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4):下队劳动
乐维
每年春天插秧和夏天双抢时节,知青必须去所在生产队劳动。即便是农民,这也是
全年最辛苦的时候。对知青来说,最艰难的就是下生产队春插和双抢。除了高强度
的农活以外,离开了茶场,林场,一个人或两个人来到生产队,住在农民家里。人
生地不熟,生活不方便,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忍受。不论是对体力,还是对意志力都
是严峻的考验。
春插在四月中下旬到五月初。当时的口号是:“插完早稻迎五一”,因为过了五一
的早稻可能会推迟晚稻插秧,而晚稻如果不再寒露前灌浆则可能颗粒无收。双抢在
七月中下旬,也有口号:“插晚晚稻迎八一”。 过了八一插的晚稻,就不能保证在
寒露前晚稻完成灌浆。比较起来,双抢更加忙。因为不但要收早稻,还要插晚稻。
所以叫双抢:抢种抢插。有句话很生动的形容春插和双抢:插田不躲雨,打谷不歇
凉。
刚开始时,农民在我们知青面前,说话比较礼貌,都不叫名字,而称“老”。姓张
则“老张”,姓刘则“老刘”。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尊敬人的叫法。我们才十六七岁,
让年纪大我们一倍甚至两倍的人叫“老”什么的,觉得担待不起,也让人无地自容。
恳请他们叫我们的名字,或称“小张”,“小刘”。后来熟了,加上我们也尽量和
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就不再忌讳了。不过呢,有时会走到另一个极端: 什么脏话都
敢在我们面前说,虽然他们不直接说我们,只是相互说。一些结了婚的女人,更是
口无遮拦,常常让我们听得面红耳赤的,这与我们过去印象中的贫下中农的高大形
象相去甚远。
对于未来,我们比较茫然。虽然觉得可能会有机会回城,但机会不是很多。我们知
道许多老知青下了七八年了也还在农村。不论是父母还是自己,都有一辈子在农村
扎根的心理准备。与农民的言谈话语中,我们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思想。可是生产
队的农民们几乎都坚信我们是注定会回城的,而且不会超过四年。我在的水牛田生
产队原来就有一个插队知青(真正的插队,天天在生产队),75年我们来的时候他刚
刚招工走了。我们没有见到,但农民常常提起他,对他印象不错。从一个什么都不
会的学生,到说话,干活,外形和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他就是在生产队待了三年后
走的。
农民对我们说:“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很长的,你们本就是城里人。毛主席让你们来,就
是来了解一下我们农民的疾苦,知道我们农民的艰苦生活。将来回城做官就不会看不
起我们农民了。政府哪能让你们一辈子待在农村呢?不可能的!”。到底是贫下中农,
对毛主席号召的上山下乡比我们吃得透彻得多。不过我们还是心里打鼓,没有那么
有信心。
我们在茶场干活,一般高大一些的男知青干一天给记10分,也就是说等同与一个农
民全劳力。个头小,体质弱的男生记9分。女生一般是7分。这也是生产队里女队员
的最高工分。这点上,知青还是得到了照顾。但是农忙回生产队,记分就不一样了。
队里搞分组包干制,大家一半自愿一半分配组成小组,所有的活经过大家讨论定下
了工分值。比如收割A田多少工分,插B田又是多少工分。然后轮流挑选各组要干的
活,比如第一轮甲乙丙丁的顺序选,第二轮就按丁丙乙甲顺序选,尽量公平。有点
像NBA选秀。
各组分到了任务,每天干活自己掌握,可以多干,可以少干,但要在指定的时间之
前完成全部任务。多劳多得。
因为大家的能力不一样,贡献不一样。每个人应该分到多少工分呢?农民是按照底
分来分。比如,一个全劳力是10分,女队员是7分。如果有5个10分的全劳力,5个7分
的女队员。总底分就是85分。如果那天完成了170分,则用每个底分挣2分工分。这
样10分底分的人挣得20分,7分底分的挣14分。
我们在场里干活拿10分是照顾,农民意见不大是因为农闲时生产队的活也轻松。但
农忙不同了,所以生产队对于知青在生产队干活有不同的底分,一般男知青是7,或
8分,女知青是6分。我们没有意见,因为我们干活其实比那些农民女青年都差远了,
但工分和她们一样差多了,算是很照顾了。
我们当时住在大队杨副书记家里,他给我和陈晓洪安排了一间房间,和他们一起吃
饭。收我们每人每天8毛钱伙食费。这是当年县里开中学生运动会的伙食标准,有点
高得离谱。运动会除了早餐是馒头稀饭小菜,中晚菜都是鸡鸭鱼肉,非常丰盛。老
乡得知我们交8毛一天时,纷纷询问我们吃些什么。当知道吃的就是家常小菜,很少
有肉吃时,都摇摇头说,他怎么能收这么高的伙食费?这也是知青个人插队到生产
队的缺陷,人家要欺负你,你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我们下来不长,一般春插两三周,
双抢大概一个月。所有知青中,也就我们被要求交这么高的伙食费。大部分知青交
五角钱一天,还有不要钱的,但知青一般都坚持给。
第一年,我们在杨副书记家住了两次。一次春插,一次双抢。第二年,我们要求队
里换一户人家。队里安排我们住到了向老师家。向老师当年50多岁,在离家十几里
的一所小学教书,当了近30年的小学老师。平常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家里有妻
子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他人很和气,总是问我们有什么困难,还将我们的伙食
费降为每天6毛,吃得和杨书记家差不多。我们觉得可以了,比起杨书记家,算不错
的了。
春插主要是抢插。早晨拔秧,早饭以后插秧。四月中旬的早晨,秧田里水仍然冰冷
刺骨。刮风下雨就更加冷飕飕了。老话说:“插秧不躲雨,打谷不歇凉”。再大的
雨也得出工。我们开始不太会插秧,尤其不会左手分秧,又慢又不好。后来慢慢地
熟练了,就快多了。但比起农民来,尤其是和那些农村姑娘来比还是差的很多。
每天要干10个小时以上,整天面对泥土背朝天,屈腿拱背地在水田里滚。回家时,
衣服,脸上到处都溅得是泥。腰又酸又痛,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春插虽然苦,比起双抢来,还是要简单得多,时间也短很多。双抢因为不但要抢收,
而且还要抢插,工作量是春插时的两倍,加上收割比插秧更累。双抢与春插不同,
除了早晨以外,大部分时间,田里像蒸笼一样。下午水田里的水都是滚烫的,头上
还有烈日晒着。气温常常是38摄氏度以上,在太阳下面什么不干都要出汗。
为了减少太阳的曝晒和高温的烘烤,我们早晨4点起床。4点半左右开始干活,一直
干到8点多。回家吃早饭,9点多再干,干到大约12点多,回家吃午饭。因为中午太
热,午休比较长,一来让大家喘口气,二来也是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下午近5点
钟再接着干,干到太阳下山,天黑看不见为止。回家吃晚饭一般是9点以后,洗一洗,
上床睡觉时已经11点了。
刚开始割稻常常割到手,后来农民告诉我们:蹲低一点,镰刀口向下就不会割到手
了。这个办法很管用,腿力要求很高,很累。
抢收如同打仗,弯腰猛割一阵,放下镰刀,双手搂上一把谷禾,送到踩打谷机的人
手里,再回头拾起另外一把谷禾送过去,反复不已。在每迈一步都要下陷的泥巴田
里走路很吃力,而我们常常要小跑才能跟上打谷机的节奏。踩打谷机的人则要手脚
并用,脚踩的同时,手握禾把,在飞速旋转的脱粒机轮上左右翻转,紧张且危险。
还不时的需要将脱下的谷粒装入箩筐,挑到一两里外的打谷场去。担上百来斤的谷
子,在田里的泥巴里陷得很深,两只箩筐底部不时贴着泥面,将脚从泥里拔出来相
当艰难。几乎是连拖带拉将箩筐拽上田坎,再光脚担到晒谷坪。
割了稻的田,很快就有人来犁田,耙田,有时第二天就可以插秧了。双抢时期除了
偶尔下阵雨以外,几乎是天天大太阳。头上就戴一顶斗笠。其实也挡不了什么太阳,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弯着腰的,“面对(滚烫的)泥土背朝(炽热的)天”。下面
蒸,上面烤。除了腰酸腿痛以外,还汗如雨下。常常想起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
禾下土。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种亲身体验,理解最深。
每天就是在泥里滚,衣服上到处是泥巴,也没法天天洗,就天天当工作服穿。身上
是一身汗,一身泥。脸上也常常溅得有泥,有时用沾满泥的手一抹,就有点像京剧
里的黑脸包公了。刚开始,收工回家几乎虚脱。第二天,全身都痛,起床都难。以
后慢慢地适应了,虽然累,但精神还好。饭量极大,在人家家里吃,常常不能完全
吃饱。这种高强度的双抢,每年夏天至少20多天。76年双抢,我一个人在生产队干
了42天,其实双抢在30天左右已经完了,我还留下干了十几天。那一年我是所有知
青中下队双抢干得最长的。
除了不会犁田,耙田,其它基本上能做得很像样子了。腿上有劲了,挑担也大有长
进。我后来可以从杨家界山上挑谷下山。杨家界坡度很陡,有的地方可能超过45度。
腿上必须很有控制力才能不往下冲,才能将一担稻谷稳稳地担下来。
农民们喜欢扎扎实实干的人,尊重他们的人。看到我肯干,也很谦虚,农民对我的
表现很满意的。77年深秋,大队还任命我做大队团支部书记。只是我并没有履行过
一天职责,因为我很快就去上大学了。
虽然我又黑又瘦,干活也越来越像农民。但我还是有两怕:一怕蚂蟥叮咬,二怕用
手抛撒粪便。
平常田里都有蚂蟥,每次下水田都会被叮咬几次。开始有点紧张,后来也就不太在
乎了。但是有一天上杨家界去薅田,那些田在山顶上,常年没有人去。蚂蟥可能一
年也叮不上几次人,所以很穷凶极“饿”,而且数量很多。开始我不知道,下了田,
用脚慢慢薅田。过了半小时,发现腿上叮上了几条蚂蟥。赶紧将手掌并拢,手背上
拱,这样拍下去打不着蚂蟥,但往上拔时形成一定的真空而将蚂蟥吸离身体。直接
打会使蚂蟥吸得更紧,强行拉开蚂蟥,伤口会流血更多。一经有血流出,蚂蟥就
会更多。蚂蟥一听见水响,就会游过来或从泥里钻过来。有时可以看见它们游过来。
只好每隔两分钟就提腿检查,打掉刚刚吸上来到蚂蟥。那天干了四五个小时,感觉
真是漫长之极。而农民们却比我要镇定自若得多,不过蚂蟥叮他们的次数要少多了。
可能知青的皮肤相对来说还是细嫩一些,蚂蟥叮起来容易,所以就我们就被蚂蟥
“择优录取”了。
手撒粪便是将猪牛圈里的沤烂的草和粪从圈里铲出,担到田里,再用手抓起撒在田
里,又脏又臭。不过撒猪牛粪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有时要将人粪尿先撒在田里,
然后插秧。撒的时候是用粪瓢,还不算太难。但插秧时就难受了,满田的粪便浮在
水上,臭气熏天。人还得站在田里插秧。插完以后用肥皂将手脚洗了几遍,洗了澡,
换了衣服都还觉得臭。深刻体会了“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的真谛。
农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大部分事情做得都是很合理的。我参加过几次生产队大
会,印象很深。基本上没有政治学习,都是讨论一些实事。比如年度计划,公社修
水库要人,那些人去?春插双抢前,讨论每一块田插秧多少分,收割多少分?谁和
谁一组?一般是干部先说出计划,存在的问题,大家讨论怎么办?我们知青来住谁
家,工分怎么计算,他们都事先讨论过。分小组时,有那些人愿意自己组合,那些
人谁也不想要的。大家就做一些调整,比如让有知青的组先选活。尽量做到平衡。
年终分配之前也要讨论,今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有多少可以拿来分配,留存多
少,大家要讨论,然后表决。我什么都不懂,坐在那里听,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就
说没有。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会议效率很高,处理事情都很公平。当时文革还没有
正式结束,有这样自发的民主很不容易。
78年1月底,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后,去了生产队,领了分给我的钱和粮食。78年3月
去北京上大学去了。后来生产队因为结余较多,又分了一些东西。虽然我离开了,
生产队还是按工分给我补分了钱和粮,并托人捎信让我父母去取。大概有一百多块
钱,二百多斤稻谷。一个当年和我关系很好的青年农民,将稻谷卖了。专门到我们
家,将卖稻谷的钱和分到的一百多块现金交给了我父母。妈妈写信告诉我,让我深
受感动。虽然很多人说水牛田的人不大方,没有想到他们做事这么很认真。是你的
哪怕你离开了,你的就是你的,一定会交给你。
农民说得对,我们是应该下来看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疾苦。下队和农民一起干活,
让我真正了解了他们的生活,而不是走马看花似看到一些表面现象。我们只在农村
生活几年,他们却是一辈子,一代一代地那么过。
经常听到从国内回来的朋友说中国有盖了多少高楼,多少漂亮的立交桥,人们的生
活多么好了。因为这段插队生活,我却总想知道占人口80%的农民的生活怎么样了?
如果他们生活仍然贫穷,那么我们的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