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15) 失火
【返回农场以后,我没有马上去一队,而是到机关宿舍住了一宿。事实上,走前我已经响应号召,回总场闹革命了。这不是说我对运动有多热衷,主要还是想摆脱体力劳动的疲累和乏味,同时躲避一队的派性斗争——我在那里没有根基,又在“两结合”中露过脸,哪个造反派看我不顺眼,都可以收拾我。不过由于妻儿在家,每周我怎么也要回去两三天,料理料理家务,顺便扛扛麻包。
如今我又成了孤家寡人,自然要先享受一下单身汉的自由。在集体宿舍,我和谢、由、唐等人重新做邻居,彼此都持一种“既往不咎”的态度,仍然和睦相处,无所不谈——甚至更加轻松,因为既无公务缠身,亦不需追名逐利。现在由群众当家作主,我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是伟大领袖给的特权,当然要理直气壮地行使,哪个领导敢跳出来说个“不”字?
聊了一个通宵,畅谈天下大事和本场形势。次日是礼拜天,睡到中午才起床。饭后到百货商店买些日用品,为接下来半年的集体生活做准备。碰巧遇见一队的材料员老林,正要打招呼,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还在这儿逛商店啊,你家失火啦!”我一听差点吓瘫在地。这可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匆匆赶回家去,遇到相识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瞅我。开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景象惨不忍睹:后窗被救火者敲破,炕面浸满了水,被褥烧成碎片,家具落满黑灰——小小的家已经不成样子了!
失火的原因一目了然:只怪自己疏忽,临行前没有将紧贴火墙的被褥卷起叠好,放在炕脚。火墙是两家共用的,房东休息日炸油条,灶烧的时间长,火星窜出砖缝,落到被褥上。等到浓烟突破窗户的禁锢,引起外面的行人注意时,所有床上用品已遭荼毒,包括炕角的一只木箱,里面装着另外两套被褥和枕头。我给小刚买的摇篮也被烧坏了两只橇板,但他睡觉并不需要摇,所以这件家什还能用。
感谢上帝的是,因室内密闭缺氧,明火没有完全起来,否则真能烧到“家徒四壁”的地步,并且殃及邻居。
队领导张一平很快过来看望我,给我补助了几十尺布票。张一平原来是副队长,冯立发被打倒以后,造反派虽然掌权,但仍需要一个管事的,就让他出来亮相,当代理队长。这个人有些文化,早先就对我挺客气。我下放以后,他并未因此变得傲慢起来,仍然以礼相待,所以我对他颇有好感。
被褥中值钱的是一床丝棉被和一条毛毯。有位好心的大嫂主动登门,要为我把碎布拼起来,说还能派上用场。我觉得太麻烦了,但她执意把布拿回家去,做这件义务劳动。
打发完几个慰问者后,我只能呆在一队收拾家园。所有衣物能洗则洗,不能洗的也要晾晒,否则没法除掉里面的焦臭味。于是房前屋后挂满了万国旗,招来许多观众——我与一队的职工和家属相识,大都在那几天,我也因此声名鹊起。很长时间里,人们提到我,都会在前面加个帽子:“那个家里失过火的老烟。”至于我写过一本没发表的书,则很少有人知道。
张一平并不是单到我这里走个过场,随后便派基建班来把窗户修好,把炕扒了重砌,把熏黑的墙刷白。我本想简单点,把炕面铲掉、抹一遍泥了事,但他们检查过后,说里面的炕道遭水浸泡,已经不行了,只能破旧立新。为此我在李来顺家又挤了两宿。炕砌好以后,需要晾一阵子再生火烤干,但我没兴致继续呆下去,便以此为由,“正式”搬到总场机关宿舍去住。
其实一队没人在乎我往总场跑。在大家眼中,我这个下放干部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的工资由总场划转,因此一队不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参加“两结合”,不和麻包班的农工抢饭碗,故而没有利益冲突。反过来,他们也不把我这个“劳力”当回事,有我没我他们都干得好好的。现在回总场闹革命就是我的工作,并且是最重要的工作。无论捍总控制的临管会还是红联控制的政治部,都和各分场打过招呼,不要阻拦我们这类人员回去——这是革命需要。
文燕倒更像一队的人,跟这里的领导和群众都相处得不错。之前要帮我拼碎布的那位大嫂,就是冲她的面子才来的——两人同为“喂奶班”的姐妹。我在一队挨整不算太狠,多少也得益于文燕人缘好。上次批斗会上,有一个“黑五类”最后被要求下跪。他还在犹豫的当儿,膝窝便挨了两脚,当众磕头。这种折辱多半就和平时的矛盾有关。
我忙了几天,把一切收拾停当,又返回总场。路上思忖:妻子是非常节俭的人,如果得知,准会伤心落泪的,还是先别告诉她吧。】
2023-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