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爹亲娘亲》十四、姥娘“老”在俺们家
十四、《姥娘“老”在俺们家》
姥娘大名叫李雪,这是一个当代人都觉得挺时髦的名字。但是姥娘是一个地地道道
的农村封建妇女,她的一生,简单而又平凡。她在老年患了老年痴呆症,过去的叫法是
人到了年龄就“糊涂了”。她在1976年春天,86岁的时候去世了。她和伟人毛泽东同年
死去。上帝对凡人和伟人同等相待,至少在死亡上。
还记得姥娘教俺的一首儿歌,不是很押韵,意境挺美的,虽然有点迷信色彩,但至
今不能忘。那天和娘亲通电话,俺随口背了几句,听得娘鼻子嗡嗡地,似乎眼里含了泪
:你还记得你姥娘,不容易----俺说当然记得,全文是这样:
“月亮地,明明----一照照到村东,
村东有条宽拉拉地河,水儿清浅活络络,
看见河里的斤四两(意为鲤鱼),俺挽挽裤腿把鱼摸。
东一摸,西一摸,摸了个蛤蜊蜗,俺扔了蛤蜊蜗俺还摸。
东一摸,西一摸,摸了个鲤鱼喜死我。
俺提着鲤鱼回家转,油盐酱醋烹了个鲜。
俺端到院里敬老天,敬的老天心欢喜,
一年四季保平安。”
姥娘就是这样,儿歌中也对头上三尺的神明恭敬不已,为的是保佑全家大小的平安
和幸福。但是姥娘没有保住这些,她的第一个丈夫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她而去,剩下
她们寡母孤女没有了生活来源。后来嫁给了姥爷,可是灾荒年的时候又丢失了自己带来
的女儿;后来,姥爷也先她而去;再后来,她的小女儿----俺的娘,腿摔断受了好多苦
。娘腿好后拄着拐杖到河南接姥娘的时候,见到俺娘,姥娘没有诧异女儿的变化,也不
哭,娘说实际上姥娘那时就有些记忆模糊了。姥娘有时糊涂有时明白,娘说到俺家后她
还问过一句“省啊,你的腿咋啦?”
俺娘的小名叫“省”,这有段故事。姥娘生她之前,姥爷以为是个男孩,准备花些
钱大宴亲戚和乡亲,可是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姥爷很失望,但是又没办法,只好自嘲
地笑道:省了钱啦,就叫‘省’吧。娘的大姐叫“沉”。不知道为什么河南那边起名字
都是一个单字,那个让姥爷卖掉的二姨,叫“纪”,和记住的记同音,这个名字让姥娘
和俺娘记住了一辈子,可是,再没见过她。
写这篇回忆姥娘的短文,主要是想通过现在博客的流行,寻找姥娘的这位失散多年
的女儿,俺的二姨。不知道诸位看官,哪位听到过这个姓魏名“纪”,老家是河南的女
人,或者您家里有过这样的亲戚,或者邻居朋友说起过,主要是在咱们的东北地区,因
为当时带她走的那个人说是去东北了。现在如果俺这位二姨还活着,也得有80多岁啦。
如果她有子女的话,差不多该是55----65岁的样子。
俺娘是死了心,以前在东北生活的时候,也贴过寻人启事,也到处打听二姨的下落
,可是都没有消息。只是姥娘临死之前还糊里糊涂地嘱咐娘:“去叫‘纪’来,想她得
很,她咋不来?”娘还哄她说:“在路上哪,娘你别走啊,等等俺姐啊!”娘的眼泪啪
嗒啪嗒落在姥娘的脸上,姥娘竟不觉得伤悲,还说:你哭啥?‘纪’又没死,叫她来。
当晚姥娘就去世了。
娘回忆过去,也说那时姥爷很为难。大姨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过年就要迎娶;俺
娘年幼,卖出去活的希望不大;那个人又只看上了二姨。娘说当她知道姥爷要卖二姨,
就跳脚大哭,扯着姥爷的衣袖喊:“爹,卖俺吧,别卖俺姐啊,卖俺吧!”娘是二姨背
大的,二姨很疼爱她,姐儿俩抱头痛哭。二姨走的时候是凌晨,娘还在睡梦里。娘清楚
地记得二姨头天晚上对娘说:要照顾好姥娘,不要牵挂她。
姥娘去世前,俺娘有天夜里梦见了二姨。在一个破旧的火车站,二姨还是15岁的样
子,她的脸像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旁边还写着她的名字,贴在车站的廊柱上。一阵风
吹过去,那纸片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娘伸手去抓,根本抓不住,象阵风吹着,又像有一
根看不见的绳子拉着,纸片一下就飞到天上了。俺说过娘是有些迷信的,娘知道二姨早
已经死了。如果没死,二姨应该记得家里地址的。
俺也没抱多大希望,权当一则过期的寻人启事吧,为了俺娘亲的心。如果她们老姐
俩在古稀之年能找到彼此,活着见上一面,那该是一个令人多么感动的场景啊。
姥娘在俺家过的最后几年是不错的,俺娘是个孝女,把姥娘伺候的面面俱到。姥娘
最后两年躺在床上动不了,娘给姥娘擦屎刮尿,喂饭洗身,像伺候一个婴儿一般。姥娘
卧床两年,她的身子下面永远是干干净净,松松暖暖的,所以到现在俺也不知道所谓的
“褥疮”是什么样子。
那时俺家搬到县外贸局的家属院,很多家住一个大胡同一样的院子,正屋朝南,小
厨房隔着小路在对面。姥娘糊涂了,有一次从床上掉下来,说是想赶集去。娘吓坏了,
赶紧请木工给姥娘做了个低的木头床,平时就用椅子挡住床边。姥娘喜欢晒太阳,娘就
把她的床挪到窗边。后来姥娘嫌窗高看不见外面的行人,娘又把她的床挪到门口,当然
都是爹和大哥帮忙。后来娘原来所在的食品厂又允许她去上班,大哥大姐二哥都有了工
作,我和二姐上学,家里有几天空当下来,有一次姥娘又从床上爬下来,自己爬到院子
里去了。娘怕姥娘尿床,没敢给她穿裤子,只穿了厚上衣,下身盖上棉被。正好爹下班
回家,赶紧就把姥娘抱回床上。娘后来埋怨姥娘几句,姥娘那会儿似乎又明白了,笑呵
呵地说:怕啥呀,谁没有个光腚啊,大小儿他爹又不是外人(姥娘称大哥都是大小儿)。
说的娘哭笑不得。
娘赶紧花钱请了老家表舅的闺女,一个叫“朋花”的表姐来家全天伺候姥娘。朋花
表姐在俺家那两年,糊涂了的姥娘非要大哥娶了她不可,姥娘说:一定要给俺大小儿娶
个河南的媳妇。后来娘还真的照着姥娘的嘱咐做了,俺大嫂果然是在河南长大的人。
俺娘给俺姥娘订了一瓶牛奶,一个月20瓶。那时候牛奶还得凭关系才能订上,要自
己去养着几条牛的县兽医站去拿。拿回来用小锅熬开了,放点白糖,香得很。可是姥娘
喝不惯这个,每当俺一家人围坐一起喝稀粥的时候,姥娘边喝牛奶,边数落娘亲说:你
不孝顺,你一家人喝粥,给俺喝这刷锅水。娘说这是牛奶,贵还有营养。姥娘耳朵已经
聋了,在她耳朵根要喊着才能听见一点点。姥娘说:啥?这是煮牛腰子的水?怪不得腥
气的很。
但是姥娘很听话,她一直喝着“牛腰子水”,姥娘喝完后俺再舔舔碗底。姥娘见俺
喜欢,经常偷偷地给俺小半碗,娘后来发现,就骂了俺一回。
小时候偷看过姥娘洗她的小脚,那时候她还明白些。她洗脚总选在全家人都不在的
时候。有一次俺放学早,见姥娘神秘兮兮地端着水盆到里间屋去,姥娘自己做了好多小
脚兰袜子,经常洗挺干净的。但是姥娘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经常是擦擦她的小脚鞋面,
再擦擦嘴角,有一次俺爹对她耳朵根喊:二小儿他姥娘,你这样不卫生。姥娘说:这哪
有味儿?俺洗的勤着哩。
姥娘的脚有四寸多长,四个脚趾全部蜷缩在脚心里,已经和脚心长在一起,剩下一
个小的大拇脚趾还算“活”着能动弹一下。姥娘泡完脚,就拿一个锋利的小刀切割脚底
厚厚的脚茧,因为她走路基本是靠后脚跟那一点点面积支撑着,所以那儿的老茧层层叠
叠。姥娘那双小脚惨不忍睹,像被机器搅拌揉搓过的一样。
现在我经常想,多亏五四运动和新中国的建立,我们女人才获得解放,不然我们还
得根据男人的审美观点折磨致残自己。社会的文明让我们清楚了自己的价值,独立使我
们的地位逐渐升高,自信使我们更加美丽,好的营养让我们变的聪明又健壮。感谢上帝,
女人变回自己。
娘说她5、6岁的时候,姥娘曾打骂着要她裹脚。姥娘白天给她裹上,娘悄悄松一点,
然后在床上坐一天,到夜里姥娘监视不了,娘完全松开,舒服睡一夜,白天来了,娘又
开始受罪。如此几个月不成,姥娘觉得娘的骨头太硬,实在折不断,加上快解放了人们
的思想有些文明了,就放弃了娘的脚。如今娘的脚虽然是正常尺寸,但是大拇脚指处弯
出两个极大的骨拐,穿鞋磨得很痛。还不同程度地遗传给了我们姐儿仨,到现在俺买鞋
都是先买舒服的,再看样式。奇怪的是两个哥哥却没有遗传上。
姥娘去世是刚过完年的时候,有一次吃水饺的时候喂的有点多,撑着了。娘从不说
姥娘是死了,而是说姥娘“老”了。那年娘一开始还高兴的说看样子姥娘熬过了冬天,
就会健康地迎接春天的美丽。可是人老了就是所谓的“风烛残年”,就像一根蜡烛在风
里燃着虚弱火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就会熄灭。姥娘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直接面视人
类的自然死亡。姥娘去世的前一夜,是大姐给她接的尿,还喂了两口开水,按俺娘的话
说,姥娘是得了大姐的“济”,不明白这个“济”在佛教中的含义。但是姥娘生前在我
们五兄妹中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姐了,仅仅因为大姐是属狗的,而她做过很多次被狗追咬
的梦。姥娘对女孩子有诸多挑剔,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待见。但是她一直被家里的女
人们精心照顾着,从娘亲一直到最小的我。
我们家,在姥娘去世后的30年里,一到过年,娘总是在姥娘的黑白相框前摆上食物
瓜果,点几根香。我们也成了习惯,跟着娘亲跪下,嘴里念叨着:姥娘,给您拜年了。
30年从未断过。
姥娘一定知道吧,但是她从未捎梦给我们。今天写完她的故事,心里充满了怅然,
还有淡淡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