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友人
去年圣诞节,给亲朋好友发贺卡,想起一位许久没有联系的友人。多年前曾经给她寄过一张圣诞卡,可是被退了回来,所以知道她搬家了。疫情前她打来电话问候,当时家里没有人,在家里的老式座机上留言,却没有留下电话号码,无法打回去。慢慢这事就被淡忘了,又碰上疫情,去年才想起来,就上网搜索,希望能根据她的工作找到联系方式。
她叫Betty,父母都是美籍华人,是50年代没有回国的留学生,把她培养成了一名医生,后来任一家大医院的急诊室主任。40多年前在美国落脚后,曾在她们家住过一段时间。她比我小几岁,很好奇我在中国的经历,给她讲文革、插队,她不知所云。我试图给她解释在中国发生的事,她觉得是天方夜谭里是故事,不可思议。
一次她带我开车兜风,在一个stop sign前停稳后,才继续往前开。那是个星期天早上,路上静悄悄,我就问她,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为什么还要停车。记得很清楚,她回答说“That’s the law”。那个时候从中国来的国人没有法制观念,她简简单单几个字,给我上了一堂法制课,开启了我对美国的认识,印象太深刻了。
像一般中国移民的第二代,Betty听得懂一些中文,可是说中文磕磕巴巴。虽然在美国长大,但是Betty不像美国孩子。也许是父母管教太严,她更像中国女孩,文静优雅,说话轻声细语,弹得一手好钢琴,卧室墙壁上画着自己构思的中国仕女图。有一次回去看望他们,在饭馆吃饭,我禁不住说,当年要是你父母带你回国,你一个文弱女孩子,在中国农村插队,很难想象你怎么生存(也联想到郭永怀的女儿郭芹的悲剧)。她似乎还是没有感悟到,父母当年没有回国的决定是多么伟大。
Betty是虔诚的基督徒,还是教堂主日学的老师,是她带我第一次上教堂。我被教堂的神圣气氛感染了,增添了对宗教的尊重,虽然心中始终没有接受耶稣,但时刻告诫自己,绝对不能亵渎神灵。
Betty很内向,好像朋友不多,喜欢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一年感恩节在她家吃饭,她带了一个男朋友来,一起进餐。这个男朋友是美国人,很懂礼貌,甚至有点拘谨,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到Betty家,又是在中国人家里,还有一个毫不相干的中国脸。饭后我多管闲事,问她“Do you like him?”她说“I like him”。可惜后来分手了。
也许Betty意识到,自己太不入美国生活主流了,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就买了一辆Corvette。这是一种跑车,马力大,速度快,一点油门,车就风驰电掣。通常都是男人开这种车,一个东方面孔的女人坐在Corvette里,一点都不般配。Corvette没有给Betty带来好运,她一直单身。
很想知道Betty的近况,跟她联系。在网上找到了她的信息,看到的却是她的讣告,让我万分震惊,她患肺癌已经去世了。
Betty从来不吸烟,父母也不吸烟。据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美国2018年死于肺癌的人中,有三万人不吸烟,占肺癌死亡总人数的20%,女性占多数。(耶鲁大学对“不吸烟”的定义是,从来不吸烟,或一辈子只吸过不到100支烟。)
很多年前就知道Betty患肺癌,但是发现的早,她又是医生,又在医院工作,所以觉得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很乐观,正在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带着假发。现在回想她来的电话,后悔没有及时想办法跟她联系。她当时大概很孤独,父母都去世了,身边没有亲人,可能预感到了自己日子不多了,想跟人说说话。
Betty的声音“That’s the law”还在耳边萦绕。现在只能怀着忏悔的心情为Betty祷告,祝愿她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