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饼的回忆

玫瑰饼的回忆

我是在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读到他对玛德琳小点心的多次描写，以及由此引发的对逝去岁月的追忆，终于忍不住启开自己对于点心的回忆。说忍不住是因为，有时候会真的想吃某种点心想到颤抖——知道得不到啊！

那种想吃吃不到的滋味太难受了。记得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颤抖的滋味是初来加拿大，租住在别人的一间房子里，因为合用厨房，所以用具极其简单，只有一个炒锅，几个盘子几双筷子几把勺子。但是几个月后（后来知道可能跟我那时怀孕了有关系，孕妇会忽然想吃某种食物），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想吃饺子想到辗转反侧睡不着，真是想吃到哭——真的哭了，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有些哭是无法分享的，即使枕边人也不能）。后来我想，其实那时应当不单是因为我怀孕了，更因为我想家了——那沉重地逼迫着我的回忆，只不过我把回忆隐藏在食物后面，让食物承受我的思念的重量。

除去饺子我爱吃的还有点心。说起点心，我从小就爱吃各种点心，其实小时候吃的点心花样很少，但是外婆家里常有亲戚们晚辈们送去的各式点心，有些就是从外地，甚至北京带回去的。而外婆最喜欢的就是京式点心，因为外公在世时往来京城做买卖，每回都会给外婆带回点心来。外公早早地去世了，我想外婆对京城点心的热爱也是因为对外公思念的缘故吧。

我去北京上大学第一年寒假回家，那时因为已经知道考试成绩，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拿到一等奖学金，我们第一个学期的奖学金合并了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奖学金，因此一个学期的奖学金等于正常一整年的奖学金。三百五十元，那时候快有父亲一个月的工资高了。

我赚钱了！——当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公布出来的成绩单心里想的是这个。于是转头就去商场（必须是规模大一些的商场）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盒，我记得很清楚，一盒要五十多元，那是我平生自己买的第一件大东西了。
我一路坐着火车把那盒点心看得严严的，带回去送给外婆。时至今日我几乎还能看见外婆接过点心礼盒的样子，笑得甜极了——那是外婆当年收到过的最隆重的一份点心了。不记得我有没有尝过那些点心，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婆盘腿坐在暖炕上，身子向前倾向我，一脸慈爱地看着我打开礼盒给她看里面都是些什么样的点心，然后美丽的笑容就在外婆的脸上盛放开来，那么甜蜜温暖满足的笑容……

那之后我还是会给外婆带点心，不过再不买礼盒了，因为发现礼盒里的点心并不十分新鲜。常常我就是回去之前跑去商场买玻璃橱窗里那些散装的点心，这就完全看运气了。有时候能买到新上的点心，非常新鲜，有时候并不能，不过倒也很好吃，那年月是又香又甜的点心就够了，新鲜不新鲜还来不及太多讲究。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的那些时候，外婆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所有的点心里外婆最爱的是玫瑰酥饼，层层叠叠的油皮里包着一点点玫瑰糖心，那一点点玫瑰糖心就足以让整块玫瑰饼极其甜美了。我自然爱着外婆的最爱。

不过我吃的最好吃的是大学时一个同学放假回来带回学校的她妈妈做的玫瑰酥饼。大约放了比较多的玫瑰糖馅，又因为非常新鲜，刚做出一两天……我吃到了宝贵的一个。我记得当时的感觉是：天啊，天底下竟然有能做这么好吃的点心的妈妈！这么好的妈妈是我的妈妈多好啊！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摁住自己想找她要吃第二块的冲动。我的玫瑰饼的情结就是这样被一块同学妈妈做的酥饼进一步加深。

后来我留京工作了，工资大约不超过一千块，好在住宿不要钱，饭也可以在单位食堂吃，数数手里剩余的钱，我几乎在心里欢呼：耶，我终于有钱尽情地吃玫瑰饼了！

其实也只是想想。那时候商场里卖的稻香村的玫瑰饼一块要两三块钱，我那点工资买不了几块玫瑰饼，然而好东西也不能天天吃，要保持它的可望不可即的神秘性和诱惑性——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囊中羞涩的。

所以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馋了（谁知道是不是回忆在发挥作用呢），我就忍不住跑去买一两块玫瑰饼，恨不能沐浴净身吃下它们当作一顿晚饭，然后口腹的馋虫就被喂饱了，灵魂就安静了。不过过不了多久，馋虫会又饿醒了，我就再去买两块玫瑰饼麻醉它……

我不是吃货，真的算不上吃货，除去水果，我对食物并没有特别的喜爱，但是唯有玫瑰饼，我会时时想起它，不经意地想起它。现在想，我在国内工作的那些年定期吃玫瑰饼就好像毒瘾，只不过这种毒瘾发作比较缓慢，也没有伤害性，并且非常甜美，所以我总是要隔段时间去吃一两块，在吃的过程中，我就得到了满足——活着多美好，有玫瑰饼可以吃。

所以就可以理解，在出国后的很多年里我完全吃不过玫瑰饼的馋到颤抖的痛苦了——其实这记忆一直被繁忙的生活遮蔽了，遮蔽到仿佛不存在，被完全遗忘……直到我读到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小点心，所有的过去都忽然回来了，我忽然想起外婆的笑脸，同学妈妈的玫瑰饼，我在商场玻璃橱窗前探望里面的玫瑰饼的那些年轻的日子，想起我生命中也有这样一种甜美的点心……那一刻记忆简直能压垮我，我几乎不能端坐在座椅上了。

好像没有别的拯救方式，除去自己去亲手把那个记忆里的玫瑰饼做出来。而我也真的做出来了（感谢分享玫瑰饼制作方法的网友们）。当新出烤炉的玫瑰饼的新鲜香甜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的时候，我拥有过的那些记忆就跟着回来了…..而我还在制造新的记忆：这是我唯一热心做的点心，也是孩子们非常爱吃的一道中式点心。

有时候看着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玫瑰饼，会不自觉地想——若干年后，某个场景，也会让他们忽然想起曾经吃过的自己母亲亲手烤制的玫瑰饼的甜美吧，那时，他们是怀着喜悦还是忧伤来想到此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