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　约（鸣谢医波）

少年时代的安是这样认识枫的。

那年安十七岁，是班级里的文艺干事。枫比安大一岁，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那个月，学校的宣传部在招收第一批学校电视台记者，安被推荐了去。那个天气刚刚转凉，树叶开始飘落的下午，安第一次见到了常被别人说起的枫。枫是一个不算英俊，但是特别有女孩缘的男生。安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斜坐在一张书桌上给所有来开会的准记者讲开场白。枫抬头看看安，指指座位，让她坐下听他讲话。那种气势，是安喜欢他的开始。

安最后没有做记者，而是被枫派去做了电视台主持人。枫到她的班级来找她，问她要做主持人证的材料。两个年级的教室在一个楼面上，他的斜对着她的。他手插着裤子口袋，靠在教室门上，等她把学生证，照片和电话号码给他。班级里的女生偷偷地嘲笑安，安满脸彤红地拿着东西走到枫跟前。枫说，记得下午开会，不要迟到了。她点头。

放学之后的会议上，枫宣布了所有人的职务，安是主持人。他把证件还到安的手里，一张崭新的主持人证。他并没有看她，只是转身分发其他证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枫的脸上，安能见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微笑着的嘴唇。外面的风摇动着树枝，叶子一边飘落一边瑟瑟地响。安觉得，枫是她见过最有味道的男生。她盯着他的侧面看，他转头看看她，又转过脸去。

几天后，安第一次走进学校直播室。她不知道直播室是铺满地毯的，走上去，她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一个人坐在那里，灯光和焦点都在她身上，她开始慌张。枫在那里掌控着摄像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直播开始的时候，她怯场了，没有办法开口。枫在那里看着她，重来，再重来，一共开始了三遍。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说话。结束的时候，她额头上已细微出汗。老师和枫在旁边鼓掌，她知道第一次，她做的不出色。出直播室门口的时候，枫问她，放学有空吗？她想也没想就说有。

他在学校的秋千旁等她。她背着书包朝他走过去，手里拿着一片树叶。他坐在秋千旁的台阶上看书，又是夕阳的余辉照在他的头发上，半长松散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拂动。她的身型在他的书上打上了投影，他抬头看她，你来啦？她跟着他走，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他说，中午的那场直播，真是让他苦笑不得。他刚想给她拉一个近镜，她就说不出话了，重新开始后又要拉一个，她又说不出话了。第三次，他只能等她开口说话后才决定到底怎么做。她红着脸笑，说对不起，这是她的第一次。他转头看她的时候，露齿微笑。那是他第一次正面对她笑，她记忆犹新。

他推着自行车陪她一路走到车站，看着她上车，然后骑上自行车同向而行。她站在窗口看他向她招手，车子越开越快，最终把他甩在后头。

每隔一天的中午，安都要和枫合作一次午间新闻。安就是面对着枫说话，在他的镜头里，视线里说话，他仿佛也一秒钟不停地看着安。有的时候，他们会在走廊里遇见，也只是说一声好，又经常回头，看见对方在看自己，然后微笑。安不知道枫是怎么想的，但是她知道，如果他一伸手，她必定已经在那里等待。

安生日的那天，下着毛毛雨。她和一群女孩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了枫。女孩们看了安一眼，先走。安走到枫跟前，她知道他在等自己。他把手里的薄毛衣翻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给安。生日快乐。安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说看过证件啊，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那是一支小的萨克司管，每个按扭都能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连起来便是一首歌。她欣喜极了，因为她说起过自己喜欢这样的萨克司管，很有意思。她激动得忘记说谢谢。雨滴大了起来。他们躲在门房的屋檐下。她说，真幸福，那一刻真美。

安就是这样和枫一天天地相见，但是谁也没有说明什么。他们一直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枫高三的时候就没有再当宣传部部长了，安以学业繁忙为借口，推荐了另一个女孩当主持人。可是她知道，只有她和枫的配合是最好的。看着别人的眼睛，她怕自己再次怯场。

枫带她去图书馆复习功课，送她他最喜欢的一套书。她在那里帮他抄写复习的题目，缺词填空。她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题后，私自写下了一道填空题。然后推到他的面前，假装看书。她看到他一道一道地做题目，然后停顿了很久，笔终于落在了纸上。他面带着微笑，她知道，那是她要的答案。他把答卷送到她面前，她看了看一约二放进书里，告诉他，满分。他伸手撸掉她手上的橡皮屑，就是轻轻的一碰触，她的心温情漫溢。

枫终于毕业了，高三最后一天的课，从此不再来学校。那天，他骑车带着她回家。天，又是蒙蒙细雨。他回头对她说，以后他不和她一起复习了，她也一定要认真，不能像有的时候那样开小差，他会经常回学校来看她的。她的眼睛有些潮湿，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明，可是，她知道他们互相喜欢。她把头枕在他的背上，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他们的头发湿答答的，他不再和她说话，他感觉到有微热的液体流在自己的背上。

没有枫的日子还是像从前一样，只是有的时候，走过秋千，她会想起枫第一次的微笑。

枫考进了一所非常好的大学。他经常在星期五的下午回学校看老师和安。他给她带很多书，有时看看她的功课。他们坐在操场的一角，安听他说大学里的事情。枫说，明年你也考这所大学吧，我等你。安点头，她听他的话，一如从前。

一年后，安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没有考进枫的大学，去了另一间普通大学。枫穿越整个城市，去安的学校看她。他们沿着小溪走，夏夜的天空绸缎一样的蓝，可是没有星星。安的手插在枫的臂弯里，她说，真的希望这条小溪没有尽头，他们就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枫摸摸她的头发，说她是傻孩子，世界上的东西都是有尽头的。她说她不相信，总有那么一样东西，是无止境的，她说的是她对他的喜欢。

有那么一天，枫对安说起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叫妍，枫说起她的时候，都是开怀地笑。妍是枫的同学，枫学的是经济，妍学的是英语。在枫的口中，妍是一个特别活泼的女孩子，和安是两个类型。安一边嫉妒她在枫心中的位置，一边暗自责备自己。如果当初她考进了他的大学，那么或许枫就不会注意到妍。

枫和安一直通信。一封信两天时间便能被送到安的手里，熄灯后，她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他的信。她在他的一字一句里找寻他对自己的感觉，淡淡的，就像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

从枫说起妍之后，他的信开始慢慢变少。安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在旧学校的时候，她给他出题目的样子。那张纸一直被夹在她的笔记本里，压得平平整整，他的字迹在她的指尖滑过。

同寝室的女孩一个一个开始有了男朋友。经常在那里描画眉毛眼线和嘴唇，穿上漂亮的衣服去约会。她们问安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安总是回答，还是以学业为重，男朋友能随时地找。那是真的，校里校外，有很多追求安的男生。她总是能收到很多卡片和情书，看完之后，安总是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她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踌躇不绝。

安在信里对枫说，她想见见妍。

他们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碰了面。妍是她想像中的样子，漂亮，活泼，一头长长的卷发。枫和妍不停地开玩笑，和安心中的他完全不一样。好象，和妍在一起的枫才更快乐。枫告诉妍，安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好得就像亲妹妹一样。安的心像广场上的樱花花瓣一样摇曳飘落，落在枫的肩头，又被风吹落到地上。

安写信给枫，告诉他她见到了另一个更快乐的他，那个枫在妍的身边。枫没有回信。

安二十二岁的生日，枫来看她，给她带了一大束鲜花，他说那是他做家教挣来的钱。她躲在花后面笑，一如当年收到他的萨克斯管。他带她去学校旁边的小酒吧，那是安第一次喝酒，一瓶百嘉德啤酒。她问妍是否好，枫说他们在为出国努力，想去半个地球外的美国。安的眼神开始迷离，酒精的作用中，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摸摸她的头发，说她是傻孩子，怎么会不喜欢。安的心又一次漫溢，他软软的话语一直就是她的死结，纠结在那里无法解开。

日子又是这么过去，安毕业后，在一家外企上班。枫亦是有时去看望安，两人一起吃饭，或着去咖啡馆坐坐。

枫告诉安，他和妍得到了美国两所不同大学的奖学金，马上就要走了。安转着手中的杯子，微笑着说恭喜，或者以后，我能去美国看你，带着那个小萨克司管，呵呵。枫说，我在地球另一边等你。

那天晚上，安执意要枫留在她租来的房子里。窗口有她放着的一束百合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如她自己的爱情。她说她要他。他在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感到无力，他说他不能够……她踮起脚吻他，他第一次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那种迷离，那种让人心碎的味道。她问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在她的身上说，爱。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滴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握紧。血，在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她说，这是我送给你临别的礼物，我把自己给你。他在黑暗中看她泪水充盈的眼睛，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

安没有去机场送枫，她知道那个男人不属于自己，半个地球外的世界她一无所知。

枫一到美国便开始给安写信，一直没有回信。他和妍在两个不同的州，一个南边，一个西边。妍在他的心里，是一株玫瑰，艳丽娇贵，而安，是一株常春藤，枝叶满满饶满他的心，有的时候让他窒息。

几个月后，妍提出了分手，她想要有更快的途径得到绿卡，于是，选择嫁给了别人。

安，还是没有消息。

有是几个月后的一天，他收到了一个黄色的大信封，上面是安的地址。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看，陌生的字迹。那是安的妈妈，墨水的痕迹浅浅地溶化，没有责备，只有心碎。一个月以前，安死于难产，孩子没有活下来。

他滩坐在地上，信封里滑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他看到安和自己的字迹。

你喜欢我吗？喜欢。

那是那天缺词填空中他给她的答案，她一直相信他的话。

枫好像又看见了十七岁的安，穿着蓝色的裙子走到他的面前，手里的一片树叶微微泛黄，夕阳在她的身后照出她的轮廓，长长的直发在风中飘动，她伸手给他，问他，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