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里说外婆
母亲节,给妈妈打完电话,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婆。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温柔的最亲近的女人,对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外婆。
我出生时是长孙,可是在重男轻女的农村里女孩是不被人看重的,爷爷奶奶很嫌弃我,把我丢给了外婆。后来弟弟出生了又被婶子虐待,于是也被送外婆接了过去。就这样我们两个不懂事“拖油瓶”, 让一贫如洗的外婆家雪上加霜,却仍然被外婆精心照料着顺利长大。
外婆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扛着缝纫机走家串户为人做针线活来养活自己。书香门第的外公看重她的美貌和能干,不顾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的追求娶了外婆为妻。可惜婚后的好日子没过多久中国就换了朝代,接下来的各种运动让地富分子的外公先被人打坏腰椎、又被踩瞎眼睛从而丧失劳动力,外婆不得不以她弱小的身躯来挑起家里家外的生活重担。文革中外公又被打倒成“右派”和“臭老九”,外婆仍然毫无怨言地操持着风雨飘摇的家。
在我的脑海中有无数关于贫穷的回忆,可是却没有饿肚子的记忆。外婆每天早上天不亮、公鸡还未打鸣时就已经起床,在用泥巴砌成的炉灶里烧出一家六口人的热水、热茶和早饭,每天晚上大家都上床休息了她还在煤油灯下忙针线。她的手巧和能干是远近都出名的。外婆养的一大群母鸡都长得白白胖胖,每天都有新鲜鸡蛋,这些都是我们挚爱的美味。外婆巧手熏出的腊肉和腌制的松花皮蛋、咸蛋,还有坛子里各种各样的泡菜、酸菜、咸菜、干菜都美味无比,不仅我经常趁她不注意去偷吃,邻里乡亲也时不时过来讨一些解馋。最美的是每年夏末秋初摘下来的湖南“朝天红”辣椒,经外婆的巧手剁碎腌制成坛,吃一口满嘴的香辣直沁到心底里。即使现在的我身在海外,吃尽山珍海味还是怀念外婆的红辣椒。外公外婆为了孩子们特意种了桃树、李树、无花果树和桔子树,菜地里还种了红薯、凉薯以及甘蔗。这些自家种的水果正是当今现代都市人努力追求并崇尚的最美味、最绿色的营养食品。
由于外婆的一手好手艺,让我从小就养成了一张“刁嘴”,什么东西稍微不合口味就挑剔不吃,以至于后来和爸爸妈妈住在一块起还经常因为吃的闹矛盾。感谢外婆的一手好针线活,家里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来自于她这个老牌“服装设计师”;而我最佩服的是一床最简单的被子她还可以每天换着花样来折叠,一天一换一个礼拜都没有重复的样式。
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分裂解体、多少夫妻反目成仇。外婆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那关牛棚的丈夫划清一个什么界限; 相反,她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老母鸡一样,小心翼翼的用她没有多少力量的娇小身躯保护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和飘零破碎的家。偏偏我和弟弟这两个小拖油瓶还不是省油的灯。最折磨人的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定得要摇晃着才能睡觉,如果停下来我就大着嗓门干嚎。劳累一天的外婆只好把我和摇篮都放到床上,一边打盹一边整夜整夜地摇我。
记得有一次我背着还不能走路的弟弟和一群孩子在山里玩,不知从那个树林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又不知哪个孩子说了一句“老虎来了”,吓得大家做鸟兽散。我在经历了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几秒钟后,忽然将弟弟甩下背来飞奔下山,留下他一个人在山里面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好在弟弟惊天动地的嗓门哭得几十里以外都可以听到,外婆听到哭声马上丢下手里的农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来抱起弟弟。又把我找回去,把山里那人还高的茅草和树木从砍得干干净净,让我们看个清楚没有老虎、不再恐惧为止。
我记忆中外婆的家除了贫穷还是贫穷。外婆家的房子是泥土建的,地板也是泥土的,做饭烧火的炉灶也是泥土建的。每顿饭后外婆一定会用自家种的棕树做成的扫把把泥土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外公呢,从来没忘记他是读书人的身份,很早就教我写毛笔字、背唐诗,还有女孩子笑不露齿,或者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礼仪,所以直到今天我的行走速度都特别的快,快得和长腿的德国人有得一比。
湖南的冬天刺骨的冷,尤其是没有暖气,湿漉漉的屋里比屋外还冷。记忆中一个秋末冬初的傍晚可能是刮台风,下很大的雨,我和外公、外婆抱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在床上缩成一团。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本来就是茅草盖的屋顶根本承受不住,房间里到处都漏下滴滴答答的雨。外婆把家里所有能接雨的脸盆、脚盆包括碗都用上了。只见她不停地在各间屋子里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刚把这盆水倒掉那边的碗又满了。叮叮当当的雨声和外婆的脚步声,还有外公抑扬顿挫吟唱<>的声音,是我心中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八月秋高风怒嚎,卷我屋上三重茅.....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写的诗正是我们当时的写照,年少的我也深切的体会并明白了了杜老夫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祈愿。
外公在他的七十大寿讲话,感谢上苍有眼让他找到了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共同度过这些风风雨雨的年代,因为在外婆的身上有中国女人最美丽的品德:温柔贤惠,勤劳善良,坚强隐忍,先人后己。
别以为贫穷可以把人的意志和容貌都可以磨掉,经历过磨难的外婆更加的美丽和优雅。不需要当今社会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容手术和化妆术,深受上天宠爱的外婆天生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大大的双眼皮凤眼顾盼有神,微微上翘的小嘴似乎永远都在含笑,生育了八个孩子仍然是纤纤细腰,走动起来如杨柳随风。让我们后辈大跌眼镜的是在大学做教授的小外公见到我的小姨时还触景生情,脱口而出说道“嫂子年轻时真漂亮”,就差没有再咂巴咂巴嘴巴了。而我那对相貌很挑剔的先生第一次见到当时已经七十的外婆时就夸她高雅,断定她年轻时必定是个大美人,所谓相由心生也-----估计如果让他同时遇上年轻时的外婆和我,那丘比特之箭射中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我了。
我在农村外婆家的日子其实不是很长,但却是我最无拘无束、最受宠爱也最难忘的日子。外婆没有让农村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到我的成长,相反在祭祖的时候愣是破例让我做为长孙在列祖列宗前亮相磕头。只是外公因为丧失劳动力经常心情不好,并时不时大发雷霆,年幼不懂事的我便鹦鹉学舌去指责咒骂外婆。看见外婆眼中的惊讶失望难过各种表情略过,我真是又恨又悔,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恨不得把自己抽死。
农村里的生活单调而平淡,偏偏我和弟弟对于精神文明的渴求却远远强于其他的孩子。那时候的中国农村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是奢侈品而且效果极差。偶尔听说五里地以外的大队部有电影看,我们姐弟二人就开始横着吵竖着闹。只要上屋、下屋有人出发,我们俩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外走。为了满足我们,外婆常常不得不放下家务活和农活,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手一个,牵着、抱着我们走好几里崎岖的山路。那真是非常的辛苦。记得有一次半路上我们一行三人遇到妈妈回家来,外婆疲倦得不由自主地瘫坐到地上去。这在非常讲究仪态的外婆来说是几乎绝无仅有的事,她的克己、刻苦由此也可见一斑。
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的经历让我的见识变得越来越广,对很多事情也越来越无动于衷,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只要遇上老女人在乞讨我一定会给钱。那年秋天在黄山旅行时见到一位头发发白的老太太在卖茶叶,她的神态像极了我在老家的外婆,赶紧掏出一张百元递给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经泪如雨下。我自己当时觉得可能是太想念外婆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回到老家,儿时的旧房子里见到久别的外公和外婆,尽管一辈子清贫辛苦,八十岁的外婆仍然耳不聋、眼不花,头发也仅仅是半白,只是骨瘦如柴的身子在老式的衣服里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危险。熟知我少年得志、骄狂暴躁的脾气,外婆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看待先生和孩子,而先生更是要我好好地陪伴外公外婆几日,他断定那会是我今生见到他们的最后日子。没想到现实真的被先生言中,回到德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外公外婆就在十天内相继离开人世。远在天涯我既安慰不了悲痛欲绝的妈妈,也来不及买张飞机票飞回去奔丧,只能独自在异乡流泪,祝愿他们两位在天堂里相依相伴再次携手共度。
不过在我的心中外婆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离去。 每当雾气,外婆总会随着晨雾在朝阳中袅袅走动。她齐耳的中式短发,合身裁剪的深色中式衣服,甜甜的笑容在脸上如花一般绽开,轻撮小嘴长长的呼唤,满头是草的我撒开两腿短腿,随着成群的花母鸡争先恐后的向她扑过去。空气里响起明亮的吉他声,是好像为我量身写作的<>:那年我离开老家,天空中有雨在下。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装满外婆的牵挂。我看到她眼中有泪花,空中飘着她的白发,拉着我的手紧紧的啊,还有说不完的话。老家啊老家,脚步走遍海角天涯,心中却永远系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