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煲不了的 母女电话粥
再也煲不了的 母女电话粥
身为人母,母亲节自然是这一年当中最诱惑的日子。 鲜花亮眼美食爽口,先生护驾儿女伴游,这一天真是好享受。 赶上刮风下雨出不去,也能在家好吃懒做一整天,妥妥地实现着盼了一年的"女王控"——那当然包括严格的"自控",就是不管怎样撒欢放懒,也要给国内的母亲留时间聊家常,越洋煲一锅黏黏糊糊的"母女电话粥"。
只是,时光不甘止于清浅,定要将你带到生命的深处。 三年前母亲在家乡辞世,我的节日里再也没有她的声音。 那份叨念,那份疼爱,那份千山万水也隔不住的亲近,已成为节日中我再也无从获取的奢侈品。 在没有母亲的母亲节里,我听着孩子叽喳左右,妈长妈短,幸福的笑容下藏着何等的疼痛,因为我再也没有妈妈可喊。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是个刚强泼辣的女汉子,除了满身粉笔灰地站在黑板前讲课,还能撸胳膊挽袖子地干粗活,拉煤车积酸菜,脱坯盖房刮大白,溜齐的短发汗涔涔的脸,浑身散发着那个时代崇尚的劳动美。 相比之下,与母亲两地分居的父亲则不立体,在我们的生活中长期留白。 却哪知,留白处对母亲来说意境非凡,令她魂牵梦绕终日顾盼。
母亲在高中的剧社里当女主角时,遇见同校同爱好的父亲。 父亲虽然在台上跑龙套,下台后却勇于做生活中的男主角,热烈追求她。 那时候姥姥当家,知情后担心两人年纪轻不定性,坚决反对。 母亲在爱和孝之间选了后者,于高中毕业后考师范前的空档中,背着父亲只身来到城外的矿山做临时工,打石头赚钱。 父亲上门找母亲,被姥姥告知出城探亲不在家,随后就吃了闭门羹。 他哪肯罢休,四处托人打听到母亲的下落后,远涉至三十里外的石头场,踩着满脚血泡找到母亲。
父亲不仅为母亲带来血染的忠心,还带来蔚蓝的梦想。 他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告诉她:我考上了空军二机校,把你的未来交给我吧,我一定带你飞出咱小城,去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抬头是蓝天,低头是血渍,母亲被眼前顶天立地的痴情汉所融化,忘了姥姥的叮嘱,在爱与孝中间,这次择了前者,却未料这一刻的错选,输掉了整个婚姻。
父亲上学后,母亲未能按计划去读师范,以仅仅十九岁的年纪生子做母。 见生米做成熟饭,姥姥心疼女儿含忧帮忙带娃,要强的母亲便抓紧时间自修功课,结业考试后当了小学老师。 父亲毕业后分到空军基地,开飞机,做机师,逢年过节才回来探亲,继而有了我和妹妹。
母亲的"拖油瓶"越来越多,她巴望父亲能早日提干,好以眷属身份随军生活从而全家团圆。 后来父亲果然晋级升职,苦等了十年的母亲又缝又绣,为全家准备"入伍"新衣。 晚上孩子睡了,她便在外间踩着家里唯一的乐器——一台破旧的脚踏风琴,边弹边哼唱"桂花开放幸福来"等老歌,喜滋滋的等着父亲兑现诺言、远走高飞的那一天。
父亲终于到家,却耷着头告诉母亲,文革一开始,他就同一位跟他站到同一革命队伍的女兵生有染,现在她告诉他怀孕了,他不得不回来同母亲离婚。 母亲听罢如遭晴天霹雳,没法相信她心中的痴情汉变为负心郎,当场气晕过去。
随后的几天里,父亲守在母亲的病床边,一面悉心照顾,一面苦心相求:她若不给他离婚手续,他便会被怀孕的女兵告发,以当时部队的军规铁律,定会被判重婚罪。轻则革职惩处退回原乡,重则可能坐牢。事到如今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她高抬贵手,放他走。
母亲动摇了。她不愿看到日新月盛的父亲,因她落魄而归,尽管她清楚的意识到,不让他落魄,自己同三个孩子就得落魄。她明知他才是始作俑者,自己怎么做都不为过,却不再强求。也许是夫妻一场,旧情难忘;也许是她在父亲的远走高飞中,注入太多的梦想,不愿亲手折断他的“翅膀”;也许是看透世事,爱了散了,万般无奈中只好如此收场。
在一个阴雨霏霏的下午,她搂着我们仨,在镇政府签了离婚书,放走了他。
那之后,母亲一人扛起养育三孩的担子,白天上班教课,晚上缝补洗涮,当妈也当爹。她的梦想不再是飞走,而是怎么在小城里坚实打拼,把我们仨养活。她以忙碌抵抗着压力,以沉默掩盖着内伤,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才在断断续续的琴音里,释放出丝丝缕缕的啜泣。而对我来说,那是一首多么难忘的母亲之歌啊,——直到我长大后离家上学,仍能于睡前望着天花板那一刻,听见其绕梁不绝,哀感顽艳,送我入梦。
若干年后,当母亲在"电话粥"中聊起过往,我并没有问她我儿时想问的问题:你恨不恨我爸? 我想,当一个人能够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讲自己的往事时,她已经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无奈中,蜕变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地了。
人间五月春满园,天堂今夕是何年。 独自在家时,我常常来到母亲的照片前,凝望她栩栩如生的笑容,难禁泪目。 我默默地对阴阳永隔的母亲说:妈,又到了母亲节,咱俩再煲一锅电话粥吧。
本文的简缩版(经由报编删改),曾于去年母亲节当日,刊载于 世界日报 艺文区家园版。今天发上的是原篇,以此对母亲的培育和恩情,再一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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