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祸害

李二来乡下看他娘的时候，手里晃悠着一只光腚鸡，屁股后跟着妻与子。

他推开李老太的大门，一场战争滚滚而来。

院子里，李老太养的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不知怎么闹起了夫妻矛盾，正在热火朝天地掐架。李老太将母鸡起名为花，公鸡取名为果。平素里花和果恩爱有加，果经常骑在花的背上，花有时候会呱呱叫两声。每当这时，李老太对花说：甭装，舒服就叫出来！花隔一阵又呱呱一嗓子。

花这次发出一长串凄惨的呱呱，李老太并不去拉架，只在墙边认真摘扁豆。她认为好夫妻不到头，就像她和她老头子，两人从未红过脸，恩恩爱爱不到五十，他先挂了。因此打打更健康更长寿。

李二儿子从未见过这战争场面，欢呼雀跃道：看啊，闹出人命来了。

李二一看，果驯妻有术，把花头顶的毛都啄没了，血流浸染，花头顶真的开出来花来。

李二把手里的光腚鸡朝一对掐架的夫妻甩过去，两夫妻大约闻到了被屠杀同类的腥气，呱呱叫着各自逃开，一场战争结束了。

李二对儿子说：刚才闹的不是人命，是鸡命。

墙头还开着几朵紫红的扁豆花，李老太对它们还能结成扁豆表示怀疑，她对儿子一家的到来也感到狐疑。漫长的暑假不见，国庆长假不见，到了长假后第二个周末，一家大小呼号着奔来了。

孙子一个劲说：想奶奶了。

孙子是李老太一手带大的，几个月没见到孙子，李老太一眼看出三年级小孩子小脸没那么水润了，心下嘀咕：有个不会做饭的娘，孩子跟着倒霉。

李二老婆巧妹自称对厨房过敏，这次回来主动把炖鸡的活揽过来。巧妹剁鸡之前，先把鸡胸膛掏了掏，掏出一把鸡零件，巧妹托着心肝肺数了数，对李二说：怎么少了屎包子，你最爱吃。

李二对巧妹说：不是屎包子，是鸡盒子。

一只光腚鸡唱了午餐的主角。巧妹在婆婆走后厨艺大涨，油汪汪的黄汤看起来有末流厨师的水平。但李老太一辈子喜欢养鸡不喜欢吃鸡，对儿媳妇的作品像是怀着崇高敬意而不动筷子，只夹点自己种的扁豆吃。巧妹夹起一块鸡胸脯肉到李老太碗里，一个劲让妈尝尝自己的手艺。

十年里婆媳关系一直奏着的锅碗瓢盆交响曲突然上扬了一个大调，李老太只好硬着头皮吃掉那块鸡胸脯肉，简直像吃了块木头渣子。

吃罢一顿大锅炖鸡的午餐，李二抠着牙缝里的鸡肉对李老太宣布此次回乡的目的，就是接李老太回城居住。冬天快来了，乡下的炉火再旺，赶不上城里的暖气暖和。

离十一月中旬来暖气还有一个月，李二的孝心表得有些早了。李老太不说话。

刚刚过去的午餐，全靠孙子的嬉笑当了调料，一家人才维持着香喷喷的和乐滋滋。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硝烟还留在李老太心里没散呢。

五月里，天气迫不及待飙着夏天的热度，李老太厨艺晚节不保，把一坛子鸡蛋腌臭了。一坛腌臭的鸡蛋像明明暗暗的火烧着了野草。嘴巴煽风，火势蔓延，两口子对李老太升级为骂战。儿子质疑一个没脑子的妈怎么活到六十多。儿媳妇说婆婆这个老祸害是故意来败家的，鸡蛋都长到四块八一斤了，一坛子鸡蛋浪费多少钱。李老太心想鸡蛋还是自己出钱买的呢，一气之下收拾东西回乡下。

李老太乡间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养宠物，城里人养狗，她买鸡。几个月过去，小鸡长成大鸡。本来奔着两只母鸡买的，结果发现是一公一母，这位曾经的小学语文老师给鸡赐名花和果。花果青梅竹马谈恋爱做夫妻，顺理成章。最近李老太观察花垂着的肚子，估计是怀孕了，过不了多久就生蛋了。

现在，让李老太撇下待产的花到城里，她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过。但她做为一位曾经的人民教师，素养还是有的，有素养的人用沉默表示反抗。

这时候，巧妹说：妈，我学会了腌鸡蛋了，把盐水里放上松枝，鸡蛋就不会臭了，我淹了一坛子鸡蛋等您回去吃呢。

李老太自从把鸡蛋腌臭后，鸡蛋价格就一路下跌，到了流火的七月，价格臭到最低，两块多。很多养鸡专业户把蛋鸡宰了，然后，鸡蛋价格又坐着火箭上来了。目前已经突破五块，创下历史新高。这样高价位的鸡蛋，以两口子那点清汤寡水的收入，还舍得买富余的鸡蛋腌起来给老太表孝心？

一块石子投掷在李老太心里，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但是架不住孙子一个劲说：想奶奶了。问想到什么程度，孙子嘴巴一滑：想你想到我心痛。

孙子的想念是个紧箍咒，让李老太决定跟随儿子回城。关于花和果的去留，是眼前急需解决的大事。

孙子说：带回家，看打架。

李二说：卖了。

巧妹说：杀了。

带回家放阳台上养着会拉屎打鸣破坏卫生影响休息被邻居举报，卖鸡赶不上乡下大集卖不出好价钱。最后还是巧妹的建议占了上风：杀。

李二对当屠夫感到害怕，只负责和儿子玩起捉鸡游戏。

果还没趴到花身上求复合，这对小夫妻就遭遇外敌入侵，一对父子正对他们围追堵截，惊恐万分，四散逃窜。情急之下两夫妻逃到经常交合的小南屋里，被父子俩一人扑了一只。果火气大，被捉之前用爪子把李二的脸挠了一把，多亏李二脸皮厚没破相。巧妹递上布条，夫妻俩珠联璧合把鸡夫妻俩的双脚结结实实捆起来。

然后，花和果惨叫着，被押着出了小南屋。这对小夫妻在被处决之前，重新见到了院子里沉沉西斜的阳光，阳光在扁豆花上惨淡逗留。

太阳在头顶炸开，花和果的眼前寒光一闪，脖子热血涌出，滴滴答答到白瓷碗里。这对夫妻相继被李二老婆用剪刀结果了性命。

李老太没有参与杀鸡游戏。一个人躲在屋里念弥陀佛。

李二一家提着一只光腚鸡来，走的时候带着两只光腚鸡走。当然，还有他们念弥陀佛的老娘。

李老太回到城中儿子家，想推门进自己原来住的房间时，儿媳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捧出一把笑脸：妈，您住北面书房，都收拾好了。

李老太有些纳闷，朝阳的小房间一向是她和小孙子住的。她在乡村小学从民办熬成公办，三十年里小学课本由我爱北京天安门到三个代表，终于熬来了丰厚的退休金。她守着孙子，保姆兼职家庭教师。儿媳这次安排，李老太心里又扔了块小石子。

夜晚，小孙子是搂着奶奶一起睡的。李老太的思想火花在夜空中闪烁：空出来的房间，儿子儿媳是用来干嘛的？

答案到了第二天下午就揭晓了，朝阳的小房间住进了一位新房客：李老太的亲家翁。

好几年不见，亲家翁让李老太大吃一惊，仿佛由凶猛的大老虎变病猫，亲家翁几乎是靠李二背着上楼的。

这时候，巧妹一个箭步窜到小房间前，把门打开。十月下午的阳光残留在窗台上，李二把这只“病猫”轻拿轻放在李老太睡过的床上。亲家翁哼哧哼哧着，半天吐出一句歪歪扭扭的话：我要尿尿。

李二只得背起这只“病猫”往卫生间去。

李老太看见亲家翁耷拉着脑袋从她眼前闪过，这分明是偏瘫后遗症。心里想着才几年光景，那个酒桌摆龙门阵的人就快完蛋了，她的怜悯之心刚萌了个芽，马上遭遇霜打，心里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候，李二又背着岳父大人从卫生间出来了，客厅里遇见他妈，说了声：妈，尿出来了，您去冲冲卫生间。

这位小学语文老师捕捉到儿子儿媳一致把过去称呼的“你”换成“您”，您字下面有颗心，她分明是要多操心啊。

李老太把屎把尿伺候大小“孙子”，经常把调皮捣蛋的孙子称为小祸害，但她对小祸害一点怨言都没有。如今看见卫生间马桶边上亲家翁的那泡黄地图，边界七零八落，顿感生无可恋。

一场臭鸡蛋引起的战争里，巧妹骂婆婆是个老祸害，如今亲家翁才是！只觉昨天儿媳夹得那块鸡胸脯肉好像要吐出来，只得屏住呼吸，用拖把抹去地图，又把拖把涮了不下十遍才出来。

两位老人的到来把三室一厅填满。

直到晚饭后，李老太在厨房洗碗，李二才进来跟她匆匆交代。他岳父得了脑血栓捡回一命，巧妹哥嫂讨价还价，说爹是两个人的爹，如今病了，闺女也要担负照顾的责任。明摆着是往外推。巧妹哥向来和老爹水火不相容，巧妹真怕哥哥混性子上来把老爹扔在街头，爹这个样子连饭都要不了，于是赶紧把老人接过来。

李老太说：好女婿，您请假端屎端尿吗？

李二带着讨好的笑说：妈，我和巧妹得去挣俩钱啊，以后还烦劳您老人家一段时间。

李老太打开水龙头哗哗冲着碗筷，说：您老娘给亲家翁端屎端尿，合适吗？

李二靠近他妈，小声说：岳父大人刚来是摆谱，他脑血栓留下后遗症不假，能拄着拐杖自己上厕所，您不用担心。

巧妹早上上班前，跟婆婆说，他们超市这几天鸡蛋搞活动，市面上过五块的鸡蛋连续三天只卖三块九，每人限购五斤，时间为开门营业半小时内。

巧妹最近跳槽到家附近一家韩国超市当收银员。超市八点营业，她总是七点半上班，开十五分钟的洗脑大会，在室外跳十分钟抓钱舞。然后各就各位，投入火热的工作中。收银员的手摸过无数光滑的鸡蛋，但她没有时间为自己买蛋。因此重任落在婆婆身上。

李老太知道儿媳的脾气，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能让退休金长毛。

十年来她的退休金补贴着儿子一家的生活，买蛋这事也算平常事。但是她又有隐忧。

巧妹又交代说，她爹雷打不动八点半起床，九点吃饭。吃饭上厕所能自理，不用担心。

李老太来儿子家已三天，前两天和亲家翁的相处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下夜里都是李二起来服侍岳父上一次卫生间，然后他岳父一觉睡到八点半，自己拄着拐杖出来，撇着鸭子的步伐，啪嗒啪嗒去如厕，画一圈儿地图，再啪嗒啪嗒出来，坐到餐桌前，等饭。

他用一只手拿勺子，吃得乱七八糟。

李老太当了免费保姆，她心里一万个嫌弃，但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

巧妹让李老太买蛋，给了她温暖的幻想，她想起那天在乡下儿媳妇的话。冰箱里吃到见底的鸡蛋也许到坛子里，正在腌成咸鸡蛋，为重修旧好的婆媳关系做呈堂证供。

李老太还是趁孙子上学大人上班后的空寂时间里，寻找巧妹为她腌的一坛子飘着松枝的永不臭掉的鸡蛋。

坛子就在橱柜里放着。李老太看到坛子，怀着财主从地下挖出一坛金银财宝的心情打开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连根鸡毛也没有。

离家去超市前，李老太站在小房间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沉闷的呼噜声，亲家翁果然还在睡着。

她必须在半小时内抢蛋买菜回来。

超市门口挤满了各种中老年脑袋，人们翘首以待，只为三块九的鸡蛋。

大门缓缓大开，如同开闸泄洪。两边站着穿制服的超市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啊你啊塞哟，啊你啊塞哟！

人民教师李老太跟着人群往里跑，为了鸡蛋向前冲。

人群冲到里面如同四散的苍蝇，肯定有人和李老太一样是第一次进这个韩国鬼子的超市。李老太在偌大的超市里如同走迷宫。她在乡下与花和果相伴的几个月里，城市功能严重退化，最后问了五个商场服务员，好不容易拐到生鲜区。

勇猛无比的人们手上各自提着一网兜三块九一斤的鸡蛋，脸上挂着胜利的笑。鸡蛋摊位上，只剩几根凌乱的鸡毛。

李老太无比沮丧地听到超市里回响着韩语歌，一男声欢快的叽哩哇啦里夹上两个英文单词：hello，hello。

李老太在hello里买了青菜，去收银台结账。

抢鸡蛋过后的收银台前是一长串队伍，人多的地方是一场灾难。李老太转到人少一些的队伍后面，队伍蠕动到进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是巧妹在收银。

李老太怪自己老眼昏花没早看清，又不想返回去重新排队，只好跟着人流走。

巧妹的手过滤了李老太的全部购物，脸上带着职业的笑问：还有吗？

李老太答：没有了。

又小心翼翼加了句：鸡蛋没了。

巧妹流水般收钱装袋完毕，对李老太低语：中午炖鸡。

李老太见儿媳的脸色还正常，带着没有抢到三块九鸡蛋的诚惶诚恐“嗯”了一声。

回到家，已过八大点半。还没换好拖鞋，就听亲家翁住的小房间里噼里啪啦闹起动静。李老太顾不得去厨房放菜，顾不得敲门，横冲直撞进来。一看，傻眼了。

房间里阵阵来自外星球的气体差点击晕她，床上那条原来李老太十分钟爱的竖条床单，像一张胡乱作画后揉皱的纸，作画的颜料自产自销，来自亲家翁的屎和尿。

画家没有在床上，而是坐在床下。李老太捂着鼻子转到床那边，手一下子从鼻子捂到了眼睛上。

亲家翁坐在地上，已经将衬裤和裤头蹬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解放出来的腿上，沾着作画的颜料。他看起来十分生气，一只手拿着拐杖，将周围他手所能及的地拼尽力气敲打着。

李老太看见了一场丑陋的春光乍泄。

亲家翁醒来的世界里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他以为被全世界抛弃了，才做出让全世界轰动的大事件。

李老太想逃出去，体内洪荒之力又把她拉回来。

她大声说：敲什么敲，不就出去买个菜！

亲家翁果然停止动作，见到亲家母，忽然害羞起来，低下头，用那只拿过拐杖的手对着裆里一捂，仿佛藏起一串葡萄。

李老太冲出小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床单，把自己裹成红色娘子军的样子，旋风般回到亲家翁身边。她用裹着的半边身体，架着亲家翁的胳膊，如同十三岁时挑着一筐粪，费力起肩。

十三岁的那个瘦巴巴的她终于把粪筐子挑到田间地头，猛力一甩，连扁担带筐滚到地里去了。现在，六十三岁那个瘦巴巴的她，居然把人高马大的亲家翁架到床上去。

然后，李老太用教书时训孩子的高腔高调说：自己站起来去卫生间。你能走路！再闹出幺蛾子来，拿拐杖敲你！

说着，李老太就把亲家翁的拐杖递到他手里，如同老师给学生递了根教鞭。

洗衣机里打着滚，卫生间里水哗哗，李老太心里奔涌过一万个草泥马给亲家翁冲刷身体。她举着淋浴喷头，像绿化工给草坪浇水。守寡多年，她见过两个男性的裸体。一个是她小孙子的哧溜光滑，像河底的泥鳅捉不够。一个眼前这个老祸害的腥臊恶臭，恨不得整个打包扔到粪坑里去。只见亲家翁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在流水的冲刷下竟然像个孩子咧嘴笑着。

李老太的丈夫在没有变成李老头前得急病匆忙挂了，没有享受她如此这般的伺候。亲家翁一笑，李老太气个半死。

李老太伺候完了亲家翁的屁股，又伺候他的嘴。

人生就是一会儿形而上，一会儿形而下。

李老太无比悲催的上午时光里还要干另一件大事：炖鸡。

冰箱冷藏室里，冷藏着她那花和果的尸体。李老太看着她心爱的宠物这个下场，满腔委屈终于化成泪水。人死了在冷柜里冻几天还要入土，她的宠物就要下锅，给小祸害老祸害果腹。

为了爱吃鸡的小祸害，遵循女士优先的国际惯例，她念着弥陀佛，把花挑了出来。

花很好认，头顶有淤血，生前被果家暴过。

她以前听说过亲家母活着的时候，也时常遭遇喝了酒发酒疯的男人的家暴，心里对那老祸害又生出几分厌恶来。

“早死早享福，晚死多受罪”。李老太感慨着，把花给剁了。

第二个鸡蛋日，李老太还是被巧妹吩咐去抢鸡蛋。

李老太对于看见亲家翁裸体这件事很是害羞，都没好意思给李二两口子说，只说洗了的床单是亲家翁上厕所前漏下的尿，她闻着味不对就洗了。巧妹知道婆婆爱干净，不知道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总之没多问。

李老太在去超市抢鸡蛋之前，决定先把亲家翁的作息给扭过来。

李二两口子一出门上班，她就先把亲家翁叫起来，让他拄着拐杖上个卫生间。亲家翁上厕所比抢鸡蛋还麻烦，李老太怕他掉到茅坑里，站在门口大声提醒，亲家翁才颤颤巍巍出来。

李老太进到卫生间，果然，亲家翁尿性不好了，马桶旁边又画了地图。看看时间，这个点巧妹正好跳抓钱舞到最后环节，漫天飞舞的钱，被她们伸出的小手三把两把给抓住了，哇哈哈啊哇哈哈。

地图先扩充着疆域，老祸害先看着电视。李老太要奔向超市抢鸡蛋了！

李老太经过了第一次抢鸡蛋的失败，总结经验教训，第二次她以轻盈的身体跑在靠前的位置。穿过“啊你啊塞哟”的点头哈腰，在第一遍hello里拎起一袋鸡蛋就走。一转身，被挤上来的两个胖老太太枣夹核桃。她没碎，她手里的鸡蛋一滑，碎了。

等工作人员过来处理完一袋鸡蛋引起的意外，鸡蛋货摊上连根鸡毛都不剩了。

韩国鬼子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有颗算计的心，李老太赔了一半鸡蛋钱。以李老太的文化认知，国产超市，老太太一屁股坐地上一阵哭天抢地，超市不但不让你赔钱，还赶紧搭上一兜鸡蛋恭恭敬敬送神。

碰瓷不是马路天使的专利，超市也怕。但李老太的人民教师素养是演不了这出戏的，她快速拎上一些青菜一块猪肉，匆匆去收银台结了账。

这次没有经过儿媳妇的收银台，反正冰箱里还有四个鸡蛋，明早的早餐肯定够了。

午餐有小孙子陪伴，是李老太一天中的美好时光。似乎连亲家翁的可恶都是可以忍受的。

小孙子吃完饭问奶奶要一张大红钱，说交班费。一张大红钱就是一百块。

李老太问：怎么不问你妈要。

小孙子说：我妈没钱。

你妈在外企工作，怎么没钱。

外企还没发工资。

你怎么知道外企没发工资。

我妈说的。

你妈还说什么了？

我妈说奶奶你有钱。

李老太也不难为孙子，回屋拿了一张毛爷爷放到饭桌上，对着玩变形金刚的小孙子嘱咐道：别玩了，快拿起来别丢了。说完进厨房洗碗。

一只鸡皮爪子伸过来，一把拿走了那张毛爷爷。

摆弄玩具的小孙子马上灵敏地觉察出自己的大红钱被姥爷抢走了，大声抗议：我的大红钱，给我给我！

李老太从厨房探出头来。

孙子伸着手问姥爷要大红钱。

拿了钱的亲家翁一脸笑，笑起来像哭泣的马猴脸，眉眼向下。他把钱紧紧攥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里，坚决不给。

孙子烦躁地站起来，跑到姥爷身边准备抢钱。他姥爷不知哪来的智慧和灵巧，把攥在手里的钱一把填在嘴里。他的腮帮子鼓起包来，笑也凝固在马猴脸上。

小孙子大哭，边哭边喊：还我钱，还我钱。

李老太以她十年间断断续续在儿子家的生活经验得知，她有个不靠谱的亲家翁，这亲家翁在身体大树还屹立不倒的时候，哄孩子的方式就是以把孩子逗哭为乐。孩子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和他唱反调的姥爷。

李老太说：快吐出来，钱上有细菌。

亲家翁不吐，两片嘴唇关紧了门。

李老太回厨房拿了个蒜锤子，对着桌子使劲捣着，像是老师拼命敲小黑板。

吐出来！吐出来！李老太厉声说。

果然凑效。亲家翁脖子一伸，嘴巴闸门一开，吐出一团毛爷爷。

小孙子见状，又下了一阵雨：我不要我不要，姥爷吃过的大红钱脏......

李老太只得重新拿了一张毛爷爷给孙子，孙子才阴转晴。亲家翁吐出来的这张钱，她也嫌脏，拿到水龙头上冲了好久，才放到阳台上晒。

超市鸡蛋日最后一天，李老太拼了老命向前冲，忽略了“啊你啊塞哟”和hello hello，终于拔得头筹，抢得一网兜鸡蛋。

她提着一网兜鸡蛋，顺便带上一块排骨，几样青菜，在一条条长龙的队伍里寻找儿媳巧妹的收银台。

语文老师的数学程序启动，她发现巧妹的收银处队伍最长，但是她毫不犹豫把自己贴在尾巴上。

终于轮到自己，她把战利品一件件放在收银台上。巧妹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说着您好，手上一件件过滤着商品，先是排骨，再是青菜，还有调料，然后是鸡蛋，居然还有几桶饼干零食！

巧妹的笑意愈发深刻，结完账说：您慢走。

李老太心里有满满的成就感。

李老太带着战利品上楼。她家住三楼，刚拐上二楼来，正好遇上二楼的胖老太出门。

李老太和胖老太很熟，当年是一起看孩子的战友。李老太把孙子看大，胖老太把孙女看大。两人经常在楼下交流如何带好革命下一代的经验，胖老太还顺便捎带告儿媳妇的状。李老太嘴严，就算家里打成一锅粥，也从不对外人说巧妹半个不字。

胖老太和李老太寒暄着。胖老太说自己第一天就带着老头一人抢了一网兜鸡蛋，十斤鸡蛋够吃一阵的。又说经她老头研究发现：外面的青菜比韩国鬼子超市的平均便宜五分钱，因此买菜她坚决不去超市当冤大头。

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关系也微妙。以前是孙子孙女的对比，现在五斤鸡蛋和十斤鸡蛋的对比。对比的背后是有无老头这个东西。

李老太马上想到她家里还有个老头，但不是她的，是个老祸害。

胖老太说：最近我编了个词，道出我们这一代人在新形势下的心声。

李老太有些好奇，没什么文化的胖老太还能编出贴合时代的词来，要胖老太说给她听。

胖老太站在门口，抑扬顿挫地说：辛辛苦苦忙活了很多年，到老混了个炊事员，周末来了一帮还乡团，吃了喝了拿了还不给钱。

胖老太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李老太也笑起来。

李老太这个炊事员打开家门，第一件事是换鞋，她的一只脚还在老北京布鞋里，抬头看了一眼客厅。

客厅里的一幕让她腿肚子发软，眼前发黑。

世界末日，这么快就来临了？

那天上午，拐过三条街道两条巷子买到比超市平均便宜五分钱菜的二楼胖老太，坐在楼下花坛边摘韭菜。

楼前小道上，一辆救护车打着忽闪叫唤着停下，几个白大褂刷刷走出来。

胖老太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熬过了很多花的凋谢人的落幕，与她有关的无关的，他们过去了就过去了。她手里的一把韭菜居然混进三棵杂草，算算至少浪费了五分钱。

她算出三棵草等于五分钱的韭菜时，才发现白大褂们从她家楼道抬了个人出来，后面跟着三楼李二两口子。

她心想：又一个炊事员挂了！

李二家的炊事员把午饭做的一团糟。她孙子吃的排骨齁咸。李老太把盐当成糖，等于一锅排骨放了两次盐。

孙子说：奶奶，你把卖盐的砸死了吗？

李老太：卖盐的没死，你姥爷快死了。

孙子看看周围果然不见姥爷，他继续啃着齁咸的排骨：我姥爷已经死了吗？

李老太：在医院里，我不敢给你妈打电话，她要恨死我。

我姥爷死了我妈为什么恨你。

我没看住他，他喝了酒。

喝酒能死人吗？

喝酒不能死人，但你姥爷喝了会死。

抢蛋回来的上午，李老太以为亲家翁死了。亲家翁趴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邻居家死去的老狗。死去的老狗龇牙咧嘴，嘴角一堆白沫，亲家翁的嘴角正绵延着一条断流的污水河。

李老太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熬过了很多花的凋谢人的落幕，与她有关的无关的，他们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亲家翁这次要是挂了，她会把自己绑在杀人凶手的柱子上。

她用尽了老师训斥学生的高调嗓门和蒜锤子敲打饭桌的办法，亲家翁还是跟死狗一样悄无声息。

当她拿着蒜锤子准备敲打地板时，她看见茶几底下一个老白干的酒瓶子。酒瓶已经空，她那天炖鸡时分明还有半瓶。

视觉的兵荒马乱把嗅觉弱化了，她这才闻到房间里的酒味。

儿子李二只抽烟不喝酒，排除作案嫌疑。亲家翁这个老酒鬼偷了老白干，喝了半瓶。半瓶白酒对一个脑中风的病人意味着什么？

李老太真的害怕了。

啃着齁咸的排骨，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

小孙子说：今上午我们学了五个成语，喜气洋洋，忐忑不安，战战兢兢，不翼而飞，还有一个是罪有应得。老师说美国人给日本吃了两颗原子弹，日本就是罪有应得。

李老太以一个资深语文老师的敏感引导下去：日本鬼子杀了很多中国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你姥爷呢。

孙子说：我姥爷也是罪有应得。他光惹我不给钱，还吃了我的钱，罪有应得。

学校的仇恨教育对小孙子起到潜移默化作用，李老太一上午忐忑不安的心竟有些安慰，李家的血脉还是向着她的。她这才想起自己晒的那一百块钱。

阳台上，被亲家翁吃过的大红钱不翼而飞。

李老太不敢追究自己的大红钱是被李二还是巧妹顺手牵羊了。如果钱能抵罪，一万块也行。

到了晚上，亲家翁被李二背上楼，还是哼哧哼哧的喘气。李老太暗自松了口气，恨不能亲家翁再去卫生间画个地图，她抄起拖把来赎罪。

巧妹从进家门就对婆婆黑着脸。今天一折腾，她一天的工资没了，一个月的全勤奖也丢了。

不仅儿媳对她黑脸，连儿子脸也有驴像。

李老太心里战战兢兢，做完分内事，躲进书房辅导孙子写作业。

孙子今晚的语文作业是把学过的五个成语每个抄写十遍，田字格本上，密密麻麻写着：喜气洋洋，忐忑不安，战战兢兢，不翼而飞，罪有应得。

李老太的人生，仿若如此。

第二天早上，李老太在厨房做饭，李二拐进来，在油烟机的轰鸣里，带着一被窝子起床气向他妈汇报岳父的情况。题目是：半瓶酒辛辛苦苦回到解放前。

内容：原来还能撇搭着腿自己走路，这下好了，要坐轮椅了。最便宜的轮椅也要一千多，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总结：老祸害啊老祸害！

李老太对号入座，觉得自己没看好亲家翁让他偷了酒，也算老祸害。心里不悦但不敢反驳儿子，主动为儿子分忧解难：轮椅钱我出了。

儿媳巧妹在上班前终于拿正眼看李老太。巧妹说：奇了怪，我爹来了才几天，退化了好几年。连起床时间都不对了，怀疑有人给他下药。

李老太知道亲家翁不到六点就醒来，在屋子里发出困兽般的叫声。李二弄他解决了大小便问题，他又要吵着吃饭。巧妹一早忙活她爹的嘴，自己没顾上吃几口就到点了。

李老太不反驳。作息时间的确是她为了抢鸡蛋给他扭过来的，但矫枉过正，亲家翁不到六点就对世界宣告醒来。

巧妹憋着的火继续吐：我爹早就戒酒了，怎么又喝起来？老白干放得那么高，他怎么找到的，真是奇了怪。

李老太还是不反驳。老白干是她炖鸡时去腥味用的，她忘记放回原处，顺手放在油烟机旁边的台子上。亲家翁像吸毒的人复吸，闻着罂粟找到花。

巧妹离家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拿钥匙，拿了钥匙扔下最后一句话：我约了小田来给我爹做康复，你不用管小田饭。

李老太马上领会儿媳的下半句是：不用管小田饭，要付小田钱。

婆媳关系由蜜月至冰点。您字下面已经没心了，变成你字。

按摩师小田在上午到来，她是个矮胖加丑丑的老姑娘。丑到什么程度，上帝造人随便摔了块泥巴。

亲家翁的脑子昨天被半瓶酒泡了下，人糊涂些脾气大了，小田到小房间时，忽然嗷号一嗓子，把李老太吓了一跳。小田就是吃这碗饭的，见过一些世面，跟哄小孩一样轻声说话。

叔，把小手递给我，乖乖的有糖吃。

亲家翁把灵活的那只手藏在胸前，像防御武器。

李老太悄悄说：糖没用，酒有用。

小田于是说：叔，把手递给我，乖乖的有酒喝。

遍布鸡皮的一只老手从胸前移过来。

小田手劲大，亲家翁的胳膊被弄疼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小田说：叔，觉得疼是好事，我的按摩管用。

亲家翁还是叫，小田柔声说：再叫就没酒喝了。

果然不叫了，任凭小田摆布。

小田卡着时间按摩了一小时，收费二百块，按次结清，每次便宜10块。巧妹给他爹定了十次，十次就起效。李老太盘算了下，这个钱早晚都是她给，不如当下结清，最后省一百块，等于自己被亲家翁吞过的一张大红钱又回来了。

小田刚带着二百块钱走，后脚有人扛着轮椅上来了。李老太又为轮椅买了单。她算了算这几天的花销，本月退休金大部分填了亲家翁的窟窿。

她自己的老头干净利落地走了，她的命里必须为一个老头还债。

第二天，小田又来按摩，亲家翁还是不配合，小田还是柔声细气用莫须有的酒哄着他，还是把有知觉的身体弄疼了。

第三天，小田又来了。小田刚坐下来，正低着头搓手心的精油，忽然头顶挨了一记闷棍。她忍着木之之的疼抬眼，床上的病人把脑袋支起来，那只灵活的手用拐杖当武器，干了件惊天动地的案子，把小田给打了。

作案完毕凶手理直气壮嗷嗷叫，犹如笼子里的老虎，坚决不让小田近身。

小田跑出去照照镜子，发现前额发丝渗出血印来，这个老姑娘忍不住对李老太哭了：阿姨，你家叔叔把我开瓢了，毁了容，我以后怎么嫁人。

小田把家里的一对公母当成了老夫妻。

李老太最后以半价按摩费打发走了小田。花钱买平安。

送走小田，李老太气不打一处，回小房间问罪。见亲家翁居然半个身子靠在床上，料想他的病没那么严重，这两天是不是有装的成分。

李老太拿起拐杖敲敲墙，恢复了训斥学生的面目：为什么把小田打走。

亲家翁又把自己笑成一张马猴脸，嘴巴吧嗒几下。李老太立刻明白，他馋酒了。小田连着两天给他许诺酒，还没兑现。他打跑了一个大骗子。

李老太继续敲敲墙指挥，发现亲家翁的身体没有想象得糟糕，自己能动作迟缓坐上轮椅。是小田的按摩起到了作用，还是进一遭医院后病人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李老太有解放的感觉。

李老太没有把亲家翁打跑小田的事告诉儿媳妇。婆媳间毫无信任可言，巧妹绝不会相信婆婆的描述。即使相信，巧妹一定还会再找其他按摩师代替小田，反正掏钱的不是自己。钱啊，一小时二百块。就像蚂蟥钻进腿肚子，当时不觉得疼，过后钻心疼。

于是每天上午，李老太接替小田，成了按摩师。小田那那点本事，两天里李老太也偷师个差不多，除了人老手劲没老姑娘的大。

亲家翁对新按摩师从一开始就出乎意料地配合，叫伸手就伸手，叫伸腿就伸腿。完全不用糖和酒来哄。有一次李老太给他按摩脚丫子时，亲家翁居然嘿嘿笑出声。李老太一看那张马猴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只觉滑稽，但她的笑好像个脓包，就是忍着不戳破。

巧妹看她爹能拄着拐杖走路，貌似恢复了来闺女家之前的原装样子，饭桌上对小田大家赞赏，说她找的按摩师是小城一流的。又感叹说：谁娶了小田，等于娶了个金饽饽回家，比那些有正式工作的强一百倍。

李二说：理论上是这样，就是在外貌协会里排倒数第一，男人们怕是看不上。

巧妹说：你倒是外貌协会的前十名，一月两千多，喝风啊！

李二嘿嘿一笑：老婆也白白胖胖的，儿子也虎头虎脑的，有房有车，不比别人过得差。

李老太心里呸了声，心想：亏你好意思说，你结婚后老娘倒贴了多少退休金。

这时候，亲家翁忽然嘿嘿一笑，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孩子他奶奶，他奶奶...

李老太知道亲家翁反应慢半拍，对闺女夸小田有异议，但组织语言需要时间，因此半天突然金鱼吐泡。

李二两口子把注意力转向李老太。

李老太对亲家翁说：你还想喝一碗小米红枣粥是吧，我去盛。

说完，拿着亲家翁的碗到厨房去盛粥了。

巧妹对她亲爹的晚饭还是有所控制，喝粥就给一碗，主要是怕起夜多，要李二和她起床照顾爹上厕所。白天要婆婆照顾，夜晚的伺候还是不能免去的。

这一次自己的爹要多喝粥，也就没再言语。

冒充小田完成十天的按摩工作，李老太第一次在上午出趟门。抢蛋结束后，她就不肯再去儿媳的韩国超市买菜。

胖老太在楼下遇见李老太，两人家长里短说了几句。胖老太说：上次救护车来，看见李二两口子跟在后面，还以为你死了呢。

大约觉得“死”字出口不太好，胖老太改口说：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又觉得“出事”也不好听，又迅速改口说：还以为炊事员牺牲了呢。

李老太混了多年炊事员，在胖老太嘴里死了三次，不在乎多死一次，心里不悦嘴上说：怎么着都行，反正是死，快累死了。

胖老太还想再打听一下亲家翁的事，李老太这个人民教师吐槽结束，立马封嘴走人。

李老太上午得出门，心里应对了小孙子学的成语：忐忑不安。但是这次亲家翁没闹出什么动静，居然电视不看，乖乖躺在床上了。

李老太大声说：别一天到晚背着盘炕，起来活动活动。

亲家翁伸出手来，示意按摩师给他按摩，李老太心里又奔过一万个草泥马，这老祸害按摩还上瘾了！这样下去，她还真要累死了。

李老太给亲家翁按摩手的时候问：听说巧妹她妈活着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打她？

亲家翁嘿嘿笑两声，李老太看见一个哭泣的马猴脸。

李老太给亲家翁按摩腿的时候问：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使坏，六月里，你把人家开荒种的麦子一把火烧了？

亲家翁嘿嘿笑两声。

李老太给亲家翁按摩脚的时候问：听说你捉了邻居家的鸡，拿布条拴住腿，倒挂在你家门口的晾衣绳上？

亲家翁嘿嘿笑两声。

说到邻居家当年被上吊的鸡，仿佛那些鸡都是花和果，李老太心里忽然生气，大声说：敢情你闺女一剪刀杀一只鸡就随了你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没听到亲家翁嘿嘿两声，倒是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不等李老太反应过来，巧妹一张脸在门口探进来。

巧妹的韩国超市被中国工会盯上，检查超市有没有给雇佣的中国员工办理五险一金，巧妹属于新来的员工，不在五险一金之列。韩国鬼子办事秋风扫落叶，催促新员工回家找各种身份证件。本来上一天班的巧妹，第一次中途回家。

巧妹看见了婆婆给自己爹按摩的一幕，又加上自己即将成为外企的正式一员，她心情大好。临走对李老太说，自己最近追了块剧，有个儿媳很贤惠，被人送了块匾。现实生活中，这块匾应该给婆婆，牌匾的内容巧妹记得：芝兰香香，美德流芳。

李老太头上有块牌匾黑压压砸下来，五味杂陈。这位前度语文老师马上给儿媳纠了个错：芝兰馨香，美德流芳。

当然，纠错是在心里纠的。

日子像熬粥，熬到李老太来儿子家满月了，暖气片热了，北方幸福的冬天来了。亲家翁貌似越来越好了，能甩了拐杖自己撇搭着走一会儿，语言功能也恢复到偶尔说个句子。婆媳关系貌似一路上扬，剑指蜜月。

这天晚饭，李老太熬了地瓜玉米糊糊，亲家翁多喝了一碗。喝完忽然无比清晰地说：还要一碗，多放地瓜。

一家人都无比惊奇老爷子的变化，巧妹更是欣慰。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和李二就可以睡个囫囵觉，老爷子连夜间上厕所都不用麻烦他们了。因此默许了婆婆给爹盛了第三碗玉米地瓜粥。

夜晚暖气的房间里，小孙子热到把被子蹬掉，李老太摸了把滑溜的泥鳅，重新给孙子盖上被子。睡意昏沉，自己的胳膊不觉放在外面。

梦里，她回到乡下的房子，养了一大群鸡。她给母鸡起名大花，二花，三花...给公鸡起名大果，二果，三果...十果和二花姐弟恋，大花和大果老掐架。有一天傍晚，花和果们都上树的上树，进窝的进窝，准备就寝。李老太发现六花和五果私奔了，于是出门寻找。

走过了巷子，走到街道，走出村子，来到一片麦苗青青的田野里，田垄间开着黄色的小花。忽然一个玉树临风长相不俗的男人向她走来，左手六花右手五果，送到李老太手里。李老太抱着花和果，眼含热泪看着来人。男人伸出手来，摸摸他脸，柔声说：瘦了，瘦的跟枣核一样。又摸摸她的头，说：头发都成了白毛女。又顺着脖子往下摸，摸到胳膊，说：捏不起肉来，成老树皮了。又摸索到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说：老头子，手是摸不得，我抱着五果六花，这对冤家吃我的最多最不听话，过年的时候我狠狠心剁巴了给你补补。五果六花一听主人的话，惊得双双逃离李老太的怀抱，一对冤家的爪子把李老太的手捣得生疼....

李老太大叫着醒来，黑暗中真有个大树的影子在屋里！她无比恐惧地叫唤出来，随手摁了开关，发现亲家翁穿着素色睡衣睡裤幽灵般站在她房间里。

她大哭起来：耍流氓耍流氓......

小孙子醒来，看见姥爷那张马猴脸，也吓哭了。

李二两口子披头散发奔过来。

亲家翁哆哆嗦嗦回了屋，李老太索性跑到客厅里哭个人仰马翻，边哭边数落：我伺候你屎伺候你尿，给你做饭给你按摩，你轮椅花我钱，按摩花我钱，吃饭花我钱，我那死去的老头子可曾花我一分钱。我把你养得能走能站，你长本事了来耍我流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说着哭着双手把地板拍的啪啪响，李老太哭成了楼下胖老太的泼样子。

楼下胖老太隔着楼板在夜里听了个真切。对老头说：炊事员闹革命了！

客厅里，李二要拉他妈起来，李老太围绕着养了个无用之货的中心思想把儿子一顿臭骂。

小房间里，巧妹审问他爹作案动机，他爹哆哆嗦嗦说：走差门了......厕所和书房是邻居。

巧妹说：走差门怎么还摸索婆婆？

他爹一言不发。

巧妹出来安抚婆婆说：妈，别哭了，四邻八舍没有听不到的。

李老太在一脸鼻涕一脸泪里果真对儿媳闹了革命：芝兰馨香，美德流芳，我不要，还给你！

第二天晌午时分，楼道里一串脚步声。胖老太从猫眼里看到，巧妹哥哥背着他爹下楼，李二两口子跟在后面。

下午两三点钟，太阳暖洋洋，胖老太在楼下晒太阳。李老太和李二下楼来，李二手里带着一个大袋子。胖老太故作轻松问：李二妈，出去旅游吗？

李老太也故作轻松说：炊事员休班了。

李老太铲了炭块放进炉膛，黑炭瞬间扑向一片火红，一股浓烟不久从烟筒汩汩冒出，消散在乡下清凛的天空里。

这时候，电话响了。

李二的声音像一条小蛇顺着电话线爬过来。这条小蛇吐着红芯子，一下子咬到李老太拿电话的手。

电话筒掉到地上，隐约有李二的陈词总结：老祸害啊老祸害....

亲家翁回自己家没多久，上吊死了！

转过年来，一场运动席卷大江南北。群情激昂的中国人民从无数次内耗中惊醒过来，一致对外敌。继上次对德国鬼子美国鬼子发起骂战后，这次对我们的邻居韩国鬼子发动口水战。键盘上到处敲打着抵制韩货，微信上烧着“不转不是中国人”的狂热。巧妹所在的韩国超市也被小粉红们盯上，他们组成新时代义勇军，谁进鬼子超市就把谁的车砸了，不管你是小轿车还是三轮车还是两轮车，打不了你的狗腿，打得了你的狗车。

超市一纸封条，关门歇业。这时候，鸡蛋价格又坐着火箭上来了。胖老太和很多老太老头无比怀念三块九的鸡蛋。

巧妹搞不清“萨德”是什么玩意。她知道有种狗叫萨摩，傻大个，肯定吃很多饭，她才不养呢。她回家来，有时间追剧了。

不久，李二的工厂被查环保的盯上。掀倒了两根大烟筒还不过瘾，干脆停工停产。据说好几个国家的领导人在北京开会，李二的厂子是放毒的源头之一。让外国的头头们看见北京的蓝天乃国家大局，李二只好回家呆着了。

李二儿子又来要一张大红钱，交班费。

巧妹说：外企不发工资了。

李二说：国企也不发工资了。

儿子说：去乡下问我奶奶要吗？

巧妹从追剧中抬起了头，李二从手机游戏里抬起了头。

对，跟奶奶要。

春天的乡下，花花草草莺莺燕燕。胡同里，李二手里晃荡着一只光腚鸭，屁股后面跟着妻与子。

快到李老太的家门口时，李二回头问儿子：想你奶奶到什么程度？

儿子嘴巴一滑：想你想到我心痛。

李二说：没新意，重来。

儿子嘴巴又一滑：想你爱你一万年。

    (END)

白菜：写作十余年，80环小作者，有兴趣阅读白菜其他文字的，可去微信读书搜索：漫长的等待。或者白菜公众号：白菜b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