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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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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上等你
哲理小说 文/五尺枪

  哲理再强,也无法超越我们的已知

老头未必已饱经风霜,年轻人未必没经历坎坷;老头未必已经衰老,年轻人也可以老气横秋;老头或许精力过人觉得还能再活一万年,年轻人或已身心疲惫觉得这个世界已了无留恋;老头的生命之火也许越烧越旺,年轻人甚至随波逐流于唏嘘聊赖放纵中挥霍人生。当不愿意面对的时候这一天永远过不去,当生命意义出现眼前则必须感叹白驹过隙时间永远不够用,有的生命死去但还活着,有的生命活着但已死去。“人生烦恼识字时”,当有的人感知到这一点时,他们通常都会义无反顾选择纵然一跃……
决定上述一切的与年纪、性别、有无皱纹、肌肉紧松、人种、地区无关,是心态。

心态不是先天的,它的形成决定于后天——教育的结果。这个教育可不是启蒙读书考大学那么简单,它包含了整个生命成长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父母的一言一行、学校的训诫规范、社会的文化氛围。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不经意的话语,都可能给你带来一辈子的深重影响。
生命的奇异,在于一个念头、一个决定、一个拐角,它无时不刻不在改变着你的人生轨迹,你说是必然的命数还是无命数。说好出门向前冲,结果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你说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偶然。这很像开车,变道、变速、判断、临时变卦。“想知道过去,那就看看现在;想知道现在,那就看看过去”。你是真的在选择人生,还是其实一直在改变着人生。因为这个,所以拥有选择权就显得十分重要,所谓自由不过就是“选择权”三个字。

能洞悉这一切的,希伯来人称“先知”,我们叫“卜卦”。算命先生满街走,但传说中的先知存不存在,不好说。
知道的是,人类的永恒主题不是爱情,升官发财也不算,排队等候忍耐是社会动物的秩序要求,生死亦不由选,唯有“竞争”才是唯一主题。一切皆构成竞争关系,爱情需要竞争,婚姻需要竞争,升官发财需要竞争,排队等候忍耐需要竞争,吃快餐需要竞争,买包烟需要竞争,虚位以待需要竞争,拿退休福利需要竞争,即便生死本身也构成竞争关系。
丑小鸭可以变美天鹅,更厉害的要算癞蛤蟆,甚至可以吃到天鹅肉;反之,也有美天鹅被打回丑小鸭的境遇,也存在天鹅反哺癞蛤蟆的可能。其实生物的成长阶段基本上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演化过程,人类的所有进步都是“想吃天鹅肉”的结果。可越是高级越是脆弱,越是好花越容易被摧残,生物的每一次演化都会比原来更脆弱、更独立,但每一次“更脆弱”则意味着离突破天花板更近了一步,每一次“更独立”则意味着人格更崇高。毕竟人类活动的实质,并不在于顺应环境的趋利避害,而是在于开辟未来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习惯于待在井底报团取暖成自然的人们自然看不见彩虹的绚烂,也只能把“癞蛤蟆想吃特肉”当成痴心妄想的段子了。
原地踏步不可能成为人类生存选项,但因为前进方向是迷雾中的摸索,不像竞技体育那样有终点有方向,才给了别有用心的家伙们欲盖弥彰混淆视听的机会。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因外在的好坏和自己的得失或喜或悲,是北宋文学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绝唱。境界上去了,就不会屈就;越有才华,就越不肯出卖自己。固然,任何事物都有万一,为了利益,为了锦绣前程,总有自降身价之人,我们谓之“出卖灵魂”。
坚持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但,缘木求鱼、刻舟求剑是坚持,不断完善、超越自己也是坚持;夜郎自大、井底之蛙是坚持,破茧而出、凤凰涅槃也是坚持。面子与尊严的区别在于——面子的本质是心理脆弱的自保,尊严的本质则是对是非的一种执着。
一个是常戚戚地坚持,一个是坦荡荡地坚持。如何坚持?这是个自选项……


序曲 秋天的小提琴那长长的呜咽,用单调的忧郁刺伤我的心

广州。
省人民医院。
高大气派的新主楼后一幢六层旧楼——那种尚未拆建的每间房都独立带有一个逼仄小阳台、明显具有欧式风格又兼挑广式味道、带有解放前痕迹的土黄色建筑。

普通三人病房。
病房呈长方形,这头房门对着那头阳台房门,然后是中国人都曾经十分熟悉的双氧水味和上白下绿的墙壁。
房间共三个床位,每个床位都挂着一个编号,35、36、37。进房紧挨着门的躺着一位年近八十矮小的广东客家老妇,是35号;梁红在中间是36号;靠小阳台的一头被子一头枕头整整齐齐摆放着、铺就着带有折叠印记的雪白床单的37号是一张空床。
五十六岁的梁红脸色苍白、嘴唇无色背靠垫高的枕头半坐半躺在病床上。
围绕病床,丈夫李方辉紧挨着坐在她左侧,二十六岁的儿子李军坐在他妈右侧,儿媳陆海侠腆着已然隆起的肚子站在李军一侧,替家婆削苹果。
老李左手托着梁红柔弱修长的右手,右手指轻轻于上摩挲着扎满针眼的手背小声埋怨:“你看,换一个单间多好。”
梁红:“不换了,还不都一样,也省得搬来搬去。”
李军插言:“换了吧,妈,单间我们照顾你、陪床什么的都方便,再说我和海侠现在收入都很不错,不用省。”
梁红抬眼看儿子,无力挥挥其实也遗留不少针眼的左手,笑了笑:“这不是钱的事,如果单间对我病情有帮助,我马上搬过去,”然后回头看着丈夫似宽解似劝慰:“没意思,我们都是靠工资生活的人,不为面子活着。”
老李不说什么了。
梁红:“对了,别再陪床了,而且……”
“妈,你吃苹果,”陆海侠过来,将削好的切成一片片的苹果放进一个小盘摆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梁红:“一会吧,”她看着儿媳隆起的肚子嘱咐道:“要多走动哇。”
“嗯。.”陆海侠点点头。
李军插言:“妈,你想要孙子还是孙女?”
梁红勉强笑一下:“别逗你老妈了,你都问了多少回了。”梁红知道儿子心意,无非是没话找话:“现在正式再答复你最后一次——以后别再问了。我和你爸都没太想这事,这是你们小两口的事。生不生、几时生、生几个、我们都不管,只要政策允许、你养得起就行。”说到这梁红想起了什么:“倒好像你爸有想要个孙女的想法。”
“咳,”李方辉赶忙解释:“没其他意思。我那只是没有女孩,有点遗憾,可我们那时只能生一个呀。”
梁红转脸望丈夫有些遗憾道:“恐怕我看不到我们的孙子了。”
老李沉默。
李军插言:“妈,别这么说。”
梁红先一丝苦笑对李军两口子说:“不能给你们带孩子了,”回头又对老李:“没关系了,我在不在都是我们的孙子,反正你还在,你看见了就是我看见了。”
老李:“什么话,我们都看得见,没事。”他轻轻拍拍梁红的手背,明显是自我安慰。
看看房外天色,梁红:“挺晚了。儿子,你和海侠先回去吧,我有话和你爸单独说说。”
“好,我们先回去做饭。”李军和海侠起身收拾随身物件准备动身。
老李嘱咐道:“照顾好海侠。”
李军一边走一边不经意随口回答:“放心吧。”

看儿子和媳妇走了,梁红:“儿子好像还不错。”
“嗯,”老李同意:“‘革命事业接班人’。”
梁红笑了:“你这是什么语言,现在早不论这个了。”
老李:“就是好的意思,这小子活得还行。”
梁红:“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话过时太久了。”
老李:“未必呀,时尚一定好吗,有些时候我看还是讲经典、讲扎实更靠谱哇。”话语一转又回到儿子身上感慨道:“全靠你呀。”
梁红:“你在部队嘛。”
老李:“这辈子我没欠谁什么,就是太亏欠你和儿子。”

临床客家老妇的儿子和几个人进来了,冲着老李两口子客客气气说着一通基本听不懂的客家普通话,估计是说领老妇去做理疗拍片什么的。老李不得不也客客气气站起来配合寒暄一通。热闹了一阵,老妇被儿子们架走了,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正好,”梁红左手过来搭上老李握自己右手的手:“老李。”
“哎。”
“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说说。结婚二十七年了,我们还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今天我精神不错,陪我好好聊聊。”
“好。”
沉默一会梁红开口了:“这两天我感觉不好,估计我走也就是不远的事了,”老李刚想说话,梁红阻止了:“我比你大,应该先你走,”停了一下,梁红继续:“我得告诉你一些心里话,我们这辈子不像现在年轻人那样甜言蜜语、卿卿我我的,但是我快走了,藏在我心里的许多话现在应该告诉你,我不想留下遗憾。”
“好。”老李承认现实点点头。
“你看,咱们俩那么多年,一年见面不过两个月,我又无法随军,好不容易现在我们都退休了,可以真正在一起了,结果没几天,我的身体却这样了,”梁红不无遗憾道:“或许正是这样,我们都珍惜在一起的时间,相互忍让,才熬到今天。”
“不对,”老李:“我没忍你什么,是你贤惠。”
梁红微笑了:“你这是哄我呢。”
老李:“沟通,沟通,这算沟通,我们沟通的好。”
“算是吧,”顿了顿,梁红开始了正篇:
“病了以后,我脑子里几乎天天都是你。”
“这辈子我是幸福的——现在好像很时兴这个词。单位对我很好,也有了荣誉,有了你,有了一个幸福家庭,没什么遗憾,”梁红有点容光焕发地思维跳跃一下回到了近三十年前:“还记得吗?我们认识的那次慰问演出。”
这话一勾,勾起了老李无限感慨,恍如隔世。说实话,这些天老李脑子里没少倒腾起这些:“当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唉,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
梁红苍白脸上难得泛起些血色:“我坐在第一排,你跑过来向首长们报告,你的……军容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真好看呀。”
老李:“是嘛,我们叫军姿,当年我在预校时是全校的队列标兵呢。那时还是学员,在北空队列现场会上我是走喊出“向右看”口令的指挥员位置。”梁红:“预校?”老李解释:“我们是先进预备学校,算预备军官学校吧;然后再进航校,航校毕业再下部队训练团、作战团,前后不少年。”
梁红明白了:“哦,还挺复杂,飞行员还真是金子堆出来的。”
老李:“是啊。都一样,你们不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
梁红确实有了点回光返照的意思:“你好威风哟,虽然那时我也坐在主席台上,但你肯定没注意我。当时我心里就想,解放军就是解放军,一身正气,威武雄壮。尤其是你换回军装之后,真是一表人才。”
老李谦虚:“训练的结果,训练的结果。”
梁红一脸爱惜望着老李:“实际上那会我就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好,有一种老天爷冥冥注定的感觉。也巧,那时我们刚被允许考虑个人问题。后来参观你的驾驶舱,跟你近了,想着这是你平时训练坐的地方,我心跳的可厉害了。”
老李:“你是第三个进舱的,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也不知为什么,我刚巧看到你的领口,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真蠢呀,直到收到你的信我才反应过来。不过,我那会哪敢联想呐,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芭蕾舞演员,你还是全国有名的大明星呀,我当时才是个小小的连职干部。”
梁红:“什么‘全国大明星’,尽瞎说,也就是我们省里有点名气而已。”
老李:“呵呵,在我这里你就是全国大明星。”
梁红:“什么明星,不都还是演员。”
老李:“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革命演员。”
梁红眼眶有点红了:“看看现在,全变了,但我并不觉得现在就比过去好。”
老李感慨盖棺定论:“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空洞、空虚、无聊是现代的主旋律,各个失魂落魄,没听说吗?‘身强力壮,东张西望;钱包鼓鼓,六神无主’,哪有我们那个时代活得充实。”
梁红:“那一天我突然心里满满的,什么都装不下,又没有谈恋爱的经验,就是心里满满的,那种感觉非常……从来没有过……怎么说呢,挺害怕,那种好像挺幸福的害怕,还是……浑身是劲?我也搞不懂,”
老李理解了:“对未来希冀和怀疑所产生的恐惧。”
梁红另眼看老李:“是吗?”
老李:“是,当时考上空军我就有这种感觉,为这个我专门查过心理学的资料,也包括我们见面那次,也包括第一次收到你的来信。”
梁红:“怎么说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男人原来也是很美好的,说不好,太阳出来了?反正我仿佛看到你脸上的光环。”
老李:“应该是头上吧。”
梁红:“哦,是……是头上……对,是头上,我记忆很深刻,真的看到了。后来收到你的回信,我一晚没睡,看着你龙飞凤舞的字,满脑子都是你。”
老李:“我可紧张了,”他习惯地抠抠“圆寸”的头顶:“等你回信那十几天就是等你判刑呢。”
梁红微笑道:“我没让你失望吧。”
老李:“收到你的信,里面挺硬的,我还以为是明信片之类的东西,当时脑子‘嗡’了一下,想这下肯定完了,明信片应该是礼节性的东西,直到打开看到你的照片,我心里那个美呀,才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梁红问:“这应该算是我们之间的浪漫吧?”
老李十分肯定:“算,肯定算,是你难得的少女之心。”
梁红:“胡说,那会儿我都三十一了。”
老李点点头:“是是。”
梁红满意道:“总算上辈子积福,我们能在一起。”
老李:“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梁红:“女人么,自然心思都在家里,你又在部队,我又不能随军,但我们过的很好,那种相思那会挺煎熬,现在想来也是一种甜蜜,倒是心里美美的。”
老李总结:“人生需要煎熬才会珍惜,才有领悟。”
“老李,”顿了顿:“你是那种让女性留意的男人。”
老李愣了:“你说我是‘靓仔’咯。”
梁红:“不是‘靓仔’,嗯……是那种有男人气质的人。”
“方辉,”梁红略低头小声:“我非常爱你。”
停一会,梁红仿似自言自语:“中午会餐,我鼓足了很大勇气……”
老李长久无言以对。

第一乐章 行板 革命军人当以天下为己任

八十年代初。
北方,某空军机场。

上午,大队部。
“报告。”
“进来。”
李方辉进屋,敬礼,脱帽。
“坐吧。”胡大队长指指一旁木质单椅。
“是。”李方辉过去坐下。
“李方辉,昨晚的演出看了吧。”
“是。”李方辉端坐回答。
一口“川普”的胡大队长坐在办公桌前正点一支烟,点燃后他吹熄火柴,将残棍扔进烟灰缸里,用手示意李方辉笑道:“还是稍息吧,放松点。”李方辉“嘿嘿”一笑,放松了。
胡大队川音很重,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普通话非常不错,以至于他一直认为自己有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的资格,以至于李方辉一直很同情塔台管制是如何费力听懂他一口“川普”话的。
胡大队过来坐茶几间另一木质单椅上:“给你布置个任务。”
李方辉:“什么任务?”
胡大队:“一件美差。”
李方辉没有说话,等待下文。
胡大队:“昨晚不是地方慰问演出吗?”
李方辉:“是。”
胡大队:“演的怎么样?”
李方辉:“咳,咱们又不懂芭蕾舞,反正就是《白毛女》呗,看了无数次了,不过真人表演还是第一次看,也算开了眼界。倒是没想到,现在又可以演了。”
“嗯,”胡大队:“我也是。格老子,不管怎么说,咱们这样的一线部队机会不多。”他顿了顿直奔主题:“是这样,昨晚演出完后政委找我了,说芭蕾舞团对我们飞行部队很感兴趣,说是大家强烈非常要求观看一下我们的飞行表演。他们是地方,涉及军民关系,团里很重视,连夜报请师部。你知道我们油料紧张,师部同意将表演与训练结合起来,拉开训练课目表演一次。团里布置到我们大队,大队指定这个飞行训练表演交给你们中队。”
“是。”李方辉:“可他们怎么昨晚才提出?”
胡大队:“大概是不好意思喽。他们今天没走就等着看表演,估计这会政委正领着他们进县城逛呢。百多号人吃住都是问题。明天一早看完表演,中午聚餐,下午走。”说完补充一句:“中午聚餐你参加。”
李方辉:“是。”

胡大队:“这个月你们还有训练吗?”
李方辉:“一次。”
胡大队起身去看训练表:“明天呢?”
李方辉:“没有。”
胡大队:“明天气象不错。给你们加一次——哈哈,这个月你们可肥了。完后让他们看看飞机,讲解一下构造和一些飞行技术、战略战术什么的。”
李方辉:“是。”
胡大队嘱咐道:“回去好好布置布置,增加受阅、队形、特技、中队截击进攻,加强观看性。跟老黄仔细拟个方案报上来,油料、维护、空弹、航图、空中注意事项要多次强调,密切跟踪气象,千万别出纰漏,尤其是那个广西兵李宾,着陆总有点飘。”
李方辉:“是。”
胡大队:“那个谁?”
李方辉:“逄文忠?”
胡大队:“老歪戴着帽子,抓抓军容风纪。”
李方辉:“是。”
胡大队:“你也是,戴帽老压帽檐。”
李方辉:“是。”
胡大队:“你怎么总压着帽檐,见不得人?”
李方辉:“不知道,习惯吧。”
布置完任务,胡大队语气放缓了:“你看,教导员学习去喽,副教导员走喽。教导员学习完后很可能调机关了,大队部只剩下我和老黄,”李方辉插话:“听说政治处王干事来。”胡大队:“可能吧,你得替我多分担喏。”
李方辉:“我这里没问题。”

胡大队起身回办公桌端过茶杯来,喝一口:“你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李方辉:“什么问题?”
胡大队放下嘴前的杯子:“什么问题?个人问题。”
“哦,”李方辉反应过来了:“没怎么样。”
胡大队:“你父母不着急吗?”
李方辉懂大队长意思:“介绍了几个。”
胡大队:“怎么样?”
李方辉:“我看不惯那种包着屁股的香港人打扮,流里流气的。”
胡大队:“嚯嚯,你还看不惯。思想要跟上形势哟,十一届三中全会你没学吗,报纸不看吗,地方现在可都在搞……这个……‘改革开放’呢。”
李方辉:“咳,我见过香港人,不都是广东人呗。你是没看见,衬衣窄窄的、领子尖尖的、图案花花的,衣料薄薄的,花里胡哨;裤子呢,你知道什么叫喇叭裤吗?下半截像喇叭那样张开,完全可以盖住鞋子。蛤蟆镜、洋烟、手提式录音机,录音机还分几个喇叭,不过那个蛤蟆镜不错……”李方辉一边比划一边说,就快说不明白了。
胡大队打断道:“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改革开放。我还记得有一句‘欢迎港澳同胞、海外侨胞回国观光、旅游、投资’什么的,尤其是你的广东。”说着,胡大队手指顺便点了点李方辉,可“你”字后面少了个“们”。
李方辉情不自禁反应极快上身后仰躲了躲,找着理就不干了:“这就不对了,大队长,广东不是我的呀,我只是生长在广州,我连白话都听不懂,”接着再补一句:“父母都是北方人。”
胡大队:“嚯,挑理喽,‘你在的广东’可以了呗,”接着,胡大队口风一转:“说说,现在广东那么热闹,搞了个深圳特区,嗯……‘花里胡哨’的,有没有下地或者转业的打算,回你‘在’的广东玩玩‘西洋景’呀。”胡大队报复式刻意突出了“在”字的发音。
李方辉被打回来老实了:“目前没有。”
胡大队不紧不慢叮一句:“你父母呢。”
李方辉:“他们当然想我回去,毕竟就我这一个儿子嘛。”
胡大队:“给他们找个媳妇会好一些。”
李方辉:“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况两地分居还是老飞。”
胡大队提醒道:“是啊,飞行这个玩意是个玩命的差事。你是我们团的飞行尖子,政委还是挺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呢。”
李方辉知道“政委还是挺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呢”的潜台词是要个个人态度,表态道:“我真没有走的打算,也没有下地的打算。你说我回去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什么都得从头开始,咱又不可能再上个大学什么的,我愿意穿军装,这和找对象没什么关系。”一连“四项基本原则”。
胡大队:“行,这我就放心了。没有稳定的家庭就不会有稳定的思想,尤其是现在国家形势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胡大队站了起来:“明天的表演有什么需要你跟老黄商量,他替你解决。”李方辉见胡大队站起来了,知道谈话结束了,也跟着站了起来:“明天我们擦枪。”胡大队:“我让文书替你们擦。”随即又不放心加了一句:“个人的事该抓紧还得抓紧,你也老大不小的咧。”
李方辉:“是。”戴帽、敬礼。
胡大队长点一下头,李方辉离开大队部。

第二天,清晨六时,机场。
忙碌的塔台,忙碌的机库,忙碌的加油车,忙碌的牵引车,忙碌的场站人员,忙碌的机务人员,。
胡大队长和黄副大队长都在机库。
机库里逄文忠战机前,全团有名的“肝火王”胡大队又憋不住发火了:“啥子叫‘差不多’?”一身蓝色工装头戴军帽机的械师手拿扳手垂头丧气低头听骂,旁边两个机务兵小心翼翼帮师傅收拾工具:“志愿兵第六年了吧?人家飞行员感觉有点卡,就说明哪些地方有毛病,你们就应该找出来,这是你们的责任。天上一点小毛病就足以机毁人亡,你不是不晓得啥。”
“晓得。”跟胡大队老乡同样来自四川的机械师此刻也晓得回答“晓得”。
“你不是喜欢炒两个吗,我吃过你的菜,也确实好吃。为啥好吃,油多少度、先放啥子后放啥子、这个配这个那个配那个,你自己说就是要精要准,哪为啥飞机可以差不多呢?再一个,这些毛病对飞行员心理会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你再来个差不多,要不你飞飞试试?”
机械师:“对不起。”
胡大队:“跟你说,再听到一次‘差不多’你这个机械师就干到头了。”
机械师:“我保证再不说了。”

牵引车在信号兵指令下,陆续牵引四架歼击机按次序进入跑道起飞端。各类消防、救护等支援车辆也陆续开入草坪内指定位置。

胡大队问李方辉:“都准备好了?”
已身着飞行服的李方辉:“都准备好了,按照昨晚的预案。”
胡大队:“李宾呢?”
李方辉:“没问题。”
胡大队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个谁?”
李方辉:“逄文忠就是牢骚多点,该干什么他心里有数。”
胡大队:“不是说他的起落架放下不自然吗?”
李方辉:“昨晚机务就反复检查了,没发现问题,估计是不够顺滑加点心理作用。再有……”李方辉看看胡大队脸色补充道:“老范不错,一直很负责任,就是个口头禅老改不掉……他一直希望随军。”
胡大队:“嗯。”最后嘱咐:“再强调一下,集合点别太高,受阅时别太低——吓出个好歹来,飞500就好,注意侧风,安全第一,你一定要稳住,天上动作越少越好。”
李方辉:“是。”
没走几步,胡大队回头补充:“严格控制指挥频道。”
李方辉:“是。”
胡大队又想起什么:“还有,让李宾稳着点。”
李方辉:“是。”

北方不像南方,南方的云层总是厚厚的,总搞得太阳也累,下面的人也累。
南北气象差异好比桑拿浴室里的湿蒸与干蒸。
干爽的北方,少云且高高的蓝天总让人呼吸顺畅,视野开阔,哪怕挺热的天气也挤不出多少汗;太阳远远挂着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天空的蓝也很朴实,不那么冶艳;虽然缺水,但确实有个望断南飞雁的好天空。不过,对身处丘陵地带、走几步就绕弯、潮热不堪、来点太阳就淋漓、把凉茶当饮料喝的广东人而言,就很难体会华北平原那种站块土疙瘩就能望见北京城的无际;倒是不用去草原,秋天,是个麦田就能体验“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浪漫感。

塔台前,临时布置了一个由几十张长条桌子接力赛般拼接而成、铺了红绸子布的六排看台——估计场站及飞行团教室里的桌凳都搬空了。
在师副政委牵头,师政治部副主任及几名干事陪同下,在场站主任、政委、副主任、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政治处主任副主任、后勤处处长副处长,飞行团团长、政委、副团长、副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政治处主任副主任、后勤处处长副处长还有一溜股长级干部等一干首长陪同下,省芭蕾舞团男男女女百十号人分六排坐好。场站副主任亲自率领场站机关公务班及场务连忙前忙后布置现场、递茶倒水。谁能想到,一次活动会涌现如此多——首长。
对于野战机场来说,虽也有空军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但都是小型的十几二十人的“轻骑”队伍;象这次成规模、配置齐全的大型地方芭蕾舞团慰问演出,算是一次轰轰烈烈、百年一遇的盛典了。

四架肚子载有副油箱、已全副武装歼击机进入起飞位置昂首挺立,一干机务、引导、信号场务人员于旁守候。李方辉带领二中队其他三名参加训练表演的飞行员乘车来到看台现场一侧,下车列队完毕。

一切准备停当。
飞行训练表演现场大会开始。
大会由场站政委主持。省文化厅副厅长代表本省致辞、省舞蹈团书记代表本团致辞、师副政委代表本师致辞、场站副政委代表机场致辞、飞行团政委代表飞行团致辞。无论如何,程序是不容篡改的,“我代表……”、“我代表……”、“我代表……”一个个首长发言也是一个也不能少。昨晚演出前的程序又完整地重演一遍。一串代表下来,红日晃晃悠悠长成炎日高挂空中,全副武装列队中的二中队就快成了炎日爷爷白胡子下的一盘烤串。
胡大队长报告,请示训练表演开始。
师副政委笑着看看他左边带队的省文化厅副厅长和省芭蕾舞团书记团长,客气征询道:“那就开始吧?时间紧,看完表演,我们再看看飞机,大家可以和飞行员们沟通沟通。”副厅长右手拿一把未张开的折扇习惯地轻轻敲打自己左手心,点点头表示:“好,好,好,可以开始。”一旁的芭蕾舞团团长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地很客气不住点头。师副政委再回头看看右边的飞行团团长:“开始吧。”
团长指示胡大队:“开始。”
胡大队:“是。”

身着全套飞行服、头悬护目镜、臀后悬挂飞行图的李方辉出列,以标准军姿跑步来到主席台前,向已起立师副政委、团长、场站主任,立正,敬礼,环视,礼毕,大声报告:“报告首长,一大队二中队训练表演准备完毕,应到四人实到四人,请指示。中队长李方辉。”
师副政委回礼,下令:“开始。”
李方辉:“是。”
李方辉回到队列前,下达命令:“科目,三个起落,一个受阅飞行,一个编队飞行,一个对抗演练。各自登机,准备起飞。”
飞行员各自登座驾准备,发动机陆续轰鸣响起,引擎启动到慢车转速几分钟后,李方辉:“塔台塔台,我是二中,我是二中,申请起飞,申请起飞。”塔台回应:“可以起飞,可以起飞。”四位飞行员各自向地面机务人员示意拉开轮档,然后关闭舱盖、拉下护目镜、渐推加速器、把握驾驶杆稍微前顶,四架歼六按顺序开始缓缓滑向跑道,当升力大过阻力时,起飞,一飞冲天。
空中,李方辉:“保持队型。”
地面,团参谋长叫过胡大队布置道:“老胡,一会儿你负责跟大家介绍一下飞行情况。”
胡大队:“是。”

无论身处世界何时何地,早晨的太阳和煦温暖,永远是一天中最妩媚温和时分。
看台处,伴随战机呼啸起飞,大家都自然而然尾随腾空后远远逝去的战机身影仰脸追踪,不少人以手代沿置额眺望。此时此刻,看台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与天空飞行中的飞行员们心连在了一起。
很快,四架战机于空中集合,组成梯形编队返回,低空整齐呼啸飞过看台接受检阅。
刺破青天锷未残。
四架机头下方空速管,如四根银针刺穿空气、直指前方……

“全体起立。”胡大队下令。
全体起立。
胡大队说明:“这是飞行编队接受同志们的检阅。”
看台上,部队首长共同向战机敬礼。
芭蕾舞团们热烈鼓掌,群情开始激奋。
横向队形呼啸而过……
纵向队形呼啸而过……
蛇形队形呼啸而过……
菱形队形呼啸而过……

天,是那样的蓝;
云,是那样的白。
从驾驶舱望出去,薄雾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渐次照亮地表。眺尽天涯尽处,向毛主席保证,飞行员们确实可通过遥远地平线的下弧线隐约感觉地球是圆的。
“向毛主席保证”这句话,是每个度过七十年代的城市孩子每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就是我永远正确的代名词,也代表着对党对主席的无限忠诚。
今天气象条件极好,很适宜飞行。几丝白钩、几簇白花远远飘逸着,也似乎为了今天的表演而甘愿让出她们的主场;早晨十分稳定的气流亦已预留出可供驰骋的空中飞道;和煦阳光下,天空宽厚地张开她蔚蓝胸怀,已赤条条无任何遮掩准备拥抱新加入的伙伴。
虽然打破了对流层的宁静,可静极思动,宁静的本身不也意味着需要悸动吗?
上苍给予了人类一个想象空间。正是这个“想象空间”给予了人类一个“精神追问”的意义空间、造就了人类“趋向自由、改造世界”的本能冲动。是上苍有意识的作为,还是人类被选择的幸运,还是纯粹演化的结果,不得而知。而300万年前出现类人猿,100万年前演化智人,尤瓦尔·赫拉利《全球简史》里阐述到本来并不比其它动物更有竞争力的智人,在约70000年前确实忽然产生了想象能力,然后12000年前有了农业革命,300多年前爆发工业革命,四十年前进入信息革命,完成了定居、制造、揭秘,由低级生物向高级生物演变的突飞猛进的无翼二足直立动物的衍生,明显违反了物理演化规律的这一特性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或许这个星球的寂静本来就需要人类去打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意思无非是指“人类生存与大地,所以其行为应遵循大地的运行规律;而大地上有天,因此大地应遵循天的运行规律;天外有‘道’,天又应遵循‘道’的运行规律;最后这个‘道’,则随着本来的运行规律而运行。”这其实是个似是而非的问题。肯綮在于什么是道,哪个道是自然道,哪个道是人为道?是人类发现的自然道,还是人类以为如此的自然道,是人类本身创造出来的自然道,还是人类臆想出来的自然道,或是直接把人侃晕的自然道。
直到现在人类也没有找到一个完美的人类演化的“道”,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人类的终极去向。唯一能做的,就是依照人的本性、人类发展至今的经验教训来确定一些基本原则,例如,努力解放人的思想一定比努力禁锢人的思想来得好,因为开放一定比封闭的好处多;商业往来的“交换”原则一定比“施予”及“强迫”来得好,因为平等一定比歧视的好处多。也就是说,我们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对错,只能以符合人性本能为设计出发点,尽量保证最不坏。而如何做才符合人的本性,如何做才能激发人的潜能也不好说,我们留给哲学家们去解决。但我们至少可以确认,“道法自然”,不应该是回到原始状态——男耕女织、部落大同、止步不前的自然。充分运用宇宙资源、把握宇宙规律,借“上帝”之手净化提升人类自己,融入自然、爱护自然、营建自然、超越自然,进入更高级别空间,才是我们人类追求的可行方案。这才是“天人合一”,且是更高级别的“天人合一”。
那些沉迷过往、皓首穷经、闭门造车、饰非拒谏、以偏概全、断章取义、虚张声势、心怀不轨、胆怯未来、未知因便要果的想当然,不过是知性们自娱自乐自欺欺人罢了。
诚然,“想知道过去,那就看看现在;想知道现在,那就看看过去。”过去可以证明现在、现在可以证明过去,但我们拿什么可以证明未来?可惜鲁迅先生不多,而历史上臭鱼烂虾实在太多。
至少今天,这一片天地属于他们新一代的战斗机飞行员。

四机一架接一架尾随临界爬升……
四机一架接一架尾随俯冲……
四机一架接一架尾随空中回旋……
二机一组对抗,追逐、纠缠、角斗……

胡大队提着扩音手提喇叭跟大家讲解:“各位首长、领导、同志们,现在为大家表演的是我们大队的二中队。中队长李方辉是我团飞行尖子,就是刚才过来报告的那一位。今天是他们的表演加训练,是我团报请师部批准后,在正常飞行训练中加入飞行表演的动作,主要科目是受阅飞行、编队飞行和对抗演练。现在第一第二科目表演完毕,现在是第三个对抗演练。战机起飞后在空域集合编队。一个歼击机中队由四架歼击机组成,在中队长率领下,又分为两个攻击单位,由一名长机带一名僚机,长机为主要攻击手,僚机主要作为侧向掩护……”
“我们身后是指挥塔。负责首长指挥、导航、管制、观察、指引飞行动作等……”

在“舞”的世界,通过形体艺术,表达人类伤春悲秋的写意或意义追求;
在“武”的世界,通过竞争、手段纠错,完成对人类自身的改造与超越。
殊途同归。
芭蕾——人间天上,形美天使,仙女下凡;
战机——天上人间,科技战神,天之骄子。
他们都是天子。宽广、舒展。一个艺术的结晶,一个技术的结晶;一个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一个地下十年功天上十分钟。他们都有天使之翼、他们都有婀娜之姿、他们都凭汗水和勇气、他们大多都是不会买菜的人。
固然,我们需要艺术。陶冶情操,享受美学,于精神世界中去聆听智慧的声音。
同样,我们需要对抗。合作与竞争这一对“双刃剑”是进步的唯一表现形式。战争的本质无非是专业群体的极端竞争,是单打独斗的群体放大。我们或许不需要战争,但一定需要战斗,这是生物世界的天然法则;如所有孩子都需要伸展拳脚去认识世界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优胜劣汰的竞争需要,也是人格完整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说,舞蹈是人体美学优雅挥洒的“春天般的温暖”;那么,战斗就是钢铁洪流“秋风扫落叶”的必然选项。
军人的尚武是强大的竞争意识,而非武侠小说里的快意恩仇和思想深处里好勇斗狠、夜郎自大的耀武——武侠小说是毒药。一切非逻辑编造都是毒药。
殊途同归。
追求“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大同社会其实是个错觉。毛主席说:一万年以后,人还分左中右。因为有盗窃乱贼,才有警务军事的行业存在,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竞争关系,一万年后并不因时间而失去这个竞争关系。鸽与鹰、守与攻,退与进,结与离、阴与阳,并不会在进入共产主义后会自动消失。缺乏竞争意识,创新从何谈起?只有个体意志的充分发挥和融入团队的信任协同,弱化阶级,才能走出框框共同生产、多极发展,才是共产主义的完整表达。
和谐不是死水一潭,不能以丧失创新来交换社会的平静,躁动本身也是和谐的一个组成部分,好比一首乐曲结束时发出的不协调和音,没有这个六弦和音,这首乐曲就没有根就不知道该如何完结。所以,我们需要广阔的心灵去理解大千世界,我们需要躁动的思维去营建大千世界,而不是让“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大千世界来融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宁静和谐小社会。
总之,在练功房成长起来的舞蹈演员们这回可是大开眼界了。虽然战机于空中显得比想象中小的多,且速度快,机动强,上下左右翻腾,观看起来还是比较费神。但在胡大队的讲解下,大家开始理解了一些飞行动作,于呼啸声中嗅到了一些温室外硝烟战场的气息。

飞行表演完毕。战机返回。
观看台。大家陆续坐下,但还是格外兴奋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胡大队通知:“请各位领导、首长、同志们上车,我们现在去机库。”
首长们以及地方领导们各自上了吉普和“130”,其余的分别上了四辆“东风”,向机库驶去。作为全机械化的军种,相对陆军,空军就是车多,多的不像话的多。当然,估计现在陆军应该也基本属于全机械化军种了。

机库。
表演完毕后已换回军装的二中队列队迎接。
当大家都下车集中后,李方辉出列报告:“报告首长,二中队训练表演完毕,请指示。二中队中队长李方辉。”
师副政委回礼:“稍息。”
团长一旁道:“胡大队长?”
“到。”
“你安排吧。”
“是。”
李方辉出列后,队列中第一位空了出来,他的僚机李宾站第二位,第二长机逄文忠第三位,第二僚机许长根第四位。
逄文忠嘀咕了一句:“看这样子,咱们中队长高升指日了。”
李宾:“我看也像。”
许长根:“嘘”。

参观的领导们、舞蹈演员们、乐团成员们及行政剧务人等分四组由四名飞行员各自引领一组来到自己座驾前参观。
“这是我们国产的歼击六型战机,是单座双发中单翼超音速战斗机,是我们目前使用的主力战机,它的作战任务主要是实施空中拦截及攻击。翼展9.04米,全长14.64米,机高3.89米,重7400公斤,也就是7.4吨,飞行速度每小时1360公里,装3门航炮。机翼下可悬挂空空导弹、火箭、炸弹和副油箱等……”
机务人员架上登机梯,参观人员轮流上机进入座舱,李方辉和同僚们小心翼翼站在机翼根部上耐心介绍各式仪表、按钮、开关、基本常识、基本飞行技巧……
李方辉这个组自然是由领导及主要演员构成的组,里面有几位年轻女性,这让除了母亲之外并未与女性有过正式接触的李方辉很有些不自在。因为每次进出逼仄的座舱,他都得不断反复提醒“这儿小心,那儿别碰着、注意安全”等一类的提示语;为保证飞机安全和参观人员笨手笨脚的进出座舱安全,还必须有牵手、扶持等肢体接触。说实在的,自打十六岁加入空军,多年的纪律约束、作风要求,李方辉除了知道必须尊重女性外,对男女之事几乎没什么认识;再加上军民关系,他哪敢随便去与女性身体发生接触呢,更何况还是一群不得了的女性。
进出两个女性了,碰哪儿都不是,既不敢交给机械师干,又十分为难不知如何下手,李方辉军装汗透了。第三位,上来一位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女性。为难间,估计那位女性在下方等待时已看出李方辉之狼狈,她微笑理解道:“没关系,我自己来吧,你跟我讲解讲解就好。”哎哟,看来这位属于演员的女性还真不是盖的,“理解万岁”这句口号就是真理,李方辉如释重负。待对方坐好后,怀有感谢之情的李方辉自然格外用心尽力讲解。在李方辉外面弯腰讲解飞行中方向杆如何与脚舵配合使用时,李方辉不经意看见对方“的确良”领口间露出一点雪白肌肤,不知为什么,李方辉不禁心头一荡,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出于责任、道义与羞耻,李方辉不敢多想,继续操练……
“三”永远是个神秘数字,三个、三天、三月、三年……
没人告诉李方辉,对异性的向往是健康的与生俱来的天性,这件事让李方辉心里充满了内疚及罪恶感。
倒是对方朝霞般的微笑和一副明眸皓齿给李方辉留下了十分深刻印象……

中午,场站机关食堂。
济济一堂。
空间不大的场站机关食堂挤满了人。外面,布置完结尾工作的李方辉一边急急忙忙穿着军装一边向场站机关食堂疾步而来。

“报告。”
因汗透不得不又换了身军装的李方辉来晚了。
“来来来,坐。”团政委指了指他对面的一个空位招呼道。李方辉以飞行表演队的代表资格,代表二中队坐上了飞行团主桌。鲍副厅长、“白毛女”及其他领导和主要演员则坐在场站的主桌上。
“跟大家正式介绍一下,”团政委指了指还没坐下的李方辉:“这位就是今天为大家表演的中队长,二中队中队长李方辉。”
李方辉站在自己座位前向大家敬礼环视。
团政委介绍对方:“这是刘团长……这是乐团指挥龚指挥……这是舞蹈队……”刘团长急忙补充:“向队长。”团政委继续:“嗯,舞蹈队向队长,这是‘大春’的扮演者……这是‘喜儿’的扮演者……还有‘白毛女’坐场站那桌……”
怎么又是“喜儿”又是“白毛女”,她们不是一个人吗?
每介绍一位嘉宾,李方辉都行一次军礼,然后隔桌探长身子艰难与对方握手。
“大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陈献平。”
“喜儿”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刘青玲。”
李方辉脱帽坐下,对,好像听说过文工团分AB角,大概哪个是预备的吧。
应该人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在热闹气氛下的应酬虚漂中血会往脑子上冲,让人容易犯迷糊,不是记不住人名,就是错把“不客气”说成“谢谢”。对于不擅应酬的李方辉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气喘如牛的过程。满头是汗,满脑塞乱,这种场合语无伦次是他强项。
那年县委中秋慰问,团长带上了刚提升中队长的李方辉。饭桌上,当大家兴致勃勃谈论县委书记提出“嫦娥奔月”中嫦娥喝的长生不老酒的配方时,县委书记很客气地询问李方辉有什么高见。推辞不过,李方辉竟然以为大家迷信,当场跟县委书记上了一堂生动的月球解剖课——他痛心疾首地告诉大家,传说都是假的,嫦娥是不存在的,是蟾蜍的音变,是远古人们对生殖器的崇拜结果,月球就是个重力很少的死寂的球体,毛主席在《蝶恋花·答李淑一》诗词是一种纪念逝爱的比拟法。当场搞得大家都没法吃月饼了。结果回来团长告诉胡大队,胡大队再笑呵呵添油加醋那么四处“表扬”一番,一传十,十传百,然后“我军新一代月球解剖理论家”就此诞生,李方辉大大的出了一回“洋”名。

很快,会餐开始。
各级首长、领导讲话,随之宾主频频举杯,相互客套问候,礼节周到,啤酒基本浅尝即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加“酒精”考验,人们开始串桌,食堂里回到了自然状——正襟危坐的人们热闹了起来。
部队喝酒是有严格限定的。除了“八一”年三十非战备人员可以喝点啤酒外,平日一律严禁喝酒,哪怕是招待酒。但酒是有限的,情是无限的。一群不太会喝酒的人在一起聚餐也够瞧的。倒是没想到,一群文质彬彬、莺歌燕舞的男女芭蕾舞演员豪爽起来也够“唬牌”的,看来一旦激情四射豪情万丈,大家都可以不为五斗“酒”折腰——完全看状态。
军民喝酒一家亲,试看天下谁能敌。
依例相互敬过对方首长、领导,年轻人的目标冲向了今天大出风头的李方辉。
被围的却不会喝酒且不善交际的李方辉,满脸红光口不暇接不知所云嘴笑眉愁。

看着李方辉即将抵挡不住败下阵来,胡大队笑呵呵过来解围:“同志们,同志们,李中队长不会喝酒,他下午还有工作。再说他不就是个飞行员么,跟汽车司机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找他还有点事。”
大家被胡大队的幽默折服了,哄堂哈笑让开了。
“谢谢大队长。”李方辉抓上帽子要走。
“上哪去?”
“回中队呀。”
“回什么中队,中途离场?”
“那,”
“找你有事。”
“真有事?”
“真有事。”
“看样子不像什么好事?”李方辉有些狐疑。
看着李方辉一副担心受骗上当的表情,胡大队“噗嗤”笑开了:“城市兵是不好带。”
李方辉又不干了:“大队长,这你可凭良心。”
这人哪,就怕不识逗,要不两千年来也就传下一对伯牙子期。
胡大队无语:“夸你呢。”
“哦。”
“坐下。”
“是。”
胡大队:“新人快到了,给你一个,提许长根调一中队长机。”
李方辉:“好,他可以了。”
胡大队:“怎么样,有看中的吗?”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全场。
李方辉:“你说女演员?”
胡大队:“对呀。”
李方辉:“想都不敢想。人家是谁?各个都是人尖,谁会看上我们这些大老粗,那都是留给高干子弟的。”
胡大队:“你也算嘛。”
李方辉:“我?别逗了大队长,我爹才是个处级,还是解放战争的。她们眼里估计没部级下不来。”
“没事,”胡大队打气:“你也是红二代,咱当兵的也不比谁差。有看中的我出马。”
李方辉言辞恳切:“大队长,人家是芭蕾舞演员,可不是咱们县剧团那些花架子,是足尖艺术的顶峰,眼睛长在头上,她们才不会看上咱呢。说起来我们是天之骄子,其实就一当兵的,一年见不了几回面,一个月几十块,还是个玩命的差事,空中任何一点小故障都可以机毁人亡,与死神擦肩而过是经常发生的——我们只配到乡下找个丫头。”
胡大队:“嚯,你个鬼,还真是大城市长大的。”
李方辉:“我可不触那个霉头,没有就打光棍,也省的人家做寡妇。”
明知李方辉的语意大有问题,但又很现实,胡大队忍了下来,半天没出声。
“老胡,”那边团政委叫上了:“你们俩过来。”

团政委:“来来来,李方辉,跟我们的‘白毛女’碰个杯。”
这会儿几位主要演员都围绕在团政委身旁。
团政委:“‘大春’、‘喜儿’跟你同桌,还没正式介绍‘白毛女’。这位就是演‘白毛女’的梁红同志。梁红同志,这位就是今天训练表演的中队长李方辉同志。”
“你好!”笑吟吟地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的“白毛女”非常大方伸出手与李方辉握手。
“你好!”李方辉隔桌赶忙左手护着衣服下摆,右手伸出与穿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的“白毛女”握手。
前面介绍时又是“喜儿”又是“白毛女”的让他犯蒙,这回李方辉又一犯楞——哪儿见过?
一次犯蒙,一次犯楞,人生两大挫事让李方辉一次赶上。
李方辉:“她们?”
团政委:“我也才明白。她们一个是演上半场的‘喜儿’,头发白了的下半场是‘白毛女’,明白了吧?”
李方辉恍然:“明白了。”
团政委使坏了:“他们三位可都是芭蕾舞团的台柱子,跟你有一拼。”
李方辉不好意思了:“我可不敢跟人比,人家都是大演员,咱就一当兵的。”
团政委:“哎,你还真别说,听师副政委介绍,他们都是国家优秀演员咩,你得给我弄个特等功回来才抵得过。”
李方辉:“政委不怕我掉下来呀。”
团政委:“你少跟我装熊,我知道你掉不下来。”
“喜儿”适时插一句:“我们多羡慕你们呀,解放军,还是飞行员,真正的天之骄子。”  
“喜儿”、“大春”、“白毛女”,他们虽然长得不一样,衣着也不同,但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学生。他们都是一个标准姿势,右手拿着一杯象征性装点啤酒的水杯,左臂矜持地背在身后。
“是不是,梁红”。“喜儿”需要支援。
梁红微笑未应。
哦,原来“白毛女”叫梁红。李方辉不合时宜地圆了圆:“全国一盘棋,全国一盘棋。”
大家跟着笑。
大抵全世界但凡有飞行团政委的地方,其第一要务就是为他的宝贝们寻找对象:“你们现在可不比我们那会儿,”团政委是河北人,双手比划着:“我们那时候,大盖帽、反修皮带、肩带、肩章、长筒皮靴,威武的不得了,周末部队专门派车拉工厂女同志来跳舞……唉,现在反而没那些事了,”这时,宣传股曲干事过来,在团政委耳边嘀咕了几句。
团政委:“你们聊,副政委找我。”
走就走呗,团政委一走,捎带脚把重心也带走了。重心一失,扔下几个没有秤砣只剩秤杆不知如何是处的年轻人。没有了权重,连政治家们都找不着北,更何况这几个愣头青年轻人乎?双方虽不知底细,但都心知肚明自己是未婚。刨去“大春”不算,未婚而怀春男女在一起,这“未婚”二字恰像用隐药水写着“我是偷心贼”刻在脑门上一样,总感觉很不自然,而“偷心贼”与“窃书贼”一样,都免不得心怀鬼胎的。有那么几秒钟,整个氛围清冷、暧昧、尴尬,甚至诡异。大家都想找话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从哪儿开头,僵硬的微笑和职业的微笑中,甚至女娃儿不知不觉脸红起来,一个低头踢脚,一个尽力矜持卷着自己衣角玩,李方辉则是鼻头见汗。
这其实是一个美好的时刻。
狡猾的胡大队是过来人,别看平时一个个假模假事的,他明白这拨年轻人其实都是未经人事的青瓜蛋子。然后他用他标准的川普居然和芭蕾舞演员们聊起了“足尖艺术的顶峰”到底有多“顶”。
打开了局面,青瓜蛋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尴尬的气氛就好像开闸的水,瞬间弥补了地面所有的缝隙、旮旯,平整的水面只剩下微微泛波,然后溜的无影无踪……

趁着谈论地热烈。
一直保持微笑并未没开口的梁红却略低头自己过来了。
“想不到,李中队长不但飞行技术高超,还是个威武英俊的小伙子。”
李方辉实话实说:“其实说不上高超,只是我的飞行感觉比较好。”
梁红:“李中队长哪里人?”
李方辉:“广东广州。”
梁红:“你是广东人?”
李方辉:“生长在广州,父母都是北方人。”
梁红:“我是江苏苏州人。”
李方辉:“苏州园林可是甲天下的。”
梁红:“去过吗?”
李方辉:“当然没有。”
梁红:“希望李中队长有机会去我们苏州玩。”
李方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梁红:“哟,想不到李中队长文武双全,连唐诗也晓得。”
李方辉脸红了:“没有,没有,是团机关一个老兵推荐的。”
“那你真应该去我们苏州看看。”
“我倒更喜欢《醉翁亭记》。”
两人说着,梁红沉吟着向一旁走开:“李中队长结婚了吗?”
“没有,”李方辉自然跟着梁红:“刚才还和大队长聊起,一言难尽呀。”
“那也一定有很多优秀的女孩追吧。”
“呵呵,穷当兵的连做梦都不敢想。”
与舞台上光彩照人、苦大仇深、英勇抗敌的高大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位真实的、拥有一口洁白整齐牙齿和一对浅浅酒窝、身体并未散发出金色光辉但却散发一股淡淡好闻的脂粉香的、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文雅淡定的江苏女性,留给了李方辉极为深刻的印象……

人去场空。
下午,场站派出两个连的兵力夹道欢送芭蕾舞团。
都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果然不假,何况那还是一群仙女,不是一个。人去场空有几天了,女芭蕾舞演员的倩影还深深弥留在战士干部们的脑海不能挥去。整个机场都沉浸在一种快意散去有些倦怠、宛若邓丽君的歌声——余韵未去却无奈捞不回来的奇特氛围当中。
同样,李方辉脑海里始终盘旋着“白毛女”那洁白的牙。怎么长的?都困难时期长大的呀。

月余。
大队部。
李方辉:“报告。”
“进来。”
李方辉进门,敬礼、脱帽。
“坐,方辉。”胡大队双手捧着热茶缸招呼道。
李方辉与坐胡大队对面新来的教导员打招呼:“王干事,你好,欢迎你到我们大队。”
“呵呵,你还跟我客气,坐。”现在已是教导员的王干事叫文书:“文书,给李中队长倒杯茶。”
李方辉坐下。
“你说吧,教导员。”胡大队双手继续捧着热茶缸说。
教导员侧过身,右臂搭在椅背:“是这样,上次省芭蕾舞团慰问后,他们非常满意我们的接待,特意给师里团里写了感谢信,信中还特别感谢你们中队为他们做的精彩表演。团里意思,团里的致谢信由团里负责,飞行训练表演是由我大队完成的,让我们大队代表表演单位也写封回信。我和大队长商量了,既然他们在信中特别提到你们,想让你以二中队的名义代表我们大队给写个回信,你意思如何?”
文书倒了杯茶放在李方辉的茶几旁。
咬文嚼字千篇一律的公文,中规中矩既要到位又不能越位,正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以出彩,实在是件头痛的事。李方辉有些不想动笔,有些想推:“最近事挺多,我们的菜地还没整,还有演习、评选、转场训练、逄文忠,是不是……”
教导员:“嚯,你把今年的工作都算上了?要不要把明年的工作也算上?”
李方辉小声嘀咕:“明年工作不是还没下来嘛。”
教导员皱眉:“这是跟你们大队长学的?”
“不不不,”李方辉瞟一眼胡大队:“自由发挥自由发挥。”
教导员换了口气:“写封信不费什么事。听说你李中队长文笔不错嘛。”
李方辉叹了口气:“飞完了还要搞这些应酬,”不知为什么有些抵触:“我对这种应酬可没什么经验。”
好嘛,这下不知触碰了胡大队哪根神经,胡大队突然跳起来了:“嗨,你还牛起来了,啥子应酬?怎么的,做了一次飞行表演就飞出架子了。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人家不辞辛苦跑来慰问我们,为什么,军民关系还要不要,应酬?广东学来的?”胡大队没过瘾,又补一句:“格老子,王教导员刚来,你不应该支持支持?‘服’涂观念。”每一上火,胡大队就不免口蹦方言。搞不好是因为胡大队家属随军安置问题,托关系找门子,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都花的差不多了,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李方辉抗议道:“我也没其他意思呀。我怎么会不支持王教导员呢?”随即气焰弱下来了,妥协道:“写就写呗,上纲上线的,我只是想说我……没写过慰问信不会写嘛。”他其实想说,平时都是别人慰问咱们。
胡大队:“你平时出板报不是挺牛吗?这写那画的。”
那是去年“国庆”,团里搞板报评选活动。李方辉热情高涨,要得第一,号称对宣传很有一套。亲自动手,忙活半天,结果写写画画密密麻麻的黑板不如人家黑板上一个国徽,三个大队加团直参加评选,他们大队获三等奖——末尾——现了。想起这事,李方辉不由脸烫不自在起来:“这不是一回事呀。”
胡大队:“怎么不是一回事。”四川人说“怎么”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告诉你,你要好好端正你的政治态度。”
教导员见老胡火星子迸出来了,岔开道:“这样吧,演习、转场当然是我们很重要的训练科目,要好好准备,不过日子还多,你也别小题大做,你先试着写写,写完后我帮你看看把把关。”
李方辉:“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呀。”
胡大队:“老子比你官大两级。”
李方辉冒出一句广州话:“‘大石砸死蟹’。”
胡大队“噗嗤”笑出来了,不依不饶:“什么意思?”
李方辉不答。
胡大队:“你不说我猜也猜得出。你小子狂吧。”
扳回一局。李方辉见好就收:“我可以走了吧。”
胡大队挥挥手:“没事了,你走吧。”
“是。”李方辉戴帽,敬礼,离开。
李方辉走了。
教导员双手捧茶缸:“看来你们俩关系不一般呀。”
胡大队:“这小子分来后就一直跟着我。大城市,干部子弟,前沿阵地,娇气,聪明,精干,有思想,人干净,难得。”
呵呵,这是胡大队标准的断句式军事语言。翻译过来就是,大城市来的孩子能在一线坚持不容易,虽有些纨绔习气,但聪明好学,人长得精神,肯动脑筋,做人简单,有前途。
教导员:“嗯,我也觉得不错。我来后对三个中队都摸了摸底,如果老黄走了,他却是个可以接班的人。”
胡大队:“是啊,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前段时间孙股长也来考察了一下。我担心是不是提的快了点,压不住。老黄走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了。一中队谢智敏是不错,资历比李方辉深,但有些情绪,做事不够细腻,而且我担心那小子提了副营后会跑。我探了探李方辉口风,他没走的打算。那小子干净。”估计列位看官除了要适应胡大队的断句式军事语言外,还得适应他毫无掩饰的亲昵式的家长风格。两个“那小子”,第一个是指谢智敏,第二个是指李方辉。谁让我们胡大队就是这种里外不分的人呢。
教导员:“我们多带带呗,慢慢培养嘛。我倒希望他将来超过我们。”
胡大队:“那就说不好喽。”

宿舍。晚饭后。
李方辉按照大队布置,背着门伤着脑筋写回信。
标准的机场,标准的礼堂,标准的军营,标准的苏式风格。中队宿舍长方形。这边中央开门,对面中央开窗,左右各两张床对阵,窗户前一张公用办公桌及一把有靠背木椅。四张标准的左下角带储物柜的棕红色军用固定木床上,整齐划一铺就四张原米黄色越洗越白的床单,四床军绿色越洗越黄的著名的折叠成豆腐块的军被。今天是周末,战友们进城的进城、打球的打球、散步的散步,不知那间房不时传来或叹息或欢呼“打百分”的声浪。因为除周末外,宿舍区平时是不允许晾晒任何物件的,也就因为这个,一到周末,窗外晾衣场便如但凡能售卖的东西全倒腾出来的菜市场般,一件挨一件晾晒了许多军帽、军衣、军裤、衬衣、内裤、床单等全部属空军财产的盖有红色军品章的物件,充分体现了传说中“裤子肥得像麻袋、被子不分里和外、帽子洗了吹圆了晒”的我军光荣特色。
桌上码着一排飞行、维护等军用书籍,唯一的非军用品就是比一般书籍高出一截的三本厚厚的深棕色硬皮《资本论》和一本薄薄的封皮浅黄色的《共产党宣言》。
“李中队长,你的信。”文书推门进来。
“给我。”李方辉回身。
文书交给李方辉一封信。
“谢了。”
李方辉一看文书手里的信便看出不对了。这不是家信,不是熟悉的那种棕色牛皮纸、右下角印有父母工作单位字样的信封;是一封淡蓝色印有“航空”字样的散发淡淡香味的信封,但上面娟秀的属于心底很安静的女性笔迹字体确确实实写着他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对。望着李方辉一脸狐疑的表情,连文书也察觉出不对了,神秘兮兮地露出一些坏笑:“中队长,不对呀,有情况呀。”李方辉接过信,往外轰着:“就你知道有情况。”文书一脸坏笑走了。
李方辉带上门,蹙眉头闻闻信封,很是狐疑拆开。
一行行娟秀的蓝色墨水写的字体印入眼帘:

李中队长:
    你好!
还记得我吗?我是省芭蕾舞团扮演“白毛女”的演员梁红。这一次,我们团是第一次到飞行部队做慰问演出,感受十分深刻。你们在偏远而艰苦的地方日夜守护着我们,让我们得以安宁地享受着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为你们做出的牺牲,我们表示万分的感谢。
受我们团委托,我代表我们演出队特地为你们中队为我们做出的精彩飞行表演表示感谢。这次体验,我们切实感受到你们火热的战斗生活。回来的路上,大家都觉得你们在那么艰苦的地方、风沙又大的环境坚守真是不易,很值得我们钦佩、学习。
我们现正积极排练,准备年底的全国汇演。我们一定向解放军学习,努力排练,争取获奖。
    在此,我个人也非常感谢你的精彩表演和对我这个对飞行什么都不懂的人的耐心讲解。


革命敬礼!


                                                   梁红
                                             1980年8月24日

李方辉读到最后一句时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过来。对呀,那天进入座舱的第三位正是她——穿一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天啊,我说怎么就看着眼熟呢,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蠢哟。不是一般的蠢,全全部部都是二般的蠢——好在预校我是七班的人。

千树万树梨花开,来了救星李商隐;
身无彩蝶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条细细的红色主线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串出了食堂对话的所有细节,就连文书的坏笑也似有预示地意味深长起来。一向对情感反应比较迟钝的李方辉,此时仿若被天空中一道裹挟着一百万伏特、十亿焦耳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击中,僵在了那里,然后天上开了一扇窗,然后一桶“奶酪上凝聚的油”由头到脚灌淌了下来。
命运在召唤,月下老儿把琴弹。管他乱弹还是正经弹,反正李方辉听到了悦耳的春鸟鸣叫。就像一个人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做了合适的事,才能迸发出他生命中最绚丽的光彩一样,天性和命运不用教、不用给,与生俱来,只是看什么时候到和你准备好没有。亦由此,为了跨越三维空间的时间局限,可从井里探出脑袋窥视一二,先知与算命先生必将伴随人类生命长盛不衰直至灭亡。
差点走宝,“落油鸡”加出了一身冷汗的李方辉忽然一下明白了男女之情,来了感觉,不由自主用手掌月丘部份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道:“蠢东西。”如同大力水手吃了秋天的菠菜,一旦肾上腺素提升,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的出来。被灵光击中天灵盖的李方辉顿时文如泉涌,思绪万千,胸有成竹,下笔如神,龙飞凤舞,革命的浪漫主义刹那间喜结硕果。他开始非常英勇地飞快地写起来,一共两封,一封交给教导员,一封直接寄了出去……
人的情绪总是这样,一旦从悲观状态走出来,畏难情绪便随之弱化,克服困难的勇气随之倍增。所以,激发创造力的所有因素都应排在健康心态之后,而所有积极向上的健康心态大都与童年的快乐与否挂钩。父母的责任不是教会孩子如何懂事然后一代一代“长命百岁”,而是教会孩子如何热爱生命,在有限的生命里如何进入社会“战斗”,只有热爱生命,才会天天充满力量,死亡也不再是一件不敢想的可怕之事。所以,父母对子女的影响及榜样极为重要,是真正的国运。这大概是现代文明与小农经济思想最大的差异。
精心设计出来的完整的控制体系,让你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让你感知不到其它的思想、其它的意义、责任的价值、信用的重要,所以独我、所以无病呻吟;所以这个村的工人会嘲笑另个村的工人罢工,另个村的农人会讥讽这个村农人的不懂事;所以爱不如恨、恨不如占、占不如霸;所以活得“精致”,精致地吃、精致地算计、精致地仰人鼻息、精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空间,思想必然狭隘,狭隘必然导致“精致”,它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因现在可比较而更明显。
别以为孩子小,谁与身俱来都有一颗“天然”的是非之心和智慧之心,不以身残、不以智障、不以弱小而有所不同。在指引孩子遵守社会规范的前提下,不要阻拦孩子说真话,不要拒绝孩子的分享,不要让孩子看大人眼色,跟所有大人一样他(她)们需要经历生活的磨难、接受生命的压力、学会自律、寻找自己的意义并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结果。让他(她)们向庄子那样“自由而真实的活着”。
中国孩子成长的心路历程是微妙而复杂的。这一头,我们常陷于“二元”怪论,非此即彼,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风吹两边倒”墙头草式的中间路线是受人鄙夷的,虽然绝大部份都是。那一头,在判定事物的时候奉行森林法则,依赖感性推导。“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意思就是“权力定义真理”,在这个原则下,所以赵高顺便就可以指鹿为马了。
一头是宠物,一头是猎物。是宠物还是猎物并不是按孩子意愿行事,而是依父母的情绪而定。在一头是天,一头是地狱里过日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小孩子是没有任何选择权和抗议权的,只能默默忍受。父母真的对子女好么?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这样描述共产主义形态: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信写的很好哇。”食堂里,有些天没见的王教导员端着饭碗过来二中队坐李方辉身旁加入,见大家要起立,挥手禁止了:“你小子有写作能力嘛。”
李方辉“呵呵”,难得说了一句自以为是的俏皮话:“大队布置的任务,哪敢怠慢。”
“嗯,”王教导员:“那就好。”
有些觉得不对,王教导员仔细端详一下李方辉:“看你精气神不对呀,吃蜜蜂屎了。”
李方辉并没察觉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没有呀,和平时一样。”
王教导员:“不对,和平时不一样,整一个秋高气爽的样子嘛。”
教导员过来,必定有事,大家吃罢饭,各自撤退,只剩下教导员和李方辉。
教导员:“故障查清了?”
李方辉:“查清了。和机务的现场会查清了,就是电路问题。”
教导员:“嗯,我刚从师部学习回来,你们二中队没问题吧。”
李方辉:“没问题。”
教导员:“嗯,大队长和我对你是放心的。”教导员思忖一下:“是这样,黄副大队长要调21团任大队长,我们商量准备报你,有什么想法。”
李方辉:“我能有什么想法,党叫干啥就干啥呗。”
教导员:“嗯,不过报归报,最后得由团里批。”
李方辉明白教导员言外之意:“没问题,教导员,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意大利有句俗语:要想知道男人的情况,就去问他太太;要想知道他太太的情况,就去问她情夫。很多时候全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只有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傍晚。
晚饭后至晚点名前是最放松的时候。
逄文忠与李宾未戴军帽,敞开领口,手插裤兜,伴随着喇叭里播放电影《黑三角》插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的歌声休闲散步中……
逄文忠:“和书记千金进展如何?”
李宾:“还行。”
逄文忠:“等着喝你喜酒。”
李宾:“最快也得明年了。”
逄文忠:“打算转业吗?”
李宾:“我现在可没转业打算,希望混到副团吧。”
逄文忠友好拍拍李宾肩膀:“等你一转业就可以直接进县领导班子了。”
……
李宾:“老李提得太快了吧?”
逄文忠话里有话:“听说这次任务就是师里特别指定的。”
李宾:“看来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呐。”
逄文忠:“你不知道?”
李宾:“什么?”
逄文忠:“老李他爹是五五年的少将。”
李宾脚步慢了下来:“啊?没听说呀。”
逄文忠自说自话:“你没听说的事多了。”
“扯淡,”李宾醒过懵来紧追两步:“他爹不就是个地方干部嘛,那回信地址都写着呢。”
逄文忠:“不过参谋长特别喜欢他,这个是真的。”
李宾:“没感觉呀。”
逄文忠哈哈大笑:“瞧你那个一副‘十万个为什么’的样子。”
逄文忠循循善诱:“他跟你聊家常吗?”
李宾仔细回忆:“好像真没有。”
逄文忠:“跟你聊过女人?”
李宾:“这真没有。”
逄文忠:“你见过他穿便装吗?”
李宾犹豫:“好像也没有。”
逄文忠:“他跟你说过食堂哪道菜好吃吗?”
李宾:“好像他就喜欢吃蔬菜,哦,还有猪肉丸子。”
逄文忠:“挑食吗?”
李宾:“不挑。”
逄文忠:“他有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吗?”
李宾:“没有。”
逄文忠:“你看过他崇拜谁吗?”
李宾:“林彪。”
逄文忠:“嗯,这个不算。”
逄文忠:“他连我们大队的人都未必全认识呀。归结,他是没有生活的人,是个理想主义者——刚学来的新词。人都会思想,总得想点什么喜欢点什么,那你想,他总得琢磨些什么吧?而一个没有生活的人你以为他会琢磨什么呢?”
李宾开窍了:“哦,所以他技术好。”
逄文忠:“孺子可教也。”
李宾是个文艺青年:“那他不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了。”
逄文忠纠正:“他不是家伙,是木家伙,你开窍了,他没开呀。他是不懂生活。苏联电影《离天堂两步远》,懂么?”逄文忠食指中指分开做了“V”:“两步远。”
李宾心领神会的恍然:“哦,明白了。”
逄文忠数落:“听话、不多事、业务不错,他是真的在读《资本论》呀,再说,人长得精神,这就是完全符合了考核干部的标准嘛。你们李家出红人了。”
李宾:“我是广西的呀。”
逄文忠:“天下姓李是一家嘛。”
李宾:“老李升了,我们这个中队就轮到你了。”
逄文忠:“我也就是个长机到头了,我怪话太多,领导是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嘀。”逄文忠若有所思:“不过,老李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跟他对抗过,我才咬上他,他已经开始动作了,太快了。”
李宾:“听说原来要调他去试飞团,他不去。”
逄文忠:“有那么回事。大队长找他谈的,据说是不想离开咱们团。”

“李中队长。”文书老远在后头喊道。
“怎么了?”李方辉应道。
文书紧赶两步追了上来:“大队长找你。”
“什么事?”
“好事。”文书故作神秘。
“什么好事?”
“你升副大队长了。”
“还没报呢。”
“什么呀,团里今天都批下来了,我看见了。”
“胡说,教导员中午才找我谈话。”
“真的。”
“你知道谎报军情什么罪过?”
“真没骗你,我亲眼看见了。”
“文书哇文书,‘保密八条’怎么学的,不是专门派你去师部学习过吗?”
“中队长,那么大的事我敢瞎传?”
“去去去,一边稍息去。”
“你得请客。”
“等见了大队长再说。”
文书刚没走两步,李方辉想起什么:“哎,我说文书。”
“啊?”
“没我的信吗?”
“你的信?你家里一个月一封,哪有那么快?”

天气热。吃完晚饭,大家都出去了。文书光顾着报喜,由营房值班战士派信。
“李中队长。”
没动静,战士推门进去,将一封信顺手立放于办公桌一排书前。

人事的事儿,一向比较复杂,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人事争斗、就有勾心斗角,牵一发动全身。所以无论升降、调动、转退,各级主官处理起来都很谨慎,基本上都是板上钉钉后才最后宣布。不过这次有些意外,怎么命令都下来了才找我谈话,看来大队这次非常谨慎。现在想起来了,其实两月前干部股孙股长在大队部就跟他闲聊过一次,莫非那次就是考察。这次非正式见大队长,估计也是正式宣布前的最后一次党总支书记谈话。毕竟教导员新来,大队长还兼着党总支书记。
不过照李方辉自己看来,倒不是很放在心上。一切交给党安排,级别按部就班,但职务不同,职务代表着责任,职务越大责任越大。他们这批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孩子,是看“三战”长大的。《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里所描述的英雄人物都是连排级干部。耳濡目染,在李方辉心目中,干个比腰里别把小手枪下两条指示的团长还牛逼的挎驳壳枪、到哪都是一把好手的连长就心满意足了。遗憾的是,驳壳枪消失了,现在配的都是清一色“五四”。
见完大队长,李方辉回到宿舍,天已黑,打开灯,房间没人。今天周三,没有政治学习,也没电影,估计大伙又都在哪个房间热火朝天“侃大山”呢。
那时“官兵平等”可不是一句空话,一线部队基本不存在官僚问题,干群关系处理的都比较好。至多拍拍马屁,那也是在某件事上希望上级不会误解罢了。不像现在地方上一个科长就架子十足——当然是对着下属或外人;一个二把手在一把手面前毕恭毕敬,不比做孙子强到哪去。那时,每逢周末,团领导都没有在家陪老婆孩子的,都一律下部队,基本都是打扑克。无论政委、团长、参谋长、飞行员,还是勤务、机务、志愿兵,谁输谁钻桌子。马副团长个不高但肚子不小,爬桌底有相当难度,洋相尽出,每每逗的大家乐不可支,一周的烦闷怨恨一扫而光。大家也都知道马副团长其实是在表演“相声”,对马副团长特别尊重。
马副团长是老红军、文盲,特别护犊子。据说离休时北空没给他按老红军算,算老八路。可老红军老八路之间待遇就差远了,更别让“荣誉感”听见。官司打到空军。北空振振有词,红军时期你才九岁,怎么能算参加革命?马副团长也振振有词,我是趴在我姐姐背上长大的,我姐姐是游击队长,算不算出生入死?算不算参加革命?最后空军给他建了一幢气派的两层独栋小楼。结果他的两个儿子都跟监狱关系不错。

谈完话了,明天宣布命令了,可“有了这碗酒垫底”的李方辉已经过了预热,肾上腺素没上来。
回到宿舍。
看到立放办公桌上一封熟悉的淡蓝色、印有“航空”字样的信封。倒是让李方辉开始心跳了,算算日子,也确有十几天半个多月的时间了,但好像还是快了点。来到桌前,李方辉闭上眼,稳稳神,拿起信,感觉有些硬,有些厚,像是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李方辉感觉不太妙,如果一封信里装着是一张可以直接寄出的明信片的话,那么,这种刻意的客套安排很可能意味着这是一封死刑判决书。李方辉开始出汗了,小心翼翼地不太放心地有点哆嗦地沿封口撕开。信里没有明信片,还是淡蓝色好闻的熟悉的信纸,抽出信纸展开,里面夹放着一张梁红的原本黑白而上了色的彩色单身照。有些硬,是因为有照片,有些厚,是因为写信的主人写了满满的三张纸,更何况信纸是那种质地很好的一分一张的有碎花图案兼香味的信纸。
不是死刑,也不是无罪释放,难道……心中那点预感似乎得到验证。
李方辉心揪了起来。和以往不同。飞了多年,老司机了,空中有点问题、故障,只要能与机械师对的上,基本都好处理,那是心中有数的着急。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崭新的让全身心充满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都给予不了的爱的心揪,是那种每个飞行员在俯冲时都能体验到、在离心力作用下心脏快要冲出喉咙的揪心,只不过这次情感上的俯冲已与离心力无关,其鲜美程度已无法用语言替代。情感俯冲是晨训飞行时看见那冉冉升起的一轮温柔散发光晕的红日。是“红旗插到杨各庄”,是“太阳出来了”,是“将革命进行到底”。李方辉从来没有感受到离革命成功那么接近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定、这样有勇气的相信将革命进行到底。
很多国家总将爱看的那么神圣,看来是有道理的,没有爱,剩下的就只有怨恨。
李方辉踏实了,忍不住,就是忍不住幸福地笑了,二十多年的男子汉气概完全恢复了。不顾军容风纪,李方辉第一次很轻松地躺上床,开始看信:

李中队长:
你好!
来信收到了。非常高兴接到你的来信。收到你来信的那时间,当时我正在排练,团里通知我到传达室,我还不知道什么事,以为我家里出事了,原来是收到了你的来信。
本来我是属于那种没有家信的人。我家在离城挺近的一个小镇,有什么事都是托人带话,所以,传达室收到我的信,以为有什么大事,第一时间就很正式地通知了我。我也没想到你的回信会那么快,我很开心。今天团里也收到了你的回信,也通知我看了,写的很好,大家对你的印象也都非常好。我们演出队的几个女演员还说要嫁就要嫁给象你这样的男子汉。你的信我看了很感动,真想不到我留给你的印象那么好,有点像做梦。
这一次,我们省的舞蹈团能到你们北方演出,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也说不好,我们本来是参加进京汇演的。据说,是你们的一个师政委是我们这里的人,知道这个情况后,要求我们做一次慰问演出,我们就来了。也许是机缘吧,能有机会到飞行部队参观学习,看你们表演,应该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经历。
虽然你在部队,条件艰苦,但我不认为有太大的关系,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放弃大城市的优裕生活,甘愿守卫我们伟大祖国的边疆,这就很不容易了,而且你还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真值得我好好向你学习。
很希望你有机会到我们这里玩玩,到我的家乡看看,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及我们全家都会热情的招待你。我想你一定着急等我的回信,所以,收到你的信我是当天就给你写回信的。


革命敬礼!

                                   
                                                 梁红
                                           1980年9月30日
    
李方辉眼光久久看着信上“我很开心”四个字,舍不得离去,似乎忽然找到了人生的全部意义——不就是让自己喜欢的人“我很开心”吗。他突然发现,除了革命理想和革命工作外,这不就是还有革命生活的另外一部分吗,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不行,我得马上回信。想到此,李方辉马上起身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信……

时光荏苒。
十个月后。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这一阵忙完了,在等待下一次忙碌的时间里,去收获一份爱情是一个很好选项。

第二乐章 慢板 充满意外是一趟精彩的人生旅行

江南火车站。
对于每年都必须乘坐一次15次特快列车的李方辉来说,火车、火车站、及那股车厢味是再熟悉不过了,而每过河南时购买一次信阳烧鸡几乎是李方辉乘坐火车的唯一娱乐。不是现在包装完美的流水线上下来的烂透的烧鸡,而是那种简易牛皮纸一卷、鸡油浸透纸背、用手推车拉到站台售卖的有嚼劲的烧鸡。贵是贵了点,咸是咸了点,但有了信阳烧鸡的陪伴,总让李方辉有了点生命意义,有了点儿来年还可以再吃一回的期盼。
可这一次的乘坐是吃不到信阳烧鸡喽。不过没关系,没有信阳烧鸡,还有山东烧鸡、江苏烧鸡。没有烧鸡还有盐水鸭嘛。
乘坐火车是件累人的事。旅客累,服务于旅客的乘务员也累。两天两夜转乘下来李方辉着实瘦了好几斤,好不容易熬到南方,面有疲色,李方辉果然清癯不少。

到站了,李方辉提着提包走出车厢。
那是一个没有高铁、火车站永远人山人海的时代。
每年探亲一次的李方辉知道状况,不太愿意挤,所以出来比较晚。
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我们时间观念更强、比美国总统更忙,站台上从车厢涌出来的人群,或肩扛或手提各类大小件,你挤我抢都挣扎在地道出口处前胸贴后背却十分安静地慢慢攒动移挪双脚,估计连孩子都知道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跟着大人一声不响,想必逃难亦莫过如此。车站许多客运员不得不严阵以待围追堵截,推搡离群的人们归队,用扩音喇叭不断提示着、疏导着……
疲倦的李方辉步出站台时,人群就快剩下个尾巴了。
眼前一亮,李方辉意外看见梁红穿一件普通小翻领天蓝上衣,一条藏青女式长西裤,一双普通半高跟棕色皮鞋站在站台避开人群不远处静静等着。
一个丽人,面带微笑,沉稳恬静,独立初秋,与拥挤的人群形成强烈对比。
列车进站时车道与站台皆为闭锁,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站台有闲人,站台票的控制比较严,尤其是大站。所以,李方辉只是做好了出站后与梁红见面的思想准备,实在没想到此刻梁红会上站台等他。
隔着一段距离看梁红,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叫什么,这叫传说中的百感交集。跟淡蓝色航空信封、娟秀的字体、经常变换颜色的温馨味十足的属于女性专用的信纸及半年来的谈恋爱,究竟是爱上了“淡蓝色航空信封、娟秀的字体、经常变换颜色的温馨味十足的属于女性专用的信纸”,还是爱上了使用这些工具后面的人,李方辉有些迷糊了。他似乎已不记得梁红的容貌,哪怕使劲想,但又对她洁白整齐的牙齿、恬静的微笑和那件“淡粉色小碎花的确良”铭心刻骨,熟悉与陌生之间,李方辉开始怀疑:那个一年来在脑海里反复滚动、风扇吹拂下荡漾飘逸一头秀发面带暧昧挑逗神情的丽人,那个从妩媚、多情、性感到温暖、贤惠恬静,翻腾变幻着无数形象的丽人,那个朝思暮想、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已完全被神圣化的丽人,跟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只是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的女人相较,还是他那个心目中的女神吗?李方辉对不上了。这好比长大的儿子终于意识到,打麻将的母亲,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女人,已不再是孩提时的天下圣母。
李方辉不自觉放下手里提包,站在原处,以传说中的“百感交集”看着梁红。
“正宗的百感交集”与“传说中的百感交集”是有区别的。“正宗的百感交集”是《新华字典》标准的释义,“传说中的百感交集”是超越《新华字典》标准释义、还包括一些人间天上的“你懂的”非正常思绪。
梁红微笑向他走来了。李方辉反应过来急忙收拾胡乱心情迎上去。

面对面了。
李方辉:“我……我以为你上不来站台。”
梁红:“我让团里找了车站熟人进来的。”
李方辉“嘿嘿”笑。
梁红端详:“精神多了。”
李方辉有些不好意思:“是吗?”
梁红:“嗯,”她上身微微后仰:“威武。”
李方辉不自觉双手正正帽檐,右手默默领口:“换了身新军装,还有些不习惯。”
梁红:“穿穿就好了,我喜欢。”
这一句“我喜欢”,如同水平仪内的那颗水珠回到了中间点,瞬间就让李方辉找到了原来的感觉,所有的奇思异想如升腾的水蒸气般散发得干干净净,心正则事谐嘛。这下“心正”的李方辉“呵呵,呵呵”地乐了。
梁红看到有客运员过来赶人了:“我们先出站吧,我跟你拿行李。”
说着,梁红过去拿李方辉忘在原处的行李。
李方辉赶忙回身追过去:“自己来,自己来。”
已远远落在人群后面的梁红、李方辉并肩向出站口走去。

梁红:“我们团里今天派了一辆车。”
李方辉:“啊?”
“我们的事团里知道了,”梁红解释:“主要是收发室看到了我们的来往信件。呃,他们都很高兴,你是我们团的英雄了,今晚团里还要专门宴请你呢。”李方辉有些犹豫:“哎哟,这好像不太好吧,我,我只是休探亲假呀。” 梁红微笑道:“昨天我就跟团长说了你的意思,但团长不同意,他说你是前线回来的人,应该要款待。”李方辉:“我哪是前线回来的人,越南回来的才算。”梁红低头替团里开脱:“开飞机也算挺危险的,这是我们团的一点心意。”李方辉不好意思了:“是是是,我应该感谢你们的。”

出站口。
两旁店铺比邻接踵,不是各种食肆就是专卖港式服装小店,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李谷一的《妹妹找哥泪花流》和商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交织比拼着,真成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本观的道士亦有术。邓丽君李谷一的歌声就这样在嘈杂市井中此起彼伏亦泾渭分明杂烩着、交响着、碰撞着,很有广州上下九的氛围。
当时,“改革”风气弥漫社会,也传染到部队。李方辉他们也曾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盘录音磁盘,有可能是从那儿传过来的,借助报务军用录音设备,大家脑袋都挤一块凑上耳朵小心翼翼静听者声音放的很小、经过不知多少次翻录基本跑调被禁的邓丽君歌曲。
可眼前这一切似乎对梁红和李方辉毫无关系,他们上了两边车身均印有“芭蕾舞团”标志的日产“面包”,离开了火车站……

一年来的再见可谓千辛万苦。近一年的鸿雁往来,望眼欲穿,如今成了现实,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期待是一种苦熬,也是一种憧憬,也是一种把未来按照自己模式构建的没有任何瑕疵的完美幻想,当然这种幻想一定是包含了所有可能的性幻想在内。可期待得脖子都长了的现实的面对面,那种憧憬及完美幻想其实脆弱的很容易被现实击碎,让人狐疑。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苦熬而不得见面,可见着面了时空却不再属于他们了。到了团里,仿佛这已不是梁红跟李方辉谈恋爱,而是芭蕾舞团跟飞行团谈恋爱。应酬、客套、寒暄,几乎所有参与过上次演出的成员,哪怕是没去过的,行政后勤人员等男女老少皆蜂拥而至,都仿佛隔世未见又好比刚从前线一个战壕回来的战友团聚般十分热烈地跟李方辉握手:
“好久不见了。”
“比上次更精神了。”
“好像比上次瘦了。”
“一定很忙吧。”
“这下我们梁红终于盼到了。”
“还是军装威武呀。”
“我们梁红好福气呀。”
“知道你要来,我们都在等你呢。”
“还好吧。”
“你好,你好。”
“一定要多待几天。”
“第一次到江南来吧。”
……
如此盛情虽然让李方辉非常感动,但完全没有了私人空间,两个人的爱情长跑故事成了全团人的行动意志,几乎被裹挟涌进团领导办公室。
搬来的凳子没坐热,端来的茶水没顾喝,点上的香烟还没吸,脸上的汗水还没擦,又一股脑被裹挟进一家上联“物美价廉”,下联“承接大小宴席”,横批“艺术饭店”的芭蕾舞团大门口旁的个体餐馆。
那时节,只有叫歌厅的地方刚兴起门口垂个一条条珠链就叫“包厢”的东东,饭店里还没有兴起一种叫“房间”的西西。大家都平等地挤在同一个空间里胡吃海喝、觥筹交错、嚄五吆六,估计再来个呼卢喝雉,头顶着天花板的国人大致快活也就莫过于此了。
从老板的后槽牙就可以看出,今晚他的个体餐馆被芭蕾舞团包圆了。
饭桌上,方团长举起酒杯:“我代表我们芭蕾舞团的全体同志,热烈欢迎我们的李副大队长,同时,也感谢去年他为我们做的精彩的飞行表演。一个呢,你是我们团的英雄,二个呢,梁红也到了适婚年龄。她很不容易,我们芭蕾舞团有规定,女演员必须满三十岁后才能考虑个人问题,你呢,是我们部队英雄,梁红呢,是我们团的台柱子,业务极好,也是我们出类拔萃的美女,自古英雄配美女,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据我所知,你们已经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方团长笑着看看梁红:“据说,你们是在我们离开不久就开始偷偷交往了,”大家哄笑:“这是你们的缘份,我们全团都替你们高兴,在此我代表我们团祝你们早日花好月圆,尽快喝上你们的喜酒。”方团长说完这席话,李方辉才明白了团里的深意,十分感动,站起来,表明心迹:“感谢方团长,感谢各位首长,不,各位领导,我今天有幸能到你们这个高雅的……”李方辉临时现抓词:“……艺术殿堂,当然这是托了梁红之福。我们的事大家即然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大家,反正不是什么丑事,”大家哄堂大笑,梁红一旁静静坐着,李方辉脸红了,继续:“我没想到我有这个福分能和梁红在一起,我一个当兵的,工作条件、生活条件都很艰苦,希望不被梁红嫌弃,希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不辜负梁红,我谢谢各位的美意,”说着,李方辉向大家敬了个标准军礼。方团长不干了:“哎哎哎,你不能光敬礼呀,你要有诚意,把酒喝了。”李方辉:“可我真的不能喝酒,一喝就倒,更何况今天还是白酒。”
虽然被人劝酒让菜的感觉,总有点像被流浪艺人手里牵着四处表演的猴,可这实在不属李方辉管辖范围之事,所以酒桌上开始热闹了起来……

晚上九时许。团招待所。
门开着,灯亮着。房间里,梁红正在照顾醉得一塌糊涂的李方辉直至后半夜。

额头敷着毛巾,领口解开,依旧穿着军装的李方辉渐酒醒。
“醒来了?”
李方辉见到了梁红,似陌生,手摸到额头上的毛巾,拿下,艰难而努力回忆着。
“你喝醉了,现在我们团的招待所里。”
“哦。”李方辉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探亲,还记得吗?”
“啊,”李方辉开始醒悟了:“梁红,我现在是在你这儿呢。”
“想起来了?”
李方辉坐了起来,记忆开始恢复,思绪回来了:“哟,我一定是喝的不少。”
“吐了一地。”
“是么?”李方辉下意识去看地板。
“我已经都打扫了。”
“这不是招待所吗?”
“是呀。”
“你应该找服务员呀。”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
“凌晨一点多了。”
“啊?”李方辉吓一跳,这下彻底酒醒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醉成这样,我怎么走,”梁红补充道:“放心吧,门开着呢。”
李方辉放心了。那时节,凌晨一点一对未婚男女还在一起,前面一定是要加个“狗”字的,别说穿军装,就是穿了太空衣都不管用,什么身份都不好使,并且适得其反,如果一名军人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后果是很严重的,其严重的不是判刑,而是政治生命的完结,开除军籍、开除党籍、复员押解回原籍。不过在此时节,李方辉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对方,一名演员在一般寻常人眼里都认为是水性杨花的,当然这个“水性杨花”基本是“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的结果。由此,一名未婚女演员的名节就更重要了。
既然一句“放心吧,门开着呢。”等于排除了嫌疑,李方辉思路上就完成了“战略转移”,在陌生地方,接受心仪却未成婚不顾名节女性的精心照顾,李方辉先是自责道:“可,可你……咳,我真不应该喝醉酒。”
“你今天很高兴,可能主要是累了。”
李方辉呲牙咧嘴用大拇指和中指一起揉着疼痛的太阳穴。
梁红递过来一杯温热茶水。
李方辉坐于床沿,接过茶水,双手捧着:“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茶能解酒,先喝一口再说。”
李方辉听话喝了一口,才觉得口渴的厉害,随即一口气“咕嘟”喝完。
梁红笑了。
“还要吗?我泡了一大茶缸。”梁红说着去拿李方辉手中的茶杯,意思是想帮李方辉再倒一杯。
“不”,战略进攻开始了。作战第一原则,就是第一时间撕开突破口、勇猛出击,快速扩大战果,拿下战斗。李方辉为了拦住梁红,没多想,一把抓住了梁红的手。梁红不好意思,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李方辉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虽然他们频繁往来信件,但未经允许抓住异性的手还是很不礼貌的。刚想撒开,但生平第一次握上女性柔软的手的那种确有触电感的美好感觉,激励起了李方辉阳刚的勇气,况且“战略进攻”还在等着他呢,他反而更加坚定地握住了梁红的手。梁红也不再缩手,微低头,有些红脸,就让李方辉那样有点笨拙而坚定地于胸前握着。
“我想说……”李方辉胸前剧烈起伏:“如果你同意,我们结婚吧。”
这并不是个可以探讨结婚的适当时候,梁红毫无思想准备,沉默了。
李方辉结巴了:“我……我以为我们……相互感觉……都很好,所以……”
梁红抽回手:“你着急了?”
李方辉辩白:“不……不是,”
“但是……”
“你说。”
“我家庭出身不好。”梁红似顾虑重重。
正如开篇里提到的“对未来希冀和怀疑所产生的恐惧”。梁红怎么会不爱李方辉呢,虽然经历了“文革”时代,“爱”这个字代表着资产阶级腐朽观,全社会都以“喜欢”、“要好”替代“爱”,但梁红心里是非常热爱李方辉的。
有首歌叫《女人的心思你别猜》,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你猜来猜去要坏菜……一名女性,如果未经人事,哪怕活一万岁,也还是个生瓜蛋子、姑娘、闺女、丫头片子。“女人心海底针”更多的是指这个阶段,所以应该叫“姑娘心海底针”。所以三十一岁的获过奖的有些名气的舞台上舒袖翩舞、“倒踢紫金冠”的梁红,其实还是个待嫁闺中的生瓜蛋子。“装作真时真亦装,真作装时装亦真。”委婉、矜持是待嫁闺中必须要装的态度,否则就是水性杨花,是其一;其二,对未来希冀和怀疑所产生的恐惧,是每位不能把握自己命运、心态自卑的待嫁闺中姑娘最揣测不定的事。
终身大事,疑虑重重,能成吗?自己年纪比李方辉大、出身不好、婚后会好吗、会给对方造成不良影响吗?无论平时多么自信的梁红,此刻作为“老姑娘”是自卑的腼腆的。
“你是担心政审吗?”
“你们飞行员政审条件不是很严格的吗?”
“现在宽松多了,再说,你是全国知名的‘白毛女’呀,政审怎么会有问题呢?”李方辉终于又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面对合适的人,开了一个合适的玩笑。
“可……可我比你大。”
“可我没觉得比你小哇,”李方辉挥挥手:“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人。”
梁红摇摇头:“你是不是先咨询一下你父母。”
李方辉急得出汗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梁红有点不太一样了,她不是那种爱装的女人呀:“他们没问题,早就急着喝……媳妇茶了,”李方辉解释:“广东人有个习惯,具体我也闹不懂,就是结婚时仪式上有个喝‘森婄’茶传统,‘森婄’就是媳妇的意思,就是喝你敬的茶。”
梁红明白了,微笑了:“那……”
“你……你觉得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得抽时间跟我回我家一趟,然后再定。”
听了这句话,李方辉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人也开始变得潇洒起来:“那当然,这两天就去,去见见泰山和丈母娘,”也许是幸福来的太快,李方辉还有点不自信又不放心追问一句:“你刚才是答应我了吧?”
梁红红脸站起来,拿过李方辉茶杯,转身再续上一杯,过来,有了妻子般的温柔却回避了李方辉问话:“再喝一杯吧,你酒气还没散呢。”
再多的形容词也难以表现此刻人类的情绪,如果这一段配上一曲伤感音乐,一定是当下年轻人感同身受的乐道话题。因为梁红其实是从心底里害怕这段爱情不能成功、不能长久。“女人心海底针。”做为男人的李方辉又如何能猜忖女人的心思。

第三天,梁红向团里请了三天假。李方辉与梁红回到梁红家乡——一个绿色优雅的水稻田里有不少农人忙活、乡办企业开始热闹起来的江南小镇。
一条石板街,一条现在难寻其踪、穿木屐走路会发出“哒哒”声响的传统江南小巷。
在梁母带领下,梁红全家都在街口翘首以待。包括梁红两个弟弟、二妯娌、一个最小的刚步入社会的小妹、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你爸呢?”李方辉问。
“吃完饭我带你去见他。”
李方辉想起小说电影里北方农村常有看瓜地看菜地的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还是吃饭。
早已准备好的几乎放不下饭碗的满桌菜,还有早已满杯的小杯“女儿红”。
江南人家,生活精细,所以用的都是一两小酒杯。家生婴儿,必埋一坛老酒于地底。生个男孩,谓之“状元红”,以获功名和迎亲用酒;生个女孩,就叫“女儿红”,以作嫁妆。其实不管“状元红”还是“女儿红”,就是孔乙己每天都去光顾的“绍兴老酒”,也叫“花雕酒”、“老酒”,因颜色亦称之为“黄酒”。
中央主阵地当然是炖鸡,然后是一条类似五柳鱼的酸甜味整鱼和一大碗深红色偏甜红烧肉扛起第二阵地的担子,外围一圈瓜茄叶茎豆苗菇菌算是拱卫中央阵地的各自为阵的地方部队。由于事先已打招呼,梁红的两个弟弟在喝了一杯后都没多劝。而偏甜的江南菜对于吃惯炊事班做的大锅偏咸北方菜的李方辉来说,确实不太习惯。

午饭及小憩后。
全家人陪着李方辉去见梁父。李方辉不解,似过于兴师动众,但没多问。
出了小巷,他们一行往后山走去……
一座小山包,一个简易坟堆,新立一块石碑,上书“梁石之墓”。
“这里面睡着我的父亲。”梁红道。
“你父亲是……”
“我父亲原来加入过国民党,文革时被斗后死的,”梁红赶紧补充一句:“不过已平反了。”
李方辉终于明白了,久久站立那里,没说话,也未脱帽。
一旁梁红与母亲、家人都没有打扰,他们理解李方辉职业的特殊性以及此刻面临的尴尬。
空气凝固的有一个世纪了。
终于,李方辉回脸对梁红及她母亲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低声要求道:“梁红,阿姨,请你们允许我单独和……粱叔叔呆一会……”
梁红和母亲及家人退避到稍远点地方……

李方辉脱帽,然后在坟堆旁找了一处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方辉在酝酿着……
有了“招待所那一晚”的垫底,这几天,一种神奇力量忽然让李方辉成熟起来,莫名其妙找到自己处理人事关系的超级手腕及人事决断能力。早知道这样,以前不少事就会处理的更圆滑些、一些事处理的更坦荡些或更决绝些,不至于得罪不少人。正是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处理方式不对,良心再摆在中间也没用,遮来遮去,搪来搪去,最后只落得两面不讨好、到处不讨好的窝囊境地,然后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这是李方辉的体会。
虽事情突然,经过一番折腾,冷静下来的李方辉似已胸有成竹知道如何处理他个人的头等大事了:
“你好。梁叔叔,不知道你已经作古,梁红一直没讲,所以,我什么也没带,没有香、没有烟、没有酒,哦,烟有……”李方辉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烟:“恒烟,北方烟,不是什么好烟,还算可以,不知道您抽不抽烟,我为您点上三支……当然,我也陪您抽一支。”
李方辉点上烟深吸了一口一边酝酿一边说道:“可能您曾经反对过共产党,或许您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只是为了生活,或者是个识时务的人——我们都知道加入一个党派的好处。当然你的问题肯定是个错判——这个从‘平反’中就知道了。但即便有政治立场也一切都过去了,毕竟军人保卫的是国家里的人民,不是政治,至少从意识形态上,我们的目标当初都是一致的,都是想把传统守旧的中国带向一个新中国,只是观点和路线的不同。现在我们已经放弃了意识形态上的争论,都是炎黄子孙,如果我们过去对您做错了什么,我现在以一名共产党员以及一名中国军人的身份向对您遭到不公正的待遇道歉。”
李方辉站了起来,向坟头鞠躬。
复坐后李方辉掸掸烟灰:“三十年过去了,历史让我们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期,说实话,未来什么样,我也不很清楚,大家都挺乱,什么想法都有,看报纸,治安形势好像也不太稳定了,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没太想通,也没太弄懂社会主义怎么就不如资本主义了,真的人人都奔钱了,理想就不要了么?部队也人心惶惶,都想干地方,我们的精神……”
“这几年我读了一些马列的书,不得不说,解放生产力不是依赖于控制,而应是靠合作、竞争与技术发展,‘船坚炮利’不是为了征服土地,而是为了传递思想,恰恰是人的思想推动物质世界的发展。解放生产力确实应该首先应该解放思想,可解放思想不能只划给个范围,你必须在这个圈子里思想,这不是抱残守缺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传统上我们太注重物质的力量,以权力对峙,以霸称雄,历史上讲究‘存天理,灭人欲’,担心思想活跃而威胁至统治,倡导以服从为核心价值观的‘忠孝’,装忍让诈,暗箱操作,长此以往……唉,不说了,”李方辉下意识挥挥手驱散心里烦心的迷惑:“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的思想已有了很大程度的解放,对事物的认识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我党号召发展经济,就是为了号召人民自力更生过上更好的日子。再过二十年情况会变得如何,谭嗣同们的理想能否实现,现在不好说,不过,有一个未来您一定能看见,就是我和您女儿结婚。”李方辉回头看看梁红又接着道:“我现在想跟您谈谈家事,”李方辉思忖一会,再组织组织语言,很正式地:“我和您的大女儿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嗯……相互都很满意对方。我们的结识很偶然,嗯……很缘分,我这次探亲,就是来和您和阿姨商量我和您大女儿结婚的事,请求得到你们的批准。我们会组成一个家庭,有孩子,现在我请求您同意我和您的大女儿结婚。您知道,您的女儿非常优秀,是全国知名大演员,能相中我,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以军人的名义向您保证,我这一辈子决不会做对不起梁红的事,对她好,让着她……如果您同意,请您给我一个……表示……”
山坡上,微风吹过,树梢微动,坟旁零零星星几株破土而出的小草亦弱不禁风摇曳。李方辉笑了,站起来,三鞠躬,戴上军帽,再施军礼,然后回头示意梁红过来。
梁红过来,李方辉一把抓住梁红的手:“叔叔,虽然还没有结婚,但部队战备紧,结婚后短时间不一定能再来看您,当着梁红的面,我现在正式改口,爸爸,我很荣幸很感谢您同意将您的女儿嫁给我。”李方辉严肃认真地当着岳父的面亲了梁红脸颊,然后批评梁红道:“你不该对我不信任,我好歹是个革命军人。虽说有特殊性,但确实现在条件宽松多了,最重要的,你不能怀疑我们的感情,包括我的包括你的,我们会好好的。”梁红被“骂”的脸上荡漾起幸福的光辉。
原来李方辉还是猜到了梁红的为难之处。
李方辉继续牵着梁红的手来到岳母面前,脱帽,鞠躬:“阿姨,父亲已经答应了我和梁红的婚事,现在请求得到您的批准。”梁母双眼饱含泪花连连点头:“同意,同意,我同意。”
    ……
回城长途车上,李方辉、梁红并排坐着。
“我爸怎么答应你了。”梁红不解。
李方辉笑而不答。
“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爸怎么答应你了。”
“我一直很担心你爸爸会因为政治偏见不答应我,我就发挥我党的政治优势,”梁红插话:“什么政治优势?”李方辉:“政治思想工作呀。我说,叔叔,梁红三十一了,再不出嫁就没人要了,原来有那么多的追求者,梁红都看不上,我就勉为其难吧,你爸就以小草向我点头了。”
“怎么可能?”梁红将信将疑。
“怎么不可能?”
“再说,我凭什么就没人要了。”
“当然没人要了,要有人要,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嘛。”李方辉对这句俏皮话很满意。
“我跟你爸保证过了,这一辈子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对你好,让着你……”他们四目相对,座位下梁红双手紧紧抓住李方辉的手,眼眶湿润了。
李方辉眼里也闪出泪光。

一路上,两人陆续开始商量结婚一事。
李方辉开始捋程序:“回部队后先打结婚报告、通过政审、开结婚证明、开独生子女证、办结婚证、然后我们请婚假、开始旅行,先到你这儿,你们团、老家,然后下广州见我父母和姐姐,我们再一起回部队,你看如何?”
“我没问题,”梁红有些没把握问:“你父母是怎样的人?”
“他们都是好人,北方人,没那么多事,你放心吧。”
“他们不会嫌弃我吧,我比你大,家庭出身也不好。”
“放心吧,我们家民主的很,好歹人家参加革命比我们早,思想觉悟是很高的,他们不会干涉我找什么样的女人,再说他们知道我娶了你,都觉得我配不上你呢,他们都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只是……”李方辉有些内疚:“父亲革命一辈子了,老了我却不在身边。”
梁红默然。她知道李方辉家就他一个男孩,李方辉不会转业她也不可能去广州。
“我向团里申请了单间宿舍……”
“好哇,我们也有家了,不,两个家,部队也会分宿舍给我,”李方辉抱住梁红肩头紧了紧,憧憬道:“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对了,还会有孩子……”
梁红嗔道:“看你,小点声。”

大队部。
胡大队坚决不同意:“不行,无论如何不行,第一场婚礼一定要在这里。”
李方辉:“可,可这样一来,梁红就得来回多跑一趟了。”
教导员插话:“怎么,心疼媳妇了。”
“就让梁红多辛苦一个来回,”胡大队长斩钉截铁:“老子这里是男家。”
李方辉:“时间也紧呀。”
胡大队:“新房我们会布置,绝不比地方差。告诉梁红,她不来,老子就不批准你们结婚——没准你嫂子还能赶上。”
教导员:“我支持老胡的意见,你身为副大队长,不在我们这里办第一场说不过去,再说,我们部队也难得碰上一次喜事嘛,政委上礼拜还问过你的事。”

准备准备再准备,过了一关又一关。在经历了一场“英法战争”般的漫长时段,准夫妻俩完全依靠坚韧不拔的忘我的革命精神才未崩溃硬挺了过来。来来回回折腾好几个月,疲惫的李方辉与梁红终于才胸带大红花正式地坐在了部队婚礼的主桌。
空勤食堂。
一个满地花生瓜子皮、桌子上堆放不少水果糖、除战备留守外一大群特批后醉醺醺的军人参加了简单的粗暴的婚宴。故意晚来的师政治部主任不声不响加入坐在末尾。
大概飞行团平时伙食都不错,上级特赦喝酒了,大伙基本都不吃菜,别说政治处主任,连团长、政委都没说上几句,就开始起哄嚷嚷着要跟新郎喝酒,要让李方辉今晚直接到床底下睡,连全团大名鼎鼎“肝火王”胡大队都压不住。平时相处不错,野战机场是军事禁区又窝在本就没几个村民的荒山里,除了训练还是训练,唯有通过电视电影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天外有政府山外有社会,进个县城见过一个漂亮女人就算过年、回来后大伙可以讨论整整一天的孤陋寡闻长期压抑的军人们,逮个机会还不好好过把瘾,更何况他妈的李大队副不知凭什么运气愣是把人家过来慰问演出的大明星给弄到手了,撇下我们这些孤寡男儿怎么办?大伙又是气愤又是高兴,真放开了,吵闹中好不容易让新郎新娘勉强说了几句,立马该报仇的报仇、该伸冤的伸冤,也没有级别了,也没有首长了,也没有新郎新娘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呼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团长政委见这个士气直乐的见牙不见眼,政委直接给团长挤了一下眼,拉开架势,端起酒碗,“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果然酒壮怂人胆,就平时那点酒量的李方辉今天也格外表现不俗——喝了足有半斤居然还依然挺立,似倒未倒。倒是梁红似有酒量,帮李方辉挡了好几小杯,受氛围感染,还和原二中队几位及叫的凶的拿着碗的几个来了几个满杯。小俩口确实配合很默契。
不一会儿,一个跟炊事班混得不错的指挥连老兵手里提着军用水壶由厨房醉醺醺出来了……

新房。
簇拥着进来,可以掀起房顶的嘈杂。
十一时许,大家都走了。
留下一对新人及空中悬挂多种颜色彩条而冷落了墙上经典黑白合照的一间旧房,还有军用木板床上铺就民用新被褥以及严禁外泄的军事秘密……

奏鸣曲式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军营是安静有序的。
可静静的军营,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你看吧,晚上一到九时,除了路灯外,所有的房间灯光不超过三秒全灭,是安静有序的。但随之,各房间里此起彼伏很快便开始了“鸡鸡鸭鸭”磨刀霍霍的咬牙声、吹着口哨山呼海啸的打鼾声。
前苏联电影《夏伯阳》里有一段精彩描述德军使用精神战术的片段,讲德军组织军官学校学员以一种大无畏的分列式肩枪进攻法向红军阵地发起攻击;电影《解放》里也有朱可夫命令前线所有参战坦克在清晨发起大规模进攻时,亮起大灯、拉响警号、瓦解敌军士气的精神战术。
估计,把我们训练了一天的军人们的咬牙声、打鼾声录制下来,也能出其不意把敌人吓得够呛。

没多久,机场异常忙碌起来。
塔台上橘红与白色相间的风向袋随风力大小翩翩空中、指令枪声不时响起、地面上机务员引导员指令员气象员通信员传令员等空军人员忙碌工作、跑道上一辆辆牵引车由机库牵引战机排队进入起飞位置、战机按命令序列滑行加速一架架起飞。
浓厚的战备气氛覆盖了整个机场。各类保障车辆排列跑道旁绿地,各飞行科目训练大量增加,巡航、特技、转场、编组、中队进攻、复杂气象,天空上一组一组机群呼啸掠过。
一批批转场过来的兄弟部队战机开始挤满了跑道旁停机坪。
三大队于全团序列中跟随训练。
机库。机务中队的人员忙碌检修护理战机。教导员现场督阵,一边参与讨论一架维护中战机的电路问题,一边通过文书协调本大队各类后勤保障工作。
指挥所。无线电室里,头戴耳机“滴滴答”的无线电兵收发各类电文;已由原磁石电话交换机升级为供电式电话交换机的总机室里,守机员忙碌问答接线;作战室里中央圆桌,头戴耳机的标图员手拿三色铅笔于拇指食指中指间魔术般快速转换着,根据情报清晰标定敌我双方阵势供首长们判断、指挥;电话传令兵一旁手持电话听筒守候命令;几部雷达显示屏前雷达兵密切关注电子信号;作战参谋、通信参谋、军务参谋紧张搜集相关数据汇总上报;从老挝回来的参谋长十分淡定地吸着烟处理手中文件……
当整个世界都在激动时,他依然如风眼般处变不惊,决胜千里气度跃然纸上。
不知为什么,夫妻俩都是军人的他们,演习后不久转业了,他们是东北人,听说去了“哈工大”。

为校验现代军事合成能力,军委决定启动一次史无前例的三军联合大演习。
李方辉所在的这个师奉命参加此次演习。一时间士气大振,从上到下,从战士到干部,人人摩拳擦掌,尤其老兵们都憋足了一肚子劲,当兵四年,很多老兵都意识到这将是他们能赶上的军旅生涯最完美的句号。
封闭的道路上,北京来的军用吉普一辆一辆不间断过了一个多小时。
一场“大战”终于开始了。

塞北地区北风冽、风沙大,地广人稀,春末夏初是个很好的演兵场。
这是一场集陆海空协同立体的试图跨入现代意义战争的演练,是一种政治彰显,是集步兵、装甲兵、炮兵、火箭兵、航空兵、空降兵、地空导弹兵、高射炮兵、雷达兵、通信兵、海军、后勤保障等现代兵种的合成亮相。

意外惊喜,代表空军参加演习闭幕式分列式方队的正是李方辉原来的预校学员,带队的正是李方辉原来的区队长。
他们入住李方辉所在的机场做最后演练。
“区队长,你好哇。”
“哎呀,李方辉,才几年呀,听说你现在是副大队长了。”
“你也是队长了吧。”
“跟你一样副队长。我们是院校,哪有你们升的快。”
“哈哈,我们都老喽。”
“没想到我们能再碰头了。”
“杜队长、马教导员都好吧?”
“他们都好。杜队长调校军务科了,马教导员调校政治部了。”
“住招待所?”
“招待所。”
“有时间去看你。”
“估计你我都没时间了。”
“那就请区队长多多原谅了。”
“咱们就别客气了,”区队长回头给参加方队的队员们介绍:“同志们,这就是李方辉。”
一律穿着为阅兵配发的校官皮鞋的学员们“呼啦”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你就是李方辉?”
“怎么了?”
“你的照片还挂在校礼堂门口呢。”
“啊?”
“那是你手枪平校记录时挂的。”区队长解释。
“那多少年了?”李方辉吓一跳。
“去年摘了。”区队长。
“听说你的队列也是全校第一。”另一个插嘴。
“队列哪有第一的,”李方辉看着区队长:“是北空队列现场会吧?”区队长点点头认可:“三队的人都认识你。”
区队长反手拍拍李方辉胸脯回头:“人家现在是副大队长了,你们要好好努力。”

宽阔的地面上,集群空中布雷……
坦克集群开进,捲起黄土弥漫……
守军穿梭于四通八达的堑壕、掩体……
高射炮、地空导弹严阵以待……
集群步兵跟随进攻……
猛烈的炮火延伸射击,扫清敌方障碍为步兵开路……
歼击机群空中拦截、格斗,争夺制空权……
轰炸机群实施空中掩护、山头轰炸、摧毁敌方纵深……
强击机群协同地面低空扫清敌方障碍掩护步兵进攻……
李方辉所在师作为蓝方贯穿于整个演习中。
一个个个体一旦集合成一个群体的意志,是可以地动山摇的,也是危险的。

战斗中……
纠缠中……
僚机:“两妖两妖,目视远处左上方四架敌机。”
长机报告:“妖四妖四,我是两妖,左上方发现敌机四架。”
大队:“两妖脱离迎击,我率大队继续集合。”
长机:“是。”
长机调整频率:“脱离主力,二中接敌,拉开距离,我和两四攻击。”
二僚机:“收到。”
长机:“两拐两拐,我咬第一架,你掩护。”
僚机:“是。”
长机:“两四两四,冲散队形,咬第二架。”
第二长机:“收到。”
长机:“我们验证敌机为米格两五,我方为歼六,中空近距离接近敌机。”
众机确认:“是。”
长机:“不得低于1500,进入战斗。”
众机:“是。”
长机:“保持队型。”
……
李宾:“两妖两妖,我被敌方咬住了。”
李方辉:“我纠缠中,你自行脱离。”
……
红方完胜。

“标兵就位!”
规模庞大的做为八四年国庆阅兵预演开始了。
“报告首长,受阅部队集合完毕,请检阅!”演习总指挥秦基伟司令员向小平敬礼报告。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人民军队忠于党》等军乐声中,各参演军种、兵种受阅方队经受了以小平为首的中央军委检阅。
“向右——看!”
军旗卫队,三军仪仗队,参加演习各部队方队,一队队在经过主席台时,各方队指挥员此起彼伏吼出军队最强音。
受阅方队全体指战员手持武器、45°面向主席台踢出震天动地的正步接受检阅。
为时数天的演习在整齐豪迈的分列式中结束。

月余。
大队部。晚饭后。
胡大队与李方辉单独谈话。
胡大队:“演习完了,你有啥子想法。”
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演习完后,尤其作为蓝方的许多人内心都受到了很大触动,心里沉甸甸的。平时没少看欧美俄关于空军的纪录片、战争片,经常切磋比较、战争打起来会如何如何、我们如何对抗;从军种到兵种、从时间到配置、从机动到补给,自身从个人技术到整体编队、缺乏立体空战意识、离不开塔台引导、需要时铺张浪费太多而平时得不到、信息传递过程一人慢一秒结果就不好说了;可战斗战役中的偶然性、突发性、不可预测性决定了每个纰漏都可能是致命的。从团部到大队中队各级检讨会上大家也热烈讨论、谈感想,甚觉差距挺大,但完了后慢慢也就淡了下来,无非还是暴雨后的阳光灿烂,又或者是“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风来疏竹,风去而竹不留声?”这让李方辉如噎在喉。
“哟,你们都在。”教导员推门进来了。
“文书。”教导员脱帽脱衣找文书。
“帮厨呢,还要安排电视。”胡大队解释。
“嗯,这天是不凉快呀。”教导员是北京人。
“正好你回来了,过来过来,我们一起聊聊。”胡大队道。
教导员左手端茶缸,右手拎起他木质靠椅最上方横杠放过来:
“什么事?”
“我和方辉正在聊这次演习的事。”
“这是个好题目。”王教导员很赞同,坐下。
“今天刚巧有这个兴致,刚挑起话头,你回来了,我们可以比较正式的聊一聊。”
“太好了,我也有不少感触。”教导员忘了什么,又起身回桌前拿起电话:“要炊事班……炊事班吗?我教导员,文书还在吧,嗯,给我下碗面条让文书端回来,嗯,好,就这样。”挂了电话,如同下棋摆开车马般,一边摆好茶缸,一边解释:“我还没吃晚饭。”一副准备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样子。
胡大队:“媳妇啥时到。”
教导员:“明天。”
胡大队:“你继续,方辉。”
李方辉:“演习太假了。明明我们师的战役设想都与实际发生的差不多,我们也故意放到了中空近距离交战,居然还要被告到北空说不配合。人家真是米格25,真进来依照意图守一个星期怎么守得住。在现有基础上如何适应现代化战争,我们需要在三五年内有一个很大提高。”
教导员:“适应现代化战争,这个连军委都知道,甭整虚的,简短直说。”
胡大队:“看来‘人民战争’的概念很难适应现在了。”
李方辉:“是。”
李方辉:“我们的演习与我们这些年看的专业纪录片差距太远。技术上,离不开塔台,单机难以独立执行任务、编队很成问题,空中训练严重不足——这我们都知道训练大纲都完不成、不少飞行员看航图有障碍,紧张起来经纬度分不清、转场过来的无法识别地标连指定空域都飞不到、对自己的飞机不熟悉,操作起来磕磕碰碰、手感不好,动作迟钝、心理压力大;装备、训练水平都亟待提高,《参考消息》里外国评论说我中越自卫反击战是一场原始战争。尤其是我们空军,新兵种,高技术。”
胡大队:“《易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们缺乏适应现在的战略理论,唉,军委都是一群陆军老头。”
教导员:“哈哈,直接攻击军委了。‘战争策略其实滞后于战争本身’,原来打胜仗的经验,只有在下一次战争中才会改变。二战中法国败给德国,就是死抱着一战时的经验,相信马奇诺防线能够抵御德国的进攻,想不到希特勒来了个迂回‘闪电战’——人类历史上从来没出现过的数千架飞机配合大量坦克加伞兵空投和机械化陆军的立体战。”
胡大队:“我们耽误了太多时间。”
李方辉:“军装还需思想武装。”
胡大队:“什么?”
李方辉:“军装还需思想武装。我们应该清醒认识到,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利益之争的话,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意识形态之争了。现代战争要的是意识形态的趋同,不再是以前的攻城掠地俘获女人了,保卫的不是国土,而是‘生活方式’。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觉得我们的军事文化也有很大问题。偶尔看过一份资料,原来‘文化大革命’还不是我们首创,十九世纪德国搞过,由此奠基了德国的国民性。大同小异,我觉得我们缺少一种,嗯,类似贵族的普鲁士的一种高尚文化。我们现在其实尚未摆脱游击习气,农民当兵是为了解决温饱,城市的孩子当兵是为了安排工作,很难谈得上理想、荣誉、责任,本身就缺乏革命的自觉性。再讲我们是农民的军队是不适合现代化需要的,这不是忘本骄傲,是进步的需要。农民起家的就不能成为地主、企业家、工业家、革命家、思想家,就不能成为……贵族?我们本来都是农民。我们缺乏在新时期下革命军人的一种精神,我们需要一个军事文化变革,或直接可以说是军事文化革命,没有了灵魂也就谈不上技术,没有‘道’也就谈不上‘器’,除了正义性之外是不是还包括理想、荣誉、责任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是这样理解‘又红又专’的。尤其现在军心不稳、待遇低、条件差、大家都想干地方,解决和平时期军人的意识形态是个大问题。”
胡大队:“嗯,有道理,除了强调听党的话,军人荣誉感讲的很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能留住人也未必能留住心,荣誉感很重要,这些年我也挺有感触。”
李方辉:“还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站队问题。现在‘拉山头’、‘送礼媚上’挺厉害,学地方那一套。一个同志犯了错误或得罪了领导,大家都嘴不是嘴脸不是脸,躲瘟疫那样躲着,让人心寒。雨果说‘在绝对正确的英雄主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我们……”
教导员打断:“军人存在是为了和平,和平又是军人的悲哀。”
李方辉:“‘荣誉是军官第一生命’。我们的干部缺乏一种威严,一种……嗯,信仰的威严。美军陆战队是一支任务最重伤亡最大的军种,但它不是征兵制,是志愿制。二战时期报名参军的照我们标准都是地主家的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志愿参加陆战队不是为了生存,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为了荣誉;我们奉《三国》为经典,而视阴谋为耻辱的普鲁士军人的强烈荣誉感是不是也很值得我们现代军人借鉴。”
教导员还以一种严肃警告的眼光。
李方辉:“对不起。”
教导员:“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学习西方的军事思想、军事技术,但你这话太出格,普鲁士那是德国人。”
李方辉换了个说法:“胡大队说得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好像算术与数学,算术是个应用,是器;数学是门学问,是道。根据我军特点,战术上应该大力发展双座机、大量增加空训;战略上我们需要一场军事文化革命。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两项搞个课题,深入……”
教导员:“打住吧,我们这些话现阶段风险太大,不是时候,不建议。”
大家心里明白,默不作声,就此作罢,各自洗洗睡了。
文书端着一大碗面条回来,教导员没有吃……

第三乐章 行板 我在天上等你
 
医院。
梁红与老李的继续对话。
“我问你,”
“嗯?”
“你在天上那么多年,看到天堂了吗?”
“啊?从来没那么想过。”
看见老李思忖的样子,梁红笑言:“我不该问这个。”
“不,”老李不放弃认真回忆:“我想想,这算是个新课题。”
梁红安静等待。
“看到过。”回答是肯定的。
“什么时候?”
“有一次,临角爬升,那天气象很好,我确实感觉到天上有类似天使浮现,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云彩的光合作用,不是真实的,但个人感觉还是很真实的。”
“你说,”梁红:“方辉,我们都是普通人,这辈子也算兢兢业业,与世无争,都做了我们应该做的,”梁红轻咬下唇脸露腼腆之色:“我们能去天堂吗?”
老李:“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你也迷信上了。”
“不是,”梁红解释:“你说过,牛顿晚年一直沉迷《圣经》,认为《圣经》包含了人类密码。既然已知,就应当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那我们离开这个世界,能去到那个‘已知’的世界吗?而牛顿又是推翻古代占算学的现代科学奠基人,这也算是科学,不是迷信。迷信是不问缘由的盲目相信,科学是刨根问底,究其穷理,分门别类,不对吗?”
老李瞠目结舌,他哪能想到梁红——一个跳芭蕾舞的、跟科学、哲学几乎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女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很有见地的哲理。他原以为梁红不过是需要一种精神慰藉,需要一个安详能走的依托,但妻子极富哲理的语言,让他明白了这是做过功课的妻子需要一个严肃的讨论。老李敛容打起精神。维护他人尊严也是每个人的义务,此刻他必须的要给予妻子一个明确满意地回答,想到这儿,老李心里有了底,笑了笑:“天啊,这是我娶的媳妇吗,真是‘女大三抱金砖’呀,这话我说的有几年了吧。”
梁红面露得意之色:“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老李绕了绕,刻意不接“人之将走其言也善”的茬:“天堂在不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好人一定有个好去处,当然好人的定义需要界定。先不说这个,这个‘好去处’姑且我们就叫天堂吧。我十分欣赏你的这个严谨的科学态度,像个党员了。”
梁红白了丈夫一眼:“去你的,就你进步,我们女人除了跳跳舞做做饭就不会别的?我头发长可见识不比你短。再说,我入党跟你差不多,要不是出身,我早就是你的党小组长了,哼。”说完这句话,梁红居然有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
老李急忙点头不再回避:“是是,要走之人是老大,我向党小组长汇报思想。”
梁红美得脸颊泛起红晕:“说吧。”
老李干咳两下:“我先组织一下,”用手指在太阳穴画圈再比划几下,梁红静静等待。
许久,老李开腔了:“去‘天堂’应该是我们人类最高的幸福追求。但到底什么是幸福?生不如死,死是幸福;生无可恋,孤是幸福;钱被勒索,穷是幸福。不堪名累,寂是幸福。解决天堂问题就得首先解决幸福问题。幸福,是人的自由意志不被左右的无限发挥,事实上我们人类因受到时间的束缚是谈不上无限幸福的。因为人类生命从降生那天起,便开始了面对死亡的恐惧之旅,再受时空、人群、阶级、贫富、穷达、族群、性别、生理、心理、情感、认识、伦理的制约,只能是时间长短不一、空间局限大小的幸福。也由此上帝或者苍天便赋予了生命的自我保护意识。”
“你还记得儿子小时侯?”老李:“我酒喝多了,推着儿子。回来路上一个下坡,我刹车过猛把儿子惯出去了,儿子直接糊在水泥地上。我以为儿子一定没了,谁想到哭累了睡着了,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会儿他才8个月,还不会走路。说明什么?按常理,换作已知恐惧的成人,估计伤势会比较严重,为什么?说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差距非常大。”
“至少三维世界里的任何生命都有自我保护意识,树,花,动物,自然生态的恶化也会促使地球保护自己,例如我们现在常常说的大自然的报复。所以,我们谈的只能是一种有限的幸福,也就是说,在时刻受到死亡威胁和社会环境左右的大前提下,能够实现多少个人意志的幸福。所以,解除时间恐惧和空间伸展才是人生追求的物理空间的无限幸福。所谓‘无限幸福’其实是指精神感觉满足的幸福。精神满足就是空间伸展的一部份,例如相互心仪、超越自我、价值体现等,并不是那种物质的满足、投机的快活。死亡恐惧我们无法解决,唯有精神满足可以通过想象、认识解决,这是人类在三维空间可感受的最大幸福,其它都是快活。活的畅快,生是幸福;二人扶持,双是幸福;钱能买包,财是幸福;权能通神,官是幸福。任何事物都是一把双刃剑,任何好事都有副作用,阴阳双面如影随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是这个理。苦难催人奋进,满足令人堕落。或许你的幸福是对别人的伤害,例如你成功当了处长,必有许多当不了的人受到了伤害;例如为了满足人类追求‘最鲜嫩’,我们箱养小牛,让初生小牛短短三个月的一辈子不能动弹而后供人类享用而后生不如死。”
“再有,幸福跟痛苦一样是一时的感受,具有强烈的时间局限,没有永远幸福的人,也没有永远痛苦的人,当你痛苦时你的生理会自动调节脱离这个不好的情绪,例如自嘲、打架。我们吵架时至少我们双方心里总有不快,我们婚姻再幸福,你不能说当时‘不快’时你也沉浸在幸福之中,更不能说‘我给你幸福’。谁给都不对,这是一个很反动的口号,我给你幸福我就凌驾于你之上,‘为人民服务’从某个角度说是以上俯下的姿态,你喜虐待,也得我喜被虐待才行,没有对等何来幸福。我们之间的相处,成长环境、地域文化、价值观异同靠什么解决,沟通、商量,说的大点,就是谈判,相互争取,再相互给予达至通过‘交换’相互平衡。要不,我们俩人,是你给了我幸福,还是我给你了幸福?一句话,找到自己爱什么。好,以上是谈幸福的前提条件。我们现在明白了,开始说天堂……”
梁红打岔微笑递过手中儿媳妇切好的苹果:“这是我给你的幸福。”
老李接过苹果片,手里把弄放进嘴里:“这是犒赏。”
梁红:“嗯,你说的对。”
老李信马由缰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延续着思路继续往下走:“好,解决了幸福的前提条件,谈天堂才有意义。那天堂到底在不在呢?”
“按道理,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者。但其实很多年来,我们天天喊口号却并没有弄懂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口号文化很可怕,大家都摘章截句、断章取义,似有所感又不解深意,让我们陷入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知半解,再拿这个肤浅的认识去教化。本来我们的传统理论思想其实几乎是停留于经验层面里的‘不愿知其所以然’的非常现实的顺应操作,并没有现代文明那种通过顺应现实、审视现实、批判现实,来达到改造现实走向自由全面发展的对形而上的追求。这也是我们常说的西方人更‘凶悍’的主因,我们是顺应,是顺应过去的思维,人家是追求,是追求未来的路子,相比之下,他们自然更具攻击性。不是因为“狼性”,我们还搞什么狼学校,前段时间看一个央视采访,那个有钱人说希望自己是‘孤狼’,简直胡扯,狼也是社会动物,‘孤狼’是活不下去的,是被群狼抛弃的那一个。其实都是唯我独尊的思想作祟。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我们好像得到了很多,可在我看来,一方面大家更多的是像无头苍蝇胡闯乱冒,加之不正确的财富观念,从一开始缺乏一个正确完整的理论指引。改革开放没有错,但不能简单地说开放门户让大家富裕起来就完事了,拿经验管理去抵抗认识管理,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夜郎自大、抱残守缺,不走样才怪。”
老李停了停:“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老家和你父亲的对话吗?”
梁红引用老李的俏皮话来了句:“不能忘也。”
“在跟你父亲的对话中,我就讲了这个担忧,当然了,那会儿只是一个模糊想法,”老李摇摇头:“”弄明白一些事是后来为提副团加分,我报考研究生,学的是指挥,有‘政治哲学’选修课,哲学让我弄懂了很多问题。总之,把幸福单独抽出来谈是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的,为了政治搞专题就更有了点别有用心了。我哋总结,幸福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傻人有傻福,无忧无虑半夜敲门心不惊的人,一种是得到精神愉悦实现最高自我价值的人。”老李拿出一包“羊城”,抽出一支,点上了:“还有,我尤其想提一下‘中庸’,”
梁红赶忙小声制止:“你当这是家呀,医院不让吸烟。”
老李蛮有把握:“问题不大,现在又没外人,护士这会儿不会进来,阳台那通风,来人就掐。”
梁红不无埋怨:“要抽也抽点好的呀,我们退休工资也不少,听小军说这才3块钱一包。”
老李笑了:“你不懂,这个好抽,劲大,跟你一样,病好不好不在房间,都是尼古丁,反正都是‘吸毒’,何苦多花钱‘吸毒’,还是自己喜欢重要。再说了,你真走了,我万一舍不下你,不如早点去会你。”
梁红白了老李一眼:“‘万一’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我走后另再找一个?”
老李用手点点妻子:“怎么你也老没正经,拿我开涮。”
梁红:“现在有钱人不是都兴找个小三小四的吗。”
“我们都不是有……”老李倒磨不开了:“不,我就没明白,小三小三的,怎么没小二,小二才对嘛。”
梁红:“谁知道,还不都是小军他们传闲话传来的,”想想也不对:“我还是没弄明白,那我们算什么,两头不靠呀,又没实现最高价值,也不是傻人有傻福。”
这回轮到老李笑了:“我不是将军,你不是明星,但是,你把你的工作做到最好,我一辈子保卫祖国,我们都尽职尽责,都问心无愧,没负累国家,难道这不是我们心中的理想吗,这不是让我们安闲自若心满意足的理由吗?人生最高价值不全是靠职衔体现哋,当然那是一种是政府认同,但不断超越自己才是真的。我比别人笨,比不过人家,但我尽了我最大努力,你种粮食600斤,我种610斤,多出的10斤就是我个人价值,但职衔不还都是农民么?这些人都有资格进天堂的,”老李得意徐徐吐出一口烟:“小鬼,功利了哟。”
梁红:“讨厌。”
老李补充:“我可能说得有点乱了,总之,你明白那意思就成,我们是社会主义者,但我们的政治观点却并没有从人类社会的广度出发,更多的是从‘家天下’的传统思维出发。任何一种文化都是有缺陷的。别说民族文化,就是全人类文化也存在巨大缺陷,例如所有的科幻电影处处都体现了人类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就是一种夜郎自大的愚蠢吗?人家都上门了,我们还出不去,也能打赢它?超越人类的先进物种演化得跟野兽一样。”
梁红:“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好吗?”
老李沉重了些:“教育,都是教育。一个是解读的扭曲,一个是需要升级改造,好东西解读错了,不好的不能扔,供奉起来神圣化恐吓大众。恐吓本身是出自于不自信,以诋毁挖苦别人来武装自己那简直就是自卑了。我们的教育是压抑的,是有天花板的,这个天花板就是‘忠’、‘孝’两字,照鲁迅的话说叫‘吃人’。‘忠’、‘孝’就是‘服从’,服从上级服从长辈,而不是以对错划分。不能说话自然勾心斗角,玩心计玩心思,有话不敢当面讲,最后大家只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讲是非对错,没有检讨怎么进步,结果便是流于表面的‘师以夷技以制夷’的学技术不学思想,”顿了顿:“我们缺乏《亮剑》精神,‘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们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是一种功利文化,机会主义,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我们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庭教育,我们的父母想当然把子女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跟养宠物没什么区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没有注重孩子的心智培养,失去自我而后盲从与大人,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心理能健全吗?只能成为偏激的‘好斗公鸡’。一方面不注重孩子的个人成长,一方面又因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而去偏溺,却培养出唯我独尊而又欺软怕硬的品性,自然延伸出双重标准、阶级歧视。说人民解放军保卫国家值得尊重,那农民呢?没有农民我们连饭都吃不上,我们常说‘民以食为天’,他们不畏劳苦、甘做没人看得起的底层绿叶,那农民不应该获得最大的尊重吗?当兵是用纳税人的钱养活你,你不用挣钱养活自己,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挺身而出以命相抵,是双向选择。父母爱你,你会不爱父母吗?都是双向选择。获得尊重是在你做出了超越职责的牺牲,那600斤一亩你干了1000斤,车工允许误差1毫米你误差0.1毫米,不同样值得尊重吗?没有孰高孰低,都是社会分工,没有特殊不特殊,不能搞阶级、职业歧视。所以,在这样的心智下,我们去讲孔子的仁爱,老子的《道德经》,可想而知能曲解成什么样。最重要的,你提出一个理论,你必须要证明它,这是我们无法弥补的欠缺。再说,我们的说教绝大部份都止步于‘为人处世’层面,几乎没有对事物本质的‘求索’。‘实事求是’的‘是’,是‘色是’不是‘空是’,是对看得见的肯定,并不是对看不见的求真,庄子《逍遥游》里表达的‘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种充满理想主义的信仰,‘不怕县官只怕现管’的我们有几人付诸于实践?所以我常说我们各个都是政治家。”
“‘社会’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看似松散实则非常紧密的庞大的系统,也算基因排列,也包括地球上所以生物、物质在内。”
老李深吸一口烟:“越扯越远了。最后我再证明一下到底天堂在不在。在我现存的物理空间里我们现在基本可以肯定了四维空间的存在,所谓‘三维空间’就是在长宽高的空间基础上多了一个时间限制。如果没有了时间限制,也就没有了生老病死,对人类来说就是天堂了;但同时必须加以说明的是,人类还有个意义空间,也就是精神空间,是不是也可以说是‘量子空间’还不肯定,当然也有可能在三维空间里物质与精神可以‘统购统销’。在意义空间里,我认为有意义实现了自我那才真正是得到幸福,而不受物理空间所限制。”
“还有,从生物性来讲,自私是一定的。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决定了生物性的基本,所以,只有自己舒服了,才会不介意别人舒服,自己天天活在仇恨里,怎么可能希冀他人过好日子?我们大部分人并没有从家庭里获得‘舒服’,所以看世界往往是偏激的、灰色的。怎么可能‘大河流水小河满’,难道是先有太平洋然后才有喜马拉雅的山泉吗?人类只有彻底解放自己,才能最终解放全人类。”
“最后注脚一下。构成生物性基础的有两个。一个是死亡——产生恐惧,一个是延续——产生性爱。”
梁红安静听着,看着眼前变得陌生的丈夫,有点敬仰。
老李:“好了,思想汇报完了,想吃点什么。”
梁红没接茬,心满意足抚着老李的手背:“我得谢谢你呀,你兑现了你答应我父亲的话,永远对我好,永远让着我。”
老李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老妇又被儿子们架着回来了,他们频频向老李两口子点头笑着表示打扰。
“没关系,没关系。”老李也狼狈藏着香烟,客客气气回应。
还有“中庸”没谈到,不过今天看来环境不太允许了。
等房间恢复安静,梁红右手紧紧握着老李左手压低音量流露心声:“我们家简单,没什么要交待的,我就是舍不得你。有天堂没天堂,有地狱没地狱,好好待我们的孙子,你一直在天上,我就在天上等你……”
老李右手也握了过来坚定的:“等我。”
没多久梁红走了。没见着第三代就走了。

妻子走了。
连同把李方辉的心也带走了。
现在不同了。人的死亡不再是开个追悼会火化了事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陵园,有了墓地。原来不但只是烈士有陵园,大概人死的瞬间,都是不见了21克,人格看似终于也平等了,普通人只要愿意支付一笔钱也是可享有一块四方见长有照片的独立阴宅的,但愿不是西学东渐的结果吧。当然,烈士陵园不同,他们大多是合葬的,是一群明知螃蟹有毒,而为了民族的的进步和自由意志的获得,甘愿付出生命的勇士,哪怕理想不一定对,哪怕牺牲的不一定壮烈,但是永远非常值得我们后人敬重。至于其它嘛,不过是更多为了得到庇护的封建思想余毒。据说,美国通过实验证明,人在死亡瞬间有21克不翼而飞。老李想不明白,国人为何如此重视躯体,躯体不过是供灵魂附着的臭皮囊,灵魂走了,臭皮囊就真正成了钱钟书说的那样:她没有心,不过是日子久了肉有点变味。至少,缅怀祭奠的应该是灵魂,而非躯壳。
来去无牵挂,何劳他人相寄;
生死路清晰,无需萤火惑道。
妻子走了,我理应相送,我们是一家,是社会的基本结构,等我走了,这个家就散了,而这个解体的家便成为历史,未来则交由儿子的新家去奋斗了。经历过不少火葬现场,经历过追悼会那一时肃穆后的仿佛只为了大吃大喝一顿客套应酬而已,那更像个提线木偶们的聚会。老李这样想:不,我死后绝不被烧,绝不被埋,宁可腐尸供鹰叼食,宁可冻挺荒山,宁可遗忘水渠,宁可老死家里直至某一日被发现……
“好好待我们的孙子,我在天上等你……”老李牢记妻子这句话。是啊,既然人已去它处,何必还需浪费这里的一块地。所以,老李没有找墓地,追悼会也很简单。两人在广州都没有同事,只有老李几个老同学,妻子的两个弟弟和小妹。老李捧着还算不上老伴的老伴骨灰盒和儿子、儿媳妇直接回家。老李进到他和梁红共同居住的房间,安放在卧室中央的老式电视机旁唯一可摆放的地方,电视机上并排悬挂着父母照片,旁边是一大一小梁红遗照和她年轻时梳着辫子的黑白照片。照片正对着床,是老李每天起床睁眼就能看见的正中位置。
老李和梁红早就商量好了,退休后一块儿全家迁居广州过几年团聚日子,既弥补过往老李长期不在广州的遗憾,也顺道颐养天年。梁红满五十五,已经退休了,她父亲走的早,母亲前两年也走了,弟妹们也各忙各的,没有了牵挂,他们在梁红单位分的房留给了小妹;老李这头老人也陆续走了,没什么额外收入的父母留下一所住房和积蓄;儿子大学也毕业了,早早和同学成了婚。这不,等老李办了退休手续,回广州刚过上安定生活,儿子媳妇都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才一年梁红就倒了,很快……
一股熟悉的味道、一曲婉约的老歌、一句久违的话语、一个似曾相似的情景,瞬间都会把人带回心碎的过去。
那朝霞般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微微沉吟地低头、初秋的丽人、锥子般的目光、毫无掩饰对丈夫的疼爱,一切一切……美好的回忆总是很伤人的,尤其是生离死别……
这回真的是人去房空,灯还没开。昏暗中,虽然还明明到处留有妻子的味道,但妻子住院后再没回来过……只剩下孤零零一人的老李双手捧着脑袋低头坐在床尾梁红遗像前。远远看去,他双肩颤抖,估计老李已痛彻心扉老泪纵横……

第四乐章 快板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面对光明,阴影就在我们身后

月球。
一个荒凉寂静,除了土色再无任何色彩,并似乎无任何生物迹象的球体。即便有色彩谁又说得清是否幻觉。
黄昏。
他找到一块适合能坐下来的土石墩,面向地球坐了下来。
月球面上随便一块儿石头至少都是35亿年历史,其考古价值毋庸置疑,肯定比地球的源远流长。地球的几次大清洗早已让地壳面目全非,过亿年的东西并不多。
向右歪歪身,他从左裤兜里掏出一包“羊城”烟,抽出一支,轻捏烟尾处将过滤嘴部分送入双唇间,再向左歪歪身,从右裤兜里掏出一把银白色古旧式很有质感煤油打火机,“砰” -打开机盖,“嚓”——滑动机轮,“腾”——火苗窜出,他将烟头对上火苗点着了香烟。昏然中,火苗一闪一缩的不甚光亮照衬出一个饱经风霜、笑起来左嘴角先不自然向上扯起的属于人类雄性的黑红脸庞。
我们的视界无法直接看见光年外那灿烂且巨大的恒星爆炸,也无法直接看见那美轮美奂得足令我们窒息的星云。于是,在他的视界内惟一看得见的足够大的,就是眼前这颗近在眼前的一半沉浸黑暗一半呈现湛蓝、浮现着如棉花般或朵样或片状白云、缓慢滚动的仿若沉浮于海洋中的蔚蓝色行球。
但他知道,整个宇宙在黑暗掩盖中却在第一力的推动下和“四种力”的作用下,正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不在剧烈运动着,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不在演奏着诞生与灭亡的生命交响曲,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不在向四散奔忙逃逸,直到原力消失。在这个目前尚未发生足以灭绝一些生命的更大动作的局部,惟太阳的光辉于各类球体的折射中,让深邃黢黑的宇宙布满了星星点点,让他感受了一些生命的气息,谁说宇宙死寂?
月球是荒凉的,可对比模样凶残丑陋、真相可怖嶙峋的彗星起来,月球就是一名温柔且美丽的娘子。虽然未见嫦娥舒广袖,亦未见吴刚捧出桂花酒,但是古老传说还是让冰凉月球有了一丝暖意,一种由蔚蓝色行球上的人类传递过来的暖意。
虽然听不见宇宙的暴动,但他却能隐约幻听蔚蓝行球的喧闹……
宇宙的诞生是自然发生的,还是物为设计的,不得而知。蔚蓝色行球上的生物是自然衍生的,还是物为设计的,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种叫“人类”的直立生物似乎是控制行球一切的主宰者。他们营建了行球世界,建立了各式各样的人为建筑交错耸立于大自然间;他们本能地极力追求着速度,似乎渴望摆脱三维空间的束缚,向四维空间挺进,而且近来提升的速度在计算机帮助下出现了越来越快的趋势。
进步与危机并存。工业革命的三次超越带来的速度提升,似很快会将人类带到了四维空间的边缘。当然,这是人类亘古以来的梦想。但依据牛顿“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第二定律,看来还没准适用于这样一种“喷射”环境,既“进步能量所释放出的负面能量亦大小相等,方向相反”。若然如此,那么可以假设:一个生物的造就必定伴随其生长环境的毁灭。同样,我们还可以这样推理,一个生物的脱胎换骨,必定是其移居后的凤凰涅槃。果真如此,那么这颗蔚蓝色的行球不过是孕育人类新一代文明的“裹尸布”。
跟“所以的政治皆有黑暗一面”一样,正负能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白昼黑夜的自然规律,是人类生物性及精神性的对半交织。有正能量就意味着有负能量,否则能量就无所谓正负。而正负能量也是相对而言,带有主观愿望的正负能量则更明显的具有偏颇性。我们不能说只要阳光,不要黑夜,那不是人为选项,是正因为有了阳光普照,又有了黑暗的滋润,地球才能衍养出符合生物存活的时空,才有了人类。对于生存于三维空间以下的生物而言,最大的负能量莫过于死亡。可不正是因为有了时间的“约定”,才会“倒逼”生物们优胜劣汰、自我改造、追求长生不老吗?“客观”很重要,是认识一切的基本态度。
精神没了,人也就完了。人类若果浪费了“上帝”吹进人类鼻息的那口“仙”气,只是按照生物本能的下意识胡闯乱冒,这无异于自甘沉沦与猪牛狗羊并列。
华丽的天花板下,浮夸之风长盛不衰;人人怀揣一颗“玻璃心”四处胡闯乱冒;民粹者脸上洋溢着浓郁的得意之色,以为吃成了胖子便天下无敌,消耗大量资源造就一支蜡烛,然后说我照亮了世界。出点状况,就嚷嚷站起来了。可原来体力不支并不代表“倒”,原来没有“倒”又谈何“站”起来。任何停滞于表面功夫的文化,本质上都是缺乏深度的流氓文化。使劲嚷嚷,不正中了那句“天桥把式——光说不练”了吗?改造国民性的道路确实漫长,不如打鸡血来的轻巧。数千年的“替天行道”真为人们带来光明的前程?“皇帝新衣”的那条禁线不正是我们需要跨越的吗?唉,人类真不是一群省油的灯。
没有不会改变的世界。进步的世界一定是激烈的动态的,僵硬的世界相对是黏稠的静态的,无病呻吟没有意义。人类社会没有高尚的人,只有对“利益”理解不同的人,然后通过“算计”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所谓“贵族文化”实质是一种气质表达,绝非外表的举止协调、道貌岸然或假装的挥洒。无论如何,当你的人格站在了“一览众山小”巨石上,你就有了来到“平流层”的资格。迁怒、傲慢、自以为是其实是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的自卑表现形式。别做“井底蛙”。
冷了,他不禁由心底打了个冷战。
没有任何痛苦比失去理想更痛苦。
烟也吸完了,“唉”,他轻叹一口气,扔下烟蒂,起立,用脚尖将烟蒂按韧入土里,转身背对蔚蓝色的行球反向于月球深处踏实地走去……

电视机前。
老李看着电影《遥远的桥》。
他无法理解电视台为什么播映的不是原来的16:10画面,而是上下遮幅成了2.35:1的画面,而且越是大片越要遮。16:9已经够糟糕了,不弄成2.35:1就不够时尚。老李挠挠“圆寸”的头顶,如果因为时尚而刻意破坏原来的画面,断头断脚、掐头去尾,难不成粗暴践踏美学属于令人哭笑不得的当今时尚?还有一些试图恢复原尺寸好心人,再在被遮的基础上左右又砍一刀……就这样,轻轻地悄悄地不在意地拉下了“有卡拉却沒有音乐,有故事却没有文学,有滑稽却没有幽默,有文凭却没有科学精神”的遮美丑幕。
索性关上电视机,想了想,打开音响听起了《黄河大合唱》。

咳哟!划哟……
乌云啊,遮满天!
波涛啊,高如山!
冷风啊,扑上脸!
浪花啊,打进船!
咳哟!划哟……
伙伴啊,睁开眼!
舵手啊,把住腕!
当心啊,别偷懒!
拼命啊,莫胆寒!
咳!划哟!咳!划哟!
咳!划哟!咳!划哟!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行船好比上火线,
团结一心冲上前!
咳!划哟!咳!划哟!
咳!划哟!咳!划哟!
咳哟!划哟……
划哟!冲上前!划哟!冲上前!
划哟!冲上前!划哟!冲上前!
咳哟!咳哟!
哈哈哈哈……

我们看见了河岸,
我们登上了河岸,
心啊安一安,
气啊喘一喘,
回头来,
再和那黄河怒涛
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直听得妻子走后颓废得一塌糊涂的老李热血沸腾起来。他似乎突然找到了方向——妻子走后能活下去的方向。开始迫不及待急急忙忙准备……

广州有座白云山

老李让儿子帮他买了一个便携式小音响开始每天爬山,腰间播放着军乐、以军人的步姿与节奏、每分钟120步的步速爬山。他仿佛在告诉世人,他有了另一种活法,一扫颓废、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生活质量与金钱多寡没什么关系的活法。
沿九曲十八弯百步梯拾阶而上的活法。

周末,白云山是广大市民实践“天人合一”的伟大去处。
白云山游人往来熙攘如织,却非依右相行,众皆择荫漫步,如有对撞,各让一步,非常相安无事,显出一片默契和谐。李方辉困惑,拦某道貌岸然谢顶智叟揖教。“兮?”老者诧异上下觑李一番,确认李十分认真,并无嬉戏之意,而后讳莫如深微笑答曰:“‘天人合一’乃我传统至宝。择荫而行乃顺应上天之德,非规则可比。人应顺势不可逆天,应讲利害而万不可讲良心,应讲谋略而万不可讲信用;故回归原始,回归大道,归根复命,无所谓是非,择荫而行又何尝?”
设立游戏规则又不耐烦自己遵守是“王法”;不讲是非和稀泥的“小康”是小农经济的安心当下。“你好我好大家好”无法生产变革思想。没有变革,就不会有超越,拿骑脚踏车的思维去开“法拉利”是个美好梦幻,也就是个美好梦幻。李方辉竖起大拇指,这可算是讨了便宜还卖乖了吧。“老人变坏,坏人变老”?
唉,上帝当初真是枉费心机,白给我们吹了一口仙气。老李顺脚踢开脚前一颗道间石子抱怨到:是啊,永远是守规则的人让着不守规则的人。可是,若然大家都是不肯守规则的人,规则就成了多余的东西,那么守规则的人就要成了“异类”,就成了少数派,就成了众矢之的,是免不得要被民主概念中的“多数”所淘汰的。若然,当人们通过投票选择“不要秩序”的话,老李倒是很愿意屈就。据说波兰人在实行民主后,就不愿意学德国的勤奋苦干,愿意选择像法国人那样过舒适优雅、充满诗意的生活。
老李笑了,左边嘴角不自然地先拉起地笑了: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上帝给了我们一个思维空间,我们却好死不如赖活着如猪牛狗羊般冷漠的无序的每日算计着口袋里那点钱的甘愿生存于不假思索的经验空间。就好比我们劳动了一辈子不过就为了很英勇地去满足口腹之欲,却从不曾知道给自己灵魂喂点什么——除了性之外,其实即便是“性”,至多也是通过物理运动去完成心灵需求、人的一味本能安慰剂而已一样。是啊,“伟大的时代是具有历史感的。唯有平庸的时代,人们才会只顾眼前事务并像猪狗一样为有限的施予感到幸福,从来不曾想到要把目光从食槽旁边移开,投向栅栏之外那绵延无尽的森林原野。”
 名利本是好东西,是改变世界的本能力量;可如果看不到“栅栏之外那绵延无尽的森林和原野”时,抬头看不到头上的星空时,低头看不到自己的内心,也就只能在有限的圈里挥洒多余精力信心百倍认认真真的搞搞“窝里斗”了。在这个有限的圈里,“自我意识”成了利欲熏心、胡闯乱冒、任着性子干一切事业的最佳理由。在这个自己是谁都还没弄清楚的年代,去荒谈“幸福”就显得有些不着边际的可笑了。
在这个星球上,以人格化的定义来说,猪在它生命终结之前于它有限的圈里无疑是最幸福的一群。无需自食其力、无需为生存操心、无需担心任何外来威胁、无需与任何野兽搏斗,没有人格化审美标准也就无所谓圈里的卫生条件、无所谓漂亮的颜色、无所谓环境的香臭或身体的气味是否讨主人喜欢、无所谓自由、无所谓责任。但即便是幸福的猪,也很可能有不幸福的时候——遇到脾气暴躁手持皮鞭的主人或遇到一个很穷的家伙,都很难保证幸福的猪是否时时刻刻地幸福。可惜,猪无法选择它的主人,只有服从它的主人,因为有鞭子呢。也无法自主生死,因为要看主人的心情。心情好呢,可能让它有可喘之机,心情不好呢,可能立马横眉冷对,又或今天赚了个一毛两毛的,心情大好,不是一般小好,需庆祝一番,拿它作祭;憋宝输了呢,心情不好,可能懒得举刀。跟猪是不用讲法律的,也无辩证可言,因为猪的世界既没有法律也没有辩证法,所以,决定了它惟有全凭运气去享受它在有限圈里的无限幸福。毕竟人们养猪的嗜好99%不是为了养“宠”,无非是靠养猪弄几个钱花花。
根据爱因斯坦的观点,时空就像一个舞台,无论台上有没有演员,它都在那儿;即使没有恒星或行星散落各处,时空也仍然存在。不过,物理学家洛朗·弗莱德尔、罗伯特·利和乔尔杰·米尼奇认为这个说法束缚了我们的思维。他们认为时空并非独立于其中的天体而存在。时空由天体相互作用的方式来定义。这样一来,时空就是量子世界本身的伪影,而不是某种需要与之结合的东西。米尼奇说:“这或许听起来古怪,却正是破解难题之道。”
易中天以为:梦有两种,一种为梦境,一种为梦想;梦境醒来就破碎了,梦想是通过努力可以实现的。
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相互交织、重叠、冲撞、嬉戏、随风摇曳。阳光透过密集树叶的缝隙见缝插针撒下来,有些晃眼、有些刺眼、有些养眼。李方辉躺在草地上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刺眼青天。一架波音客机迟缓无声飞过。等李方辉点上了一支烟,飞机的声浪才忽忽悠悠传了过来。
唉,傻姐姐,你以为飞行员在天上就等于在天堂吗?更何况,物理上天不难了,可对我们而言,精神上天还是依旧很难。
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此刻,仰躺树林里仰看着的阳光却成为李方辉的温柔乡。在被阳光包围下的温柔乡里,李方辉回想起过往那些亲热的片段……

小步舞曲 那些探亲的日子

筒子楼209室。
房间里,已更换“八七”式军装和大盖帽挂在墙上。
李方辉躺床上玩“俄罗斯方块”玩得翻江倒海,梁红在过道炒菜炒得油烟滚滚。
“方辉,方辉?”梁红叫李方辉。
无应答。
“李方辉。”声音更响亮了。
还是泥牛入海。
梁红手拿炒菜铲进来了:“叫你听不见,就知道玩游戏,不吃饭了?”
李方辉:“好不容易休假,你总得让我轻松轻松呀。”
梁红:“我每天练功、排练,我就不累?”
李方辉理直气壮:“你比我大,大的应该让小的。”
梁红反对,振振有词:“你是军人,应该保护我们百姓,你是丈夫,就应该让着你妻子。”
李方辉不干:“凭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部队家属就应该照顾好军人。”
梁红过来直接上床,偏腿一屁股骑到李方辉身上,挥动炒菜铲:“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你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应该让我。”
“糟糕,我把性别给忘了,”刚要起身,李方辉想起来了:“不对呀,你是‘白毛女’,苦孩子出身,吃点苦算什么。”
“现在解放了,我翻身了。”
“对对对,”李方辉这回玩够了真起身了:“要平等,要不江青那么厉害呢。”
“江青厉害?”这时,门口出现了向队长:“没有江青你哪儿认识‘白毛女’去。”
|“哟,队长来了,”梁红红脸慌忙下地迎上。
“小两口闹得还挺欢。”向队长打趣。
“没有,没有。”梁红试图找个理由:“都是方辉不好。”
“向队长进来坐。”李方辉也赶紧往里让道。
“你堂堂空军大队长,我这个队长算什么,”向队长开玩笑道:“你们小两口可真够火热的——我找梁红有点事。”
向队长和梁红去了过道……

练功房。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丰腴许多的梁红,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带领十几个新学员在练功。
十几个新学员手扶把杆做手位擦步练习。
紧锣密鼓。舞团准备新人排《沂蒙颂》和《草原英雄小姐妹》片段,参加全国“单人舞、双人舞、三人舞”大赛。
婚后的梁红已转为幕后。做为教练,培养新人的全部责任几乎都压在梁红身上。

在七十年代叫“文艺轻骑”,到改革开放谓之“走穴”的组织很快弥漫全国。
随着改革开放脚步,国家压缩开支,通货膨胀剧烈,各省市县文艺团体开始自谋生路组织“走穴”以弥补日渐窘困财政。
在团里的号召下,梁红身为第一分团团长率领不到十人及一台双喇叭录音机开始“走市串县”跳“四小天鹅”,就连“春晚”小品也跳起了四个男人的滑稽“四小天鹅”。
那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又欢欣鼓舞、有志者上夜校如饥似渴学习、无志者开始崇拜金钱挥霍生命的时代。
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混乱而开始兼容并蓄的时代。

“买台大彩电吧。”
“咱们哪买得起?进口的一万多,国产的……国产的有吗?”
李方辉:“我哪知道。”
“算了,”梁红:“别想了,你回来一次也就二十来天,将就吧。”
李方辉:“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梁红:“听说你们广东走私的便宜。”
李方辉:“再便宜也没有用,我上哪儿找走私犯,那是海关的事情。”
梁红:“我们存款两千都不到,有一半还是靠我‘走穴’的奖金,烧死你,还买大彩电,有了孩子我们靠什么养活他。”
李方辉:“什么话,有政府在,有党在,有钱没钱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嘛。”
梁红:“你想要男孩女孩。”
李方辉:“都行,我倒想是个女孩。”
梁红:“为什么?”
李方辉:“男孩得严格管教,女孩没那么累。”
梁红:“你倒懒。”

大队部。
李方辉小声嘀咕:“我当兵是为了保卫祖国,不是为了保卫政治。”
胡大队:“糊涂观念,什么保卫国家,保卫政治,保卫国家就是保卫政治,保卫政治就是保卫国家,你这个副大队长怎么当的,你的思想搞不通,怎么做下面的工作?不要胡扯。”
李方辉:“反正我不理解,改革开放总不能说就是只要钱财,不要理想了吧。”
“你呀,”胡大队:“还是广州人,思想那么保守,中央的意思不就是我们有了钱就可以实现理想了吗?”
李方辉:“你看看现在吃喝玩乐那一套,得挣多少钱才够花呢?”
面对这句反问,胡大队无言以对。
“一团浑水。”李方辉:“我凭军人良心做事,那些事我搞不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也不想转业了,直接复员或退休。”
“说这些还早,”胡大队手指点点李方辉倚老卖老:“你才穿几天军装。”
“还有,我很快就调团里了,这时候和政委的关系处不好你会很被动,懂我意思吗?”
“懂。”
胡大队语重心长:“政委是代表团党委工作,是贯彻师党委意图,那师党委又是贯彻谁的意图?不要胡说八道,管住自己的嘴,知道没有?”
李方辉低下头。
“不该看的书要少看,不该听的话要少听,党指挥枪,我们要相信党,社会乱,我们不能乱。你的正营准备很快就批了,这个时侯千万别跟我惹麻烦,听到没有?”
李方辉依旧低着头。
胡大队:“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真真正正从农村里走出来的人,我……”
“报告!”门外报告。
“进来。”李方辉。
值班员进来,敬礼:“电报。”
李方辉起身拿电报。
值班员敬礼。
李方辉点头。
值班员退出。
李方辉打开电报,四个字:“儿子起名”。
胡大队:“怎么样?”
李方辉:“儿子。”
胡大队:“有儿子了,别再胡思乱想了。”随即胡大队拿起电话:“炊事班……炊事班吗?我胡济海,你们李副大队有儿子了,晚上全大队会餐。等等,搞几支啤酒。”
李方辉:“但愿我儿子别像我一样单眼皮。”
胡大队:“怎么?”
李方辉:“你看,我父母双眼皮,我姐双眼皮,就我单单单眼皮,找谁说理去。”
胡大队拍拍李方辉肩头:“哈哈哈,单眼皮。”
李方辉请教胡大队:“起什么名?”
胡大队:“狗日的,你是他爹。”
李方辉下定决心:“军人的儿子,还有什么好叫的,就叫李军。”
胡大队:“没文化。”

空勤食堂。
大队部桌。
胡大队掰一块儿窝头状食物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嘛。”
“是吗?”李方辉也掰一块儿送进嘴里:“嘿,甜的。”
教导员从厨房出来:“味道怎么样?”
李方辉:“这还是‘忆苦饭’吗,教导员,甜的。”
胡大队:“这比高粱米好吃多了。”
教导员得意:“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才叫‘忆苦思甜’呢。”
胡大队:“硬是要得,这怎么叫‘忆苦思甜’呢?”
教导员:“你看哈,糠难吃吧,这叫‘忆苦’,加上玉米粒,多搁点儿油,再弄点红枣碎儿芝麻什么的,这就是‘思甜’,合起来叫‘忆苦思甜’。”
“哈哈哈,”胡大队冲教导员竖起大拇指:“‘飞机上挂暖壶——水平高’哇。”
教导员:“我跟炊事班长研究了一上午了。”
胡大队想起来了:“李方辉,菜地归你管吧。”
李方辉:“我菜地怎么了?不是都长的挺好吗?茄子豆角向日葵,养猪不归我管。放心,‘八一’时花生瓜子全包。”
文书兴冲冲疾步进来了:“副大队长,嫂子接来了……”

推开宿舍房门,李方辉看到梁红正背着他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李方辉蹑手蹑脚后面抱住了妻子。梁红知道李方辉回来了,并没惊着。
李方辉:“很抱歉,你生孩子我没过去。”
一心都在孩子身上的梁红正眼没看李方辉:“没事。”
李方辉:“单眼皮双眼皮?”
梁红不解,正眼去看李方辉:“什么单眼皮双眼皮。”
“儿子,”李方辉:“儿子是单眼皮双眼皮?”
梁红明白了:“双眼皮。”
悬了二十多年的心终于放下了。李方辉围过去看儿子。
生命的造化。一向对孩子没什么感觉的李方辉不由不爱眼前襁褓中熟睡的小子。可是,“生娘不及养娘大,有奶便是娘”,孩子更亲的是对他好的人。其实每个生命都归属于他(她)自己,只有走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生命才有意义。
纪伯伦说:
你的孩子不完全属于你,
他们是生命自己的儿女;
经由你来到这世上,与你相伴,
却有自己独特的轨迹。
 
给他们爱而不是你的意志,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见地;
给他一个栖息的家,
不要把他的精神关闭于屋里;
他们的灵魂在明日有专属的寓所,
你无从踏入,梦中访问也将被拒。
……

晚上。
“方辉。”
“嗯?”
“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转业吗?”
梁红身后推了推李方辉肩膀:“你认真想想。”
李方辉翻过身:“怎么突然问这个?”
梁红:“没事,就是想问问。”
李方辉:“睡不着?”
梁红:“嗯。”
考虑了一下,李方辉干脆坐了起来,摸黑寻找床头柜上的香烟。
梁红:“我跟你开灯。”说着梁红准备下床。
“不用,就这样挺好,”李方辉眼睛适应了过来,拿了烟,用一次性火机点燃:“唉,我十六岁参军到现在十几年了,考虑转业至少有一万次了。说实话,现在部队也没什么可呆的,什么都没有,飞机坏了修都没的修堆在机库里,飞行时数本来就不多,天天走地训,我的任务就是保证部队稳定不出事就行了,这就是小平说的‘要忍’,也不知要忍多久。不过训练团很快有新机型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老了,轮不上了,到时想不转都不行。不过,梁红,我十六岁当兵,除了当兵我还会干什么?”
梁红:“转民航。”
李方辉苦笑:“民航是大机,我们是小机,至少还要回炉一年,”李方辉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我不想脱军装,也想活得简单些,到地方我有点……感觉被判死刑的味道。反正现在部队也需要我们这些中层干部,”李方辉搭过也坐起来的梁红肩膀:“放心吧,站好最后一班岗,到时想不转都不行。”
梁红:“饿不饿,跟你下个方便面。”
李方辉来精神了:“好哇,方便面好吃。谁发明的?”
梁红:“听说是日本。”
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梁红倒当真了。
儿子则含着大拇指在一旁篮子里,睡梦中大概想着明天玩什么。

军中娱乐两件事。
打百分、看电影。
打百分通常都在周六晚上。政治学习、业务学习、理论学习、晚点名、看电影等占据了所有的晚上,包括星期天,只有周六晚大家可以洗洗衣服、写写家信、聊聊天、打百分。只要哪里忽然起哄哪里就是战场。再一个山呼海啸的就是“拉歌”了。
“拉歌”大概是部队最古老传统,我们甚至可以做这样的想象:井冈山上,‘八一’起义过来的穿军装的军人和穿土布短打的自卫队员们开会前相互“来一个”的情形。而看电影基本是每周两、三场。由于礼堂太小,所以放电影基本都在操场。各单位一人一个“小马扎”,一律整齐右手把握置于身侧,排队到操场后按银幕前划分区域,一声令下:“坐下。”全体都有,打开“小马扎”放置臀后坐下。各单位基本都在指定时间到达。很快,各单位站出一名指挥,“场站来一个”、“警卫连来一个”、“场务连来一个”、“机务大队来一个”、“飞行团来一个”此起彼伏开始“拉歌”拉输的单位便“大刀向……”、“我是一个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吼了起来。
都说当兵不如人,只有在这时当兵比人强。穿军装的坐在银幕前,不穿军装的家属和外来人员一律只能坐银幕后面。别看平日里家属、子弟推着自行车在失去自由的军人面前感觉都挺牛的,这会儿只能乖乖坐在后面看反电影。当兵的扬眉吐气都在这一把。
没想到医院的电影比部队多,几乎天天有。

空军第二野战医院。
开始以为肚子痛,然后到半夜疼痛加剧无法入眠。经连夜化验,红血球超出正常值增加两个零的异常飙高,“抗美援朝”回来的大队航医无法解释。这样,第二天一早李方辉就被送到了医院,留院观察。

病房。
手提旅行包的梁红出现在李方辉床前。
李方辉:“你怎么来了?”
梁红:“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方辉:“又不是有什么大病。”
梁红放下手提包,拉开拉链,一纸袋一纸袋往外拿吃的不说话。
李方辉:“生气了?”
梁红还是不说话。
李方辉一直小心翼翼查看着梁红脸色:“有没有让小姚去接你……要不要喝杯水……你先坐下行不行……儿子呢……是让妈妈过来带吗……我想吃的猪蹄带了吗……”
忙完了,梁红找了把凳子坐了下来。
李方辉:“不生气,不生气,不是工资都给你了吗。”
梁红微微低头,眼圈有点红了。
见状,李方辉急忙牵过梁红一只手:“怎么了,怎么了。”
梁红任由李方辉牵着她的手就是不吭声。
李方辉不再说了,静静等待。
梁红:“我是你妻子吧?”
李方辉:“是是是,以后我就是生个鸡眼也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梁红破涕为笑,从纸袋里拿出猪蹄:“不知道坏了没有。”
李方辉一面吃,梁红一面讲着儿子成长的一切琐碎事……

“看,多蓝的天啊。”
“从驾驶舱望出去,是一片无任何阻挡的开阔的蓝色天空。没有红绿灯,不会塞车,没有警察叔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看姥姥去看奶奶,看妈妈看爸爸,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阳,像鸟一样在空中飞呀飞呀飞。”
“爸爸,我长大也要开飞机。”三岁的儿子哪感觉到这些,只是觉得好玩。
一家三口玩着“空中旅游”游戏。
床上,脚尖冲上两腿两侧伸出,儿子坐前面,梁红坐中间李方辉在最后。
“压杆蹬舵,回杆回舵,反杆反舵,回杆回舵。”伴随李方辉指令,三人同时模仿驾驶舱内飞行员动作,右手做左压驾驶杆状同时左脚也配合做出压左舵状,然后回正,再相反方向做一次,然后回正。如此连续四次既完成一个起落练习。
李方辉半认真续上儿子刚才的话:“儿子,等你长大了也接爸爸的班做飞行员。”
儿子愉快答应。
梁红不干:“不行,这一辈子还不够我提心吊胆呀。”
李方辉笑了:“现在条件好多了,会越来越安全的。”
梁红:“那也不行。”
李方辉:“飞民航,飞民航。”
梁红:“别给儿子灌输这个,他自己选择。”
男人总是粗心的,平时不在乎这个,不在乎那个。此时李方辉终于醒悟,停止动作,双臂由后环抱妻子充满愧疚道:“对不起,肯定这些年让你提心吊胆了,”随即安慰补充道:“没事,哪有那么严重,其实出事的比率非常低,保护措施很多,还有降伞呢。我们‘陆航’比‘海航’好多了,再加上现在新机型开始列装,我们空军条件已有了很大改善,再说,该出事时走路也不稳当,放心吧。”
梁红一脸狐疑,似懂非懂。
老李继续解释:“我也就随便说说,不是正式的。”
儿子一心一意要飞行,不依不饶:“你们别说话了,快来呀。”
“来了来了,”李方辉:“压杆蹬舵,回杆回舵……”
……
星期天。
李方辉领着儿子去上绘画班。
梁红为李方辉买了套“高级”西装。
老李就是穿着这身“高级”西装领儿子上绘画班。
儿子在课堂里画画,李方辉在少年宫外无聊无奈等着。
梁红来了:“等儿子画完了,我们领儿子吃‘麦当劳’吧。”
李方辉:“太贵了吧?”
梁红:“总得让儿子过个周末呀。”
李方辉:“起码几十块呀。”
梁红:“我们也算打打‘牙祭’呗。”
李方辉不置可否。

麦当劳。
儿子兴致勃勃吃着汉堡包,喝着可口可乐。
老李梁红看着他们的爱情结晶微笑着、陪伴着。
儿子:“爸妈,你们吃那么少?”
梁红:“是啊,妈妈本来吃的就不多。”
李方辉双手举举吃了一多半的汉堡包:“爸爸对这个……实在不是很有兴趣。”
儿子:“爸爸在部队都吃什么?”
李方辉:“跟你和妈妈平时吃的一样,”他眨下右眼调皮道:“就是没有‘麦当劳’。”
儿子被爸爸逗得“嘎嘎”嘻笑。
……
晚上。
蚊帐里,李方辉陪着熟睡儿子躺在床上。
梁红在公共盥洗间忙着洗衣物。
也许是梁红的几次出入搅乱了儿子的好梦。睡着睡着,这小子自己睡掉床了,被下摆掖在被褥里的蚊帐包住了他,这小子懵懵懂懂一边不愿意睁开眼一边竟然自己迷迷糊糊爬了上来继续睡觉。
望着无知满足中儿子的模样,李方辉有了保卫一切的意义……

唐·吉坷德

李方辉选择的是一块与人工铺就整齐划一的草坪无关的僻静的杂草丛生的草地。
描述一个老头躺草地看太阳的情景,似乎总感觉不很协调,也颇为滑稽。因为这种情形无论如何都应是年轻人做主角,汗牛充栋的影视剧里何曾见过一个“圆寸”花发老头干出这种为老不尊的浪漫之事。在我们的文化里,所谓浪漫的表现也是有年龄限制的,大概这叫分寸。估计年过三十的男女在表现浪漫时都应藏着、掖着、躲着、闪着。人生的两头都要端坐静听,只有中间那一段让你蹦跶蹦跶是我们含蓄的表达——当然必须是以牺牲“菩提”为代价。
长叶竹柏、无忧、海南蒲桃、乐昌含笑、苦楝、布渣叶。被树木、时间、空间包围着的李方辉,巧的很,此刻正躺在无忧树下。不过,躺在无忧树下真的可以无忧吗?
欲实现与妻子承诺,必须购买“我在天上等你”的门票,李方辉算计着。
上帝也不完美,例如所有生物皆有10%的同性交配,女性生育必须付出每月一血的代价。既然不完美,那就可以算计。没有算计,人类哪来那么多阴谋论,没有了阴谋论,人类哪来那么多精彩故事。如果人类真是不完美的“God made it”,那么必定可以买到门票,要算计的无非就是算计卖票的“天窗”到底在哪里;如果人类是自然演化过来的,那么大自然也必有大自然的定数。定数也可以算计,要不那么多术士相师怎么活得滋润?李方辉此刻躺在草地上也打算算计算计。
天上自有天上的世界。从物理学角度看,上帝的世界,只有空间,没有时间,而人类物理学因受本身时空的制约,无法进入,那么,进入上帝之门的钥匙应该就剩下形而上学的“菩提”的可能。
可“菩提”什么呢?
1、人生所有履历都应排在负责任之后
自由人等同责任人。
过往我们都以为自由等于放任,可恰恰自由人最不能放任。
美国南北战争是一场人类战争中从未有过的为别人打的白主解放黑奴的一场战争。可资料显示70%的黑人并不情愿被解放,因为解放意味着自己对自己负责——没人管了,没房住了,没工作了——前路迷茫了,看看现在的纽约就清楚了。由此可见,这既是一个讽刺,同时也说明,在没有全面提高个人素质之前,匆忙给予自由未必是好事。也由此可见,我们离现代文明还远的很。
自由的前提是对自我行为负完全责,无法推诿的没有任何借口的负完全责。在不伤害他人下的个体自由发挥,重要的不是行动表达,而是思想的真实表达。任何人于头脑中的思想任何人无法剥夺,可剥夺的是表达,但如果表达被剥夺,那么人们就自然习惯于撒谎。
2、活出自我精彩
自负,是不分对错的辩解,属于自卑范畴;自然自觉的荣辱皆坦荡才是自信,而这种自信是装不出来的。
……
江边老翁钓鱼,来一老者。
“我很羡慕你的悠然自得。”老者曰。
“你呢?”
“我经历了很多坎坷、劳碌一世,现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可惜,你不如我般享受生命。”
老者笑笑不置可否。
……
他们都选择了自己的成功之路,他们都拥有了自己的故事,他们都享受了自己的一生。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器也通用术。道——方向、路径,战略;器(术)用具、技艺、方法,实现道的战术应用。先要知道去哪里,再去勇于冒险、勇于试错、超越自己、进化自己,让自己的人生阅历无憾、真实而“一丝不挂”地活着。
人生高光总在暴风雨之后。
3、歌唱是双倍的祈祷
高尚精神、浪漫、幽默这些,我们几乎是没有的,不问世事的“二亩地”的生存思想又再一次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小农意识充斥于社会每个角落、缝隙。没有了“求索”、“拷问”、“灵魂”的人生,剩下当然是冷漠、投机、惧怕、随波逐流及无所谓,再不见大同。
看到了别人失败,不代表你赢了;看到了别人脆弱,不代表你坚强了;看到了别人被打趴,不代表你站起来了;恶人施暴了,不代表正义本身可以无法无天;别人排在你后面,不代表队伍前进了……生命本身是残酷的。不提死,人就不死了吗?和“恭喜发财”一般无二,任何主义都帮不了生命本身,逃避而已。逃避的人生都是豪赌的人生,也是“躲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人生。
摧毁一个人的精神不是鸦片,它只是最后的稻草。   
4、人的精神并不在于其行为的规范,而在于其心灵的广阔
用统计学观点看,人类现可观测到的宇宙,有大约2000亿个总星系;每个总星系有大约2000亿个星系;每个星系大约有2000亿个恒星;每个恒星大致与太阳相同,有大约20个左右较大的行星、矮行星、彗星,50个左右的卫星。地球算什么?
生存于七十亿分之一是多么渺小。渺小的如一粒沙尘,“尘归尘,土归土”,任谁都一样,但同时,每个个体背后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伟大故事,亦天下无双。
“有一艘大船,船上有一洞,永远修不好,它不会自己消失,也不会有新船,我们要做的是舀水的速度比进水的速度快”。人类历史上,哪个民族没有产生过充满理想的救世良方,哪个时代没有人在寻找“上帝的福音”,所以其实算不得什么,除非你觉得自己不是人。
马克思主义的本质,不是在寻找人类的敌人,而是要将全人类从初始的依赖物质、宗教桎梏阶段中解救出来,于痛苦与磨难中创建人类的精神殿堂。解救的是人类,不是国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主义是要不得的,国家主义是要不得的,通过文化不同来武断人类有不同的发展路径更会陷入不可告人的荒唐泥潭。如果我们认定人类拥有共同DMA,在走出地球之前,自当高举的是人类主义、国际主义大旗。
其实,共产主义离我们很近,或者说,共产主义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不远处。
虽然我们人性尚未释放,但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人性解放,到超越国家主义的联合集群、市场国际化的“托拉斯”、股票众筹社会福利的再分配调节及法律保障,已基本符合了共产主义的条件,待解决了专制与民主的意识形态矛盾后,人类将可能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最高目标。
主席说:“一万年以后,人还分左中右”。如同民主不是救世良药、只能按大部份人们的意愿行事一样,共产主义消灭不了贫穷、消灭不了疾病、消灭不了凶杀、消灭不了自然灾害;它不是太平盛世的降临、并不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完全和谐。撕去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吧,“一团和气”只是个误会,竞争是永远存在的、分歧是永远存在的、隔阂是永远存在的、偏见是永远存在的、孤独是永远存在的;它只能实现全球一体化、避免世界大战、让人类进步的效率能量更快更高而已。
是的,我们现在站在风口。可100多年前我们也站在风口,2000多年前我们也站在风口,还有风口吗?现实的问题是,再先进的理论、文化、技术,其实施的条件皆以“信用”为前提,我们需要一个尽快融入世界的“季布”时代,可我们喜闻乐见的还是一个非《三国志》的“演义”时代。
放弃意义追求,放弃“离骚”,剩下的也就只有恶。大同也罢,乌托邦也罢,托拉斯也罢,美好的社会一定都是屈原、鲁迅、阿甘、华盛顿、我们悼念的那个谭嗣同之类的“傻瓜们”开辟的,也是人类不可抑止地发展方向……
还是那句话,人生烦恼识字时。

白云山啊,白云山,
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自然的乳汁,
哺育了觉醒的生物;
运用自然,
改造自然,
不过是我们拥抱更广阔世界的奠基石。

白云山啊,白云山,
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历史与未来之间,
人类终将灭亡,
不是在灭亡中毁灭,
就是在灭亡中涅槃;
只有彻底解放自己,才能最后解放全人类。

夫子曰: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嗯,没人在意电影《功夫》的结尾处,周星驰轻描淡写说出武功至高境界:“我教你。”
无法揣测老李是否买到门票,但见老李起身,心满意足拍拍屁股下山了。

新生命诞生了。
老李有了孙女。
李军小俩口给孩子取名“李小红”。
老李非常感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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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五呎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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