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8)
真是个神经质的女孩!我忿忿地想,心中既烦闷不堪又隐隐作疼。
那天夜晚我却梦见了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一个神情威严的男人面前。我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蔡文姬,而那个男人就是曹操。文姬衣带不整,花容失色,楚楚可怜地为自己的新婚丈夫求情,而曹操怒容满面,而且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然后又看见她在一间依山环水的茅屋里低头读书写字,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变成了梦如的样子。而我感觉自己就在那里,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图书室,只有我一个人的书房无比冷清。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书,却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期望着门外突然会响起她的脚步声。
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小时,突然感觉书房变得越来越冷,阴森森地如同鬼屋一般,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窃窃私语。我不禁毛骨悚然地逃了出去。
很多天过去,她都没有再在图书室现身。我习惯了每晚七点左右,在图书馆楼下仰望,等待三楼的黑屋透出灯光,可是那里总是漆黑一片。孤独地徘徊时,我感悟到:所有有规律的行为都会变成习惯,而习惯会变成毒品似的让人依赖。我已经习惯了在安静的傍晚有她低头陪伴在不远处,虽然她的存在简直微不足道。。。原来人生可以变得这么空虚。无穷尽的空虚,简直令人疯狂。而所有看似疯狂的行为,其实不过是源自企图填补空虚感的动机而已。
李梦如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反复地去探究尼采的世界,他关于孤独的思想给过我莫大的安慰:
孤独生活的另一个理由。
甲:“现在你打算回到你的荒漠”
乙:“我不是一个快成急就的思想者;我必须长时间地等待我自己---水总是迟迟不肯从我的自我之泉喷涌而出,我经常焦渴得失去了耐心。我所以隐退到孤独之中,就是为了使我不至于不得不从公用的水槽饮水。当我生活在人群中时,我的生活恰如他们的生活,我的思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思想;在他们中间生活过一段时间 以后,我总是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设法使我离开我自己,夺走我的灵魂---我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并且恐惧他们。因此,我必须走进沙漠,以便恢复正常。”
我所走进的沙漠就是那些发了霉的古书中的世界,它因为久远而荒漠,因为荒漠而无比浩淼,而渺小的我在那个浩淼的世界里就越发孤独。渐渐地在绝对的孤独和空虚中我思如泉涌,在那段时间里写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论文,因为那篇论文,导致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变,那是后话了。
她再次出现在图书室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那时已是初夏,淫雨不断的黄梅季节过去了,傍晚的天气总是十分清爽。她不再坐在靠近角落的电话桌旁,而是靠窗而坐,并且拉开了窗恋。窗外的青松翠绿的摇曳剪影衬托得她也清新鲜活起来。
她看到我,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回过头来微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接着低头继续看书。我本来也想没什么值得说的,但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她的侧面看起来很是恬静,而且那象是素描出来的线条很柔美,我便忍不住走近她,说:
“你好!很久不见。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吗?”
“哦?是啊,我回家了一趟,在家里构思论文。”她被我从聚精会神的状态惊醒,抬头望着我说。并慌忙站起身来。
我靠在离她稍远的窗边,没话找话地说:
“不错啊,可以回家做论文。做好了吗?”
“还没有,不过中心思想都有了。”她也靠到窗框上,垂着眼睛说。
“什么中心思想?愤怒出诗人?”我想起她说过的蔡文姬和她的悲愤诗。
“不是,我写的是《乐府诗中的爱情悲剧》。”她皱着眉头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爱情是我不愿提及的字眼,甚至下意识地模糊了有关的记忆,否则怎么会忘记她说过的东西呢。但我还是假装有兴趣地说:
“题目太大了,不好写吧!”
“是啊,乐府诗的根源要追溯到诗经,楚辞,古风乐府,然后才是两汉乐府诗。我想集中写《孔雀东南飞》和蔡文姬的爱情悲剧,但是要写清楚悲剧的本质和根源就涉猎很广。”她望向窗外,继续眉头紧皱:“要从古代的社会关系和道德标准去找根源,很难。”
这个女孩还真是个书虫啊!而且有野心---虽然不免太过天真。探讨古代爱情悲剧有什么意义呢,悲剧每天都在发生,而且形式千变万化。而且又有谁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讲到底大抵不过是欲望和冲动。如果承认了赤裸裸的真相,就不免俗气和浅薄,不想承认而企图寻根问底呢,最终便走向臆测和虚拟美化,其实毫无意义。。。我那样想着,不禁冷笑了一声,脱口而出:
“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什么?”梦如听到我不知所云的话,诧异地转过头问。
我清醒过来,这才觉察最近一直琢磨的话从心中溜出口了,忙说:
“啊,那不是我说的,是尼采,你不知道这句话吗?”看她茫然的样子,我有点得意起来,就说:
“意思是说:人受了社会的影响,可能会随大流想要一些东西,比如人家有冰箱我也想要有冰箱,大家都说某个人很漂亮我也想变成那个人的样子。但是他真正想要的,是他内心深处的欲望。是因为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才产生的悲剧。如果你只是从古代的社会关系和道德标准去到悲剧根源,就浅薄了,也不免太俗气。”
我本来只是信口开河的,但是越说下去变越觉得自己说的是真理。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人只要一开始给自己设立某个立场,就会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坚守那个立场,否则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是人本能地不愿意那么做的。
“唔~~~你是说:蔡文姬的欲望才是她的悲剧的根源?那么,她的欲望是什么?”
看来她并不苯,问的问题可以说直切要害。我只得含糊其辞道:
“那个就是你要研究的关键了。不过人的欲望大概都是差不多的,你先想想你自己有什么欲望吧。”
她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起来。我却突然感觉很无聊,并且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论点来:也许我刚才是胡说八道吧!如果她按照我的论调去写论文,谁知道会写出什么来!很有可能通不过毕业辩论呢!因为自从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用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和现实主义批判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被奉为圣典以来,学院派的论文全都遵循同样的论证法和论调:用富于历史感的,辩证的,唯物的和现实主义观点从社会关系中去探讨人类发展的本质---我自己也一直这么做的。而且很有可能,这才是正确的道路吧。
“算了,我也只是一孔之见,你还是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写。。。但是你的题目确实太大了,要缩小集中---你那么喜欢蔡文姬,就写她一个人好了。”我诚恳地说。
“好,谢谢。”她轻声说,依然低头沉思。
我离开了她,在书架上随手找了一本书来读,却味如嚼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查资料,写论文。我也习惯性地去那里读读书,很多时候是带着自己买的书去。她很专心,而我也享受那种充实和宁静。她只是坐在那里,似乎就填补了虚空,但是我们依然很少交谈,而我也心安理得。反正那里本来是我先挖掘的阵地,我去那里是理所当然的。
我却不再过问她的论文。没有兴趣,而且也不想搅乱她的思路。
不知不觉地,暑假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