这次他仍然想以女性为主角,米兰达,一个以和亲化解仇恨的姑娘,一位牺牲者,以德报怨,博爱宽广。
但不久以后他又放弃了。他忽然觉得不应该陷入在一个古典的叙述语境里,应该找一个时间感没有那么明显的故事。
有个插曲。大概一年多以后,他在报纸上看到,他因读了《使女的故事》而喜欢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就是根据莎士比亚《暴风雨》,写出了一本《女巫的子孙》。情节设定与他所处的环境居然有些类似,但他后来一直不敢读那本小说。
当时他觉得应该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剧本,他想到过贝克特,但又觉得贝克特的底色太绝望了。最后他给自己一个决定,找一个在命运的黑暗中微微闪着希望之光的故事,找不到就自己写一个。
有一天,在他经常看书写信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份刚出版的《文学报》。这让他感觉瞬间穿越到了中学时代。他很好奇,就打听这是谁订的报纸,但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好像几年前有人订阅过,但那人早就回家了。也有人说,或许是邮局赠送的。在那儿,时间似乎是非线性的,他经常看到有人在津津有味地读十几年前的报纸,上面的新闻似乎也并不过时。
就是在这份崭新的报纸上,他读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约恩·福瑟,以及一篇书评,介绍这位挪威人的两本剧本集:《有人将至》、《秋之梦》。
无法找到更多关于作者的消息,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应该读一下这两本剧集,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但在那儿,定向地找到一本书并不容易。按当时的规定经过各种努力申请,三个月后,他拿到了。在此之间,他正醉心于阅读几本奥地利学派的书。
一拿到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第一遍,还好,第二遍,很好,读到第三遍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着迷了。
尽管那时候他已经预计,戏剧疗愈的想法可以放弃了。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琢磨,觉得约恩·福瑟的剧本特别适合那儿。
情节简单,甚至无需情节化的表演,但强化了对白,而剧中人即使是在对白,也仿佛是在无依无靠地独白,在孤独中偷窥微光。这样的戏放在哪儿都可以演,具有普适性。而且约恩·福瑟抛弃了书面挪威语,使用了基于口语的新挪威语,几乎放弃了修辞,松驰的语感即使翻译成中文仍清晰可闻,这些带有实验性的方法,都和他对戏剧的初始想法非常类似。
他甚至还在给家人的书信中抄写过剧本中的一些片段。比如《有人将至》中的这段,当然,现在它被大量引用,但要真正弄明白它并不容易:
想想看当天黑的时候
想想看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
当风乍起
穿透墙壁
当你听到大海的咆哮
惊涛拍岸
白色的巨浪和黑色的大海
想想看屋子里会多么冷
当风乍起穿透墙壁
想想看这里是多么的远离人世
会多么黑暗
会多么安静
想想看当风乍起
惊涛拍岸
想想看秋天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在黑暗中
在暴雨和黑暗中
白色的巨浪和黑色的大海
只有你和我
在这房子里
如此的远离人世
......
但是我肯定有人
在这里
是的
有人在这里
有人会来的
我知道有人
将至
那时,按照许可,可以每个月给家里寄两封信,他每天都会写一点,所以每封信很长,经常近一万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信纸上。而在信纸的背面,他会抄上写给妻子的诗。
他就是在这种每日的写作中,维持着与家人的情感交流,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安慰。
有时,获许站在可以遥望故乡方向的某个窗口时,他会想起,或许,他的父亲,正在给母亲读着他的信,也许,也是每天读一点。
父亲曾经也是他中学的语文老师,批改过他的作业与作文,可能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要阅读儿子这么多铺天盖地的文字。
但对约恩·福瑟的兴趣很快淹没在其它的阅读挑战中了。那时,在一堆废弃的扫描件中,他居然发现了两篇海德格尔导读荷尔德林两首诗歌的长文,大为吃惊。
尽管白天很大一部分时间不能接触书籍,但一有机会,他便如饥似渴,尽量记住每一行读过的文字。仿佛要以此填充自己的记忆空间,而要把那些痛苦排挤出来。
找书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他也并不随意,尽量找一些值得一读的书,有时智识的较量会带来愉悦,尽量在思考中消磨时间。在他回家前,他做了一个大概统计,发现自己在那个环境里至少也读到了430多本书。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但读书的真正价值又在哪儿呢?它们,会不会是另一种枷锁呢?他也时常问自己。
有时候他觉得,其实是书在读他。有些书鼓励他的耐心,有些书陪伴他的孤独,有些书嘲笑他的贫瘠,有些书,挑战他的执念,有些书,纸里包着的是火焰。
有时,他想,等自己恢复自由,要抛开所有的书籍,去荒野里漫无目的地走上几年,做一个野人,无需一砖一瓦。他甚至非常羡慕鲁滨逊,同时也因此领悟了那本小说的深意,笛福真是伟大。
回家前,他在心里给自己列过一张余生清单,不长,也不短。
如果不是疫情所限,他应该在挪威游荡。
当他刚回到久别的家,朋友们来看他,并聊起这几年的变化。当一位朋友说起转行做了戏剧制作人、并组建了一个小剧团时,他忽然想起了约恩·福瑟,遗忘了这么久,他还有点遗憾。
他兴冲冲地把约恩·福瑟推荐给这位朋友,说这位剧作家的作品风格非常适合小剧团。但对方很茫然,从来没听说过。
后来他碰到更多的戏剧专业人士,但没有人听说过这位不是易卜生的挪威剧作家。轮到他有些茫然了,开始有点不太自信起来。
他的妻子有一位闺蜜,嫁去挪威很久了,回国探亲,有一段时间住在他家。一见面,他就向她打听约恩·福瑟,好像那是挪威国宝似的。
“对不起,没听说过哎,他很出名吗?”
“哦,那大概没有吧。”
他有些沮丧。感觉自己与外界还是有些信息偏差,或者,可能封闭太久,自己的价值判断有些问题,把二流作家当成了顶流。
不过这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你知道豪格吗,一位诗人,是种苹果树的。”
豪格是他在高窗下读到的另一位挪威人,他非常喜欢的一位田园诗人。
“也没有哎,你想找他吗?我帮你联系。”
“想找啊,但豪格已经死了。”
约恩·福瑟,以及豪格,其实都是他余生清单里的名字:与约恩·福瑟聊一次天,在豪格的苹果园里住一段时间。他把这个曾经的想法告诉了她。
过了一段时间,她说:
“豪格的苹果园已经找到了,那儿有小屋子,确实可以住,已经跟你联系好了,明年春天开花的时候可以去。”
她把约恩·福瑟忘了。他想着,只能到挪威再说了。
假如有一天
陶潜来看我,我要
给他看看我的樱桃树和苹果树
这是豪格的一首仿俳句。和约恩·福瑟一样,挪威人的文字就是这么直白、可爱,它的深度来自于语言内部的张力。
和年轻时不同,这是他现在偏爱的语言方式。
他非常耐心地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但等来的是一场空。疫情清空了他所有的计划。
疫情限制了人们的出行,但荒野并不需要人类出示绿码。他不得不作了调整,想起了余生清单里的另一项,去往无依之地,做一个逆行的鲁滨逊。
在路上,他认识了一些新朋友。非常偶然地,他与一位摄影师和一位戏剧导演聊起了戏剧,并凑在一起,在自然环境中开始一些即兴实验,它有戏剧性的内核,但以影像呈现。
起初他向他们说起约恩·福瑟,但是没有反应,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提起。他有些犹豫,自己对于这位剧作家的热爱或许只是一种个人偏爱。
当他向他们说起彼得·汉德克,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奥地利戏剧家,才算找到了一些共同话语。他也是在高墙里读到了《形同陌路的时刻》,回家后才开始到处找彼得·汉德克的剧本,旅途中,他经常随身带着一本《缓慢的归乡》。
当然,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契诃夫与彼得·布鲁克,这就不用多说了。
渐渐地,他以为把约恩·福瑟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他从香格里拉洛吉乡,穿过一个狭窄的峡谷,到达四川木里的俄亚大村,在冲天河畔,沿着山坡,有一处密密麻麻的蜂巢式建筑群,居住着250多户人家,他们都是五百年前移民此地的纳西族淘金客的后裔。
村子里依山而建的屋顶,一层一层连接在一起,走在上面,不知为啥,可能是感受到了一种流浪的气质,他先是想起了库斯图里卡,以及他的电影《送牛奶的人》。然后很自然地,他又想起了约恩·福瑟。
他觉得这些连绵的石头屋顶是一个天然的剧场。很适合某一类戏剧。
他把想法告诉了两位合作伙伴,并在群里推送约恩·福瑟的书,建议他们尽快阅读。
又过了一段,他又在群里催问他们读得怎么样了,并留下一句:
“我估计约恩·福瑟今年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大半个月后的十月五日傍晚。
他正和一位纪录片制作人在咖啡馆聊天,那位朋友听到手机信息推送的声音,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忽然一脸疑惑,问他:
“你知道约恩·福瑟吗?”
“知道啊,还挺熟悉他的作品。”
“啊,你居然知道啊,他刚拿诺奖了。”
“哈哈,我还真猜到了。”他有点兴奋,但并不惊讶。其实,彼得·汉德克拿这个奖前他也猜到了。
但他并没有兴奋到跳起来的程度。这确实是他的真实判断,要么约恩·福瑟,要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两选一,但他更看好约恩·福瑟。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下一年吧。他曾经也非常看好阿摩司·奥兹,那本《爱与黑暗的故事》给过他很大的勇气,但很遗憾,在他回家那年年底,就听到奥兹去世的消息。
他想,大概没有人比他更用心地读过他们的书。而且,有些时候,他感觉自己与他们是一体的,不知道是谁附体了谁。这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在读某类书时才会自然滋生,无法预判。
他确实非常高兴,并不是因为猜中了结果,而是更隐性的东西。他觉得某种无法言明但又莫名存在的自我怀疑终于得到了释放,内心的隐秘选择,曾经自以为个人偏爱,终于被更广阔的外部世界所认可。
那晚他特地蒸了一条金鲳,还煲了苦瓜黄豆排骨汤。独自吃完,他给正在外地的妻子打电话,说起了这件事,并问她是否还记得送书的事。
妻子追问他,“这个人为啥得奖呢?”
他顺便用手机查了一下。“授奖辞说,为不能言说之事发声。”
这个评价让他想起彼得·布鲁克对“神圣戏剧”的定义:让隐形事物现形。
“你觉得你俩有类似之处?”妻子又问。
“好像是。”
“那么,相似的本质是什么?”
他想了一下,大概十秒钟。
“普适价值。”
那晚他睡得很晚,心里一直在嘀咕,当对方拿到了诺贝尔奖,余生清单中渴望见面聊天的机会,看来就十分渺茫了。除非,除非……
于是,他坐到电脑前,开始回忆。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