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读书乐
忆当年读书乐
最早偷偷看的书是一批俄罗斯文学作品。那时哥哥姐姐都到黑龙江去一片红了。哥哥的朋友因为炮打张春桥而被关进公安局,被抓前夕送来一个黑箱子交给哥哥保管。现在哥哥走了,那个大黑箱子就静静地躺在大床底下。
我经常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找事,家里的橱橱柜柜都被我翻个遍。最后我想到了床底下那只黑箱子。哥哥临走时一再关照我,不要去动那个箱子,他朋友从公安局出来就会来取的。
箱子里面会是什么呢?
终于在一天下午,我爬到床底下费了很大劲把那只黑箱子拖了出来。箱子很沉,沾满灰尘,上了一把锁。我拿来一把螺丝刀把褡裢的螺丝璇下来,箱子就打开了!
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是一箱子旧书,还有厚厚一叠发黄的的旧报纸——竖排版的那种。记得放在最上面的是莫泊桑的《温泉》,司汤达尔的《红与黑》------再翻下去,看到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契柯夫、果戈里、屠格涅夫、赫尔岑------的书。当时我对这些人名根本很陌生,外国作家知道的只有高尔基、保尔柯察金,还有看了几遍的《牛氓》。
那时我刚上中学,经常旷课。学期结束时班主任为了引起家长注意,特意把旷课课节改写成小时记,这样一来我的一学期旷课课时就达上百小时了。上百?!在那个年代,无论什么事,上百的事总是稀罕的,是不得了的呀!这个老师很聪明,到现在我想起来还会笑。可惜家中无大人,我就是猴大王啊。在此之前,我看过寥寥几本大部头小说,一本是苦菜花,一本是欧阳海之歌,牛氓,还有什么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而最早看得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在二年级,不记得得了什么病,躺在医院里,厚厚的一本书,还有不少生字呢,就这么夹生着看下来了。
现在面对着这一箱书,我有点发了大财的感觉,而且还有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花费的困惑。
破四旧已经过去了,可是外国名著仍然是封资修的东西,属于禁书。我在那个沉闷的少年期,就这样捧着外国名著,躲在家里悄悄地看起来了。我真的感觉到有光芒照进自己的心里,把我和外界隔绝,书里的人物陪伴我,给我力量,当然也给我温暖。我映像最深的是普希金,他的那些诗篇,行行是名言警句,字字如珠玉翡翠,他的奥涅金,是我的偶像,娜塔莎让我叹息流泪。普希金是我生命里最初的被崇拜者,我有段时间甚至一直在幻想如何找机会和人决斗。可是每当我昂起头走出家门,看到的都是流氓斗殴,决斗的勇气刹时泯灭,急步回家,又沉浸在普希金的书里。在那个时期,我看了许多书,但大都囫囵吞枣,只有普希金的书我自觉看了明白。
那个时候,看过这些书,就有点像如今的资历的说法了。我总是有点与众不同了吧,还觉着自己掌握着一个秘密,产生了与人交流的欲望。
我的同龄邻居,他的父亲是右派流放到青海去了,他跟着母亲改嫁成为我的邻居,也成为我青少年时期的朋友。我们都很忧郁,可是只要我们一谈起书,谈起普希金、托尔斯泰、泰戈尔------我们就很愉快,那时我们还偷偷地吸起烟,缭绕的烟雾就像我们的幻想缥缈而瞬息变化。在同伴之间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是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这本诗体小说,它把我们青少年时期的浪漫幻想烘托到无以复加,把爱情表达的欲醉欲死纯情到不死不足以表现的地步,把悲剧渲染成人生的主题,似乎太过快乐是对不起人生、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我们都信以为真:一切都会过去,而那消逝了的,就会变成快乐的回忆。我们都以十二月党人自居,好像肩负着改造现实的责任。
我找出一本红色塑胶封皮的笔记本,是哥哥去黑龙江时他的同学送的纪念品,上面是老毛的题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家家户户有许多的毛选和笔记本,都是赠人的礼品。我开始抄录作品里的名言名句,接着又记下词汇,这应该是我最初的写作欲望,记录那些感动心灵的句子和词语,是我写作的起步。我爱写作,先于我选择谋生手段,萌芽于少年时代的苦闷,和那一个黑箱子的诱惑。
在中学临近毕业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借到一本《四角号码字典》,里面的注解和解释都与平日用的新华字典不同,我索性闭门不出,把这本字典差不多完整的抄录下来。谁会想到,几年之后,一切都有买了呢?
哥哥在一年后就去当兵了。他从此没有再提起过那个黑箱子。他的朋友在文革结束后来我家看望我父母,我直担心他会关切地问起:那只箱子怎样啦?经过几年的流传,那些书已经残缺不全了,那些民国时期的旧报纸也早已不知去向了。可是,奇怪,他根本好像忘记了这只黑箱子。
只有我,知道那只黑箱子!箱子里的那些书!
普希金高贵而忧郁。他把忧郁撒在我心里,抖抖黑袍,却没有把高贵留下。
所以,我是个有点忧郁的人;在江湖上混迹,因此,又有点江湖气。
读书读出这么个结果来。仅此而已。
人生啊,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