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乎?
(小说连载/严立群)
1、 时光逝去
稍微吃过几口晚餐,我又端着茶杯匆匆走上露台。
我如今真正成了一位老人,已经老得有点苟延残喘,但四十多年过去,我一直保持着仰望星空的习惯。我不是英国有性取向争议的作家王尔德那样无病呻吟地仰望星空,更不是动不动就把仰望星空挂在嘴上去打动民心的政治演说家那样的聒噪烦心,我是真的望着,几十年来一直这样,我到了晚上就躺在露台上的竹编制的懒人躺椅上看着头顶的天空。身边有一阵阵秋风抚过,像冥冥空间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我的心灵。
我只是一个习惯。
习惯而已。
在学校读书时,我仅是一名天文爱好者,自己做的宇宙星空盘在手中转着,不断地校正天空星座的位置。后来当兵,在山野丛中在天空中寻找北斗七星的位置,用来判断方向,寻找前进目标,这似乎成了一种荒野作战的生存手段。在这条时光长河深邃到暗无光亮的浩瀚宇宙里,四十年如同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几乎占据了全部所有。当我头顶上只剩下几根衰败而又凌乱的荒草时,我又看见了那一根根屹立如柱如雪如霜一般洁白而又巨大的钟乳石。
那是时光老人在空间拉下的一坨屎。
时光老人太老了,有老年性便秘,他似乎很艰难,用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才从黑色的石头缝里挤出来一滴,用了几千年,才有了几公分高的一坨坨堆集物。然而日积月累,成千上万年过去了,一坨坨细小如鸟粪的大自然排泄物堆集起来,慢慢成了一根根雪白的石笋,像牛奶一样雪白,白得简直无瑕。对应的山洞顶上,也垂下一根雪白的石笋,两根石笋几乎只差一条鏠可以连接上了,然而有关专家却说,两根石笋真正要接起来,还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时间。
我也知道,时间和空间是两个不同的维度,很难会有交叉和相互影响,但这也不是绝对,具体要看看在什么领域。听说现在科学家在研究三维,甚至还有人提出了四维空间和更高的维度。
我知道,这是我年轻时对那一个个钟乳石的山洞印象太深,也曾留下太多的震撼,因为那是我十七八岁刚当兵的地方,人之初涉世,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充满幻想,那个地方遍地都是石灰岩的山,满山都是挂满钟乳石山洞,每个山洞都留下了我的梦。我并不喜欢那类似如今游人如织的七星岩芦笛岩等旅游岩洞,它们的神圣被人类践踏了,被人类安装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像荡妇一样打扮得非常妖艳,不断地闪烁着七彩放电的眼睛在勾引游客,不时还有配置的各种音乐,像在发出无耻的呻吟。我喜欢的还是那数不清刚被人类发现和还没被人类发现的原始的碳酸钙岩石山洞,那些钟乳石的石笋像男性一样雄伟,那般不用打磨和雕琢,涌动着一种自然而又和美的光泽。
我就是时光老人,准确地说,我就是时光老人遗留下来的那一坨屎,遗留在那山野之间。我这不是自我贬低,也不是调侃自己,能做时光老人的一坨屎,能够留在人世间让后人观尝千万年甚至研究上亿年,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这是人类做不到的。我现在住进了大城市,在一座上千万人口地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消磨完我的余生,但我的心还在十万大山,在那些丛山峻岭的钟乳石山洞里,在那些青山叠翠怪石嶙峋壁立千仞的群山环抱之中。
因为我总觉得在那里遗留下了什么,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所以我就在露台上仰望星空。
那场南方边境的战争刚结束,我从前指的补训团当完排长回到老部队,被重新安排工作。团政治处主任是个读书人,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也是我湖南老乡,看到我到前线后给他写的一封信,可能觉得还不是狗屁不通,有一点文气,就把我留到了团政治处。我当排长时。和连队的连长有点小矛盾。连长是从生产连队来的,只知道在农场种水稻,他种的矮脚南特是优良品种水稻,他引进了三五分即前后三公分左右五公分的合理密植科学种植方法,插下秧那天就是绿油油一遍,团长看了笑眯了眼,说又是一个丰收年。真正到稻谷黄时,婑脚南特的优良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它不仅抗病虫灾害,不仅能防水稻稻瘟病、水稻枯纹病,还防水稻螟虫、稻飞虱、稻纵卷叶螟钻心虫等病虫害,而且特别抗倒伏,如果是过去的高脚品种,收割稻子时,稻子普遍被谷粒所压倒,收割时要浪费很多粮食,婑脚南特杆了短粗,抗倒伏,能够把一粒粒饱满的金黄色的稻谷轻松地顶在头上,直挺挺地站在田里,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稻穂密密麻麻的耸拉着头,像是听了团长的表扬不好意思,黄灿灿毛剌剌的谷粒散发着一种金黄色的光芒,散发着一股清新的稻米香味,丢个鸭蛋都会浮在上面,落不进泥,真是伟人说的“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没有英雄,只是一些大头兵,但有的是稻浪千重和遍地夕烟。那时部队粮食有余,团长就要连长每年打下新粮后,拿出一些粮食酿酒,战士们既是农民又是酒厂工人,酿出的谷酒香飘十里,馋得周围老百姓老远就滴着口水,说解放军的酒烧得真他妈香,比女子生孩子的奶水还醇。连长可能给团首长送酒不匀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后来到了执勤连队当连长,他不太懂军事,但他很自信地说,不看过程,只要结果。就像种稻子一样,不管你怎样去种,是三五分格科学合理密植,还是天女散花式的抛秧,这都是次要的,最后要的是你能打回来多少斤稻谷。不管耕耘,只问收获,这也是一种处世哲学。我在给团政治处主任信中愤愤写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本是三国时期曹魏思想家阮籍《晋书阮籍传》中的一句话,也是被伟人喜欢的一句话,我就搬到这里来了。我喜欢伟人的诗词,还喜欢伟人引用的一些经典典故,不仅因为他是伟人,而是因为我也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但那时正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时代,非常时期,人们都像是打了鸡血,万民亢奋,只要是古代的东西就是封建主义的,只要是外国的就是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扣上封建思想复辟的帽子,那时大学都停了,歇业,没人上大学,也没人教大学,想学东西没地方去学,学的东西说不定就有危险,但伟人学过用过的典故我再用,安全,别人不敢胡说,伟人帝王气质,金口玉言,晋•夏候湛《抵疑》:“今乃金口玉音,漠然沈默。”另一个意思我还是从内心佩服伟人,伟人写的诗词特别大气,读起来让人感到气势磅礴,心怀天下,如时无英雄,如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粪土当年万户候,挥斥方遒,四海翻腾,五洲震荡,小小环球等等。我给主任写信还用了李白《古风.其十五》中的一句“奈何青云土,弃我如尘埃。”团政治处主任他可能不是看上我信中的牢骚,而是看上了那封信的文笔。“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政治处主任用很漂亮的柳体抄了一段伟人的诗词给我,那时伟人的语录和诗词都很火,很多我都能背,我在欣赏伟人的诗词时,也在欣赏主任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还经常拿出来看看。人们都说愤怒出诗人,我那时就是特别想写诗,我可能写不出“牢骚太盛防肠断”,但我有可能写得出“观鱼胜过富春江”。
是政治处主任收容了我,使我真正回到了“富春江”。回到原来的团里后,我被安排到团机关政治处当了宣传干事,不直接管兵了,就有了闲暇读点书,写点小说,我就用自己的亲身感受用第一称手法写了短篇小说《一封未发出的信》,此小说79年被军内和广西地方公开文学刊物都发表了,那是我的处女作,也是我敲开文学大门的敲门砖。但自此以后,我再没用第一人称写过小说,为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那是我心灵深处的一块圣地,一片不可亵渎的净土,不敢再轻意涉足。人生有时就是一段流水,流过去了就不能重复再流回来,如果倒行逆施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四十多年了,如今再一次用第一人称写小说,不免诚惶诚恐,缺乏勇气。
四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人上了我的门进行拜访,他曾经是我们那个连队的班长,他坐在我家的露台上,给我讲了一些事,唤醒了我第一人称的记忆,激起我长远且深沉的思考。我家的露台很大,也很高,亚光和防滑地砖散出一丝丝柔柔的光泽,黑色的栏杆稳重实在,给人一种安全可倚靠的感觉。露台上的视线可放很远,坐着似乎可感知海风,抬头望去,也可以看到海边一幢幢高楼上的光影环炫七色成影,如幻如梦,似乎有观看香港维多利亚海港城灯光秀的同感。
四十多年前,那个我,究竟还是不是我?这个老班长说我那时和现在的慈眉善眼竟是两人之别,那时我对人严厉得近乎苛刻,喜欢处分人,动不动就给战士甚至排长一个处分。我难道真是那样不近人情?
我的思绪天马行空,人物也如风云变幻,若如川剧的金牌动作变脸,那是国粹,在雷电水火的闪耀缤纷之中,我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我。
四十多年的光阴,毕竟人拿不出几个四十多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