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在洛城 几番洛园情 (下)(图)
(亚洲外海外最大的中国园林:流芳园)
年轻时的日子,就像是魔术师手中的一段时光一样,光怪陆离中翻转着花样年华。
虽说是展卷之际解爱玲,可掩卷之余,就不免为她在此生活了23年的LA,感到委屈了,可又不知究竟是委屈在哪里。——那时候的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可谓凤毛麟角,聊胜于无,若较起真儿的话,还真是“城惶城恐”。
——想跟人“犟嘴”是一回事,能跟人“犟嘴”是另一回事。给城市“平反”,同给人平反一样,不但要有野心,还要有实力。
青春的激情总是带着反叛的燥热。一片忤逆的心理,在怀里闷了一阵子后,出来时便可能是个十万八千里的大翻转,——更确切地说是,是“大反转”,与初衷南辕北辙。——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便忘了去书架上倒腾那套装帧娟秀的张氏全集,任其于上接灰落尘;而人一得空,就把那本“Thomas Guide”的地图册往车里一扔,然后驾着那辆常在半路上跟我“翻脸闹罢工”的旧跑车,在洛杉矶走街串巷地转悠起来。
好在那时候,我已洋插队了一些时日,高楼有多摩天,人群有多拥挤,已经不再是我用来衡量城市的指标。——没有多久便发现,虽然作为大都市,洛杉矶缺少纽约芝加哥北京上海一般的繁华,但它却像个身着布衣的阔佬一样,朴素的外表下,深藏着实力。
就从举世皆知的“两梦”开始吧,——“梦幻乐园”迪斯尼和“梦工厂”好莱坞,如两枚耀眼的LOGO一般,让“洛大佬”那朴素的外衣上,精彩地闪亮起来。人们在说起它们时,常会用“文化产业”之类的摩登词来赞叹着,而在我眼里,那不过是洋鬼子们“贪玩儿”玩出来的“大名堂”,太大太多了,自己玩不过来,就拿出来让全世界的人跟着一起玩,——当然,要付上价钱不菲的“大玩票”,才能让你“玩儿去”。
——不过说真的,因为每年有上千万的人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将“梦境”挤成了“闹市”,所以对我这个更喜欢找块地儿“压马路”的人来说,“两梦”是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地方。
倒是那些边边角角的僻静之地,像暗藏在粗衣素服里的玉翠珠玑一样,吸引着我到处“摸索”。
首先让我在天使之城“连连失足”的,是上百家星罗棋布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其中包括中、日、韩等少数族裔的移民历史博物馆,——它们是这座城市对少数族裔的胸怀和体贴。
看看早年华工在美的遭遇,今天的新移民再苦再难,恐怕都是贵客的待遇了。——即便是一百五十年前西部的白人,也要靠着木轮吱扭的驿马车、和长相粗笨的长短枪,来维持生存出路的,——那可从洛杉矶下城区富国银行(WELL FARGO BANK) 百年前的创业史中,窥斑见豹。——老行博物馆的前厅橱窗里,有一枚曾被驿马车护送过的27盎司的大金块,与其说它代表着早期开发者的生存目标和梦想,不如说它是高悬在他们头上的咒石和灾星,——有多少粗衣砺面的西部牛仔,昔日里就是为了“它”,而淘金不成难逃命,在得得的马蹄和紧密的枪声中,饮弹落马,草革裹尸……
开拓和流血,总是拓荒者的命运。而错过了“大金块”时代的我们,却有着先人们向往的幸福与和平。
作为纯艺术的爱好者,我更执迷于那些比金子还要贵重的灵魂,于是,坐落在西区的盖蒂美术馆(Getty Center),就是个每年非去不可的好地方了。那里不但有凡高的《鸢尾花》(《Irises》)及五万多件画作和雕塑,还有一组干净得有洁癖之嫌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再配上四周精湛的园艺,使每一个游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艺术包围了起来,——我把那看成盖蒂欢迎人的独特方式。
据说美术馆墙面上的白色石材,是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石柱“同宗”的。它们是在上个世纪盖蒂动工前,一船船地从意大利出发,不远万里来到了美国的;又经过了刀削斧砍般的剖面处理,筑起了美术馆古风高旋的艺术基调;而馆群的设计者,则是当代大师级的建筑奇才——美国著名的白色派建筑师理查德·迈耶 (Richard Meier)。他一贯以纯洁素雅的风格吸人眼球,承袭了现代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设计遗风,用手法干练的“白盒子”,简化了建筑的形体,进化了建筑的概念。
——当年的梵高又何曾想到,那幅曾经不足以让他维生的《鸢尾花》,在仅仅一百多年后,就摇身一变,成为价码五千多万刀的“琪花瑶草”,以第一尊贵的身份住进了艺术的“白宫”呢?——而伟大的艺术先锋们,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的拓荒者呢?!——出师未捷身先死,——沸沸扬扬的觉醒和认同不属于你,你差不多要搭上一生的时间去求证的那件事,回馈给你的,只有一道绝望的枪声。
然而,住进了“白宫”里的那些艺作,在被注射了防腐剂而成为“艺术标本”之后,多少也就与人产生隔膜了。那既是“象牙塔之艺术”带给我们的缺憾,也能唤起我们对身边还没有成“大器”的那些民间工艺,格外的看重。
说起LA的“山寨艺术”,那可谓三教九流,四面八方,五花八门。夏日的周末, 你不妨“微服出访”,下到民间的艺场,感受一下艺术的可触可摸。西南角圣塔莫尼卡的三街上,一到周末,便车辆禁行,专门用来给你压马路。道旁咫尺间的艺人们,不管观众多少,铜板大小,都以十分的专注来秀他们各自的绝活。青年人的POP,黑人的街头舞,南美的拉丁和伦巴,中国的踢碗顶杆之类的杂技,还有老外玩猫逗狗的宠物杂耍,基本上都是以认捐的方式为你免费表演的;而若有闲到街边的画摊前驻足片刻,就会看见长于视觉艺术的精工巧将们,正在摊后闷头献技。他们当中有画风奇诡的漫画家,手艺一流的泥塑家,更有笔锋纯熟的国画家。你可以掏出十几刀至几十刀,来换一幅斗方大的字画;如果心血来潮地想把自己凝固在石头里,那不妨就在摊前坐下,花上二十分钟,让泥塑家再塑个你,——他们捏像时飞动灵活的手指,似乎比上帝当初造人时还要麻利。
而对于那些爱从破烂里找历史的人,那么北区的帕沙迪纳旧物市场,则是一个淘宝的好去处了。——到了那里,除了行家的眼睛和砍价的嘴,你还需要运气。有时候“手气好”的,只出几十刀,就可以从一个猴急的卖主那里,拿到一台百十来岁的蒂弗尼灯,运气超好的,也说不定会从一堆被人冷落的废铜烂铁里,发现一尊暗藏身价的老旧铜雕,若运气绝好碰到了根据诺曼·洛克威尔 (NORMAN ROCKWELL)的漫画摩制出来的老铜像,那就一边砍价一边偷着乐吧,那可是回家擦把擦把,就可以到行家处卖上千元的贵重货。
如果在旧物市场上走累了,不妨顺路到这座古城的老街上,找家软饮店坐下来歇个脚。赶巧的话,碰上左邻右舍的“饮者”们,都是些健谈的坐地户,你不妨隔墙有耳,一边喝着东西,一边在他们好听的聒噪中长见识好了。相信“Rose Bowl(玫瑰杯)”、“Rose Parade(玫瑰游行)”“JPL(美国航空总署的喷射推进实验室)”“Caltech(加州理工学院)”等等,都是这些当地老居民们常常高谈阔论的热门话题。它们不仅仅是这座卫星城里令人骄傲的“几大恒星”,更是让有近90个城市的大LA、甚至全美都躁动不已的大名词,——而对一个外来客来说,那也是一份冷饮之外的热收获。
说起了喝的,在此就不免要“连吃带喝”一番了,——谁让LA是个能吃到全世界的城市呢?——西餐在我眼中一向是“花边食物”,自不细说,而LA上千家的中餐馆,差不多是所有华人对这座城市由“吃情”到“痴情”的重大原因之一了。中国的传统菜在这里早已成了气候,而除了鲁粤川湘、闽浙苏徽的八大菜系之外,还有京、鄂、陕、豫、晋甚至东北菜等n小菜系,至于越柬寮泰的精品,在洛杉矶也不过就是风味小吃了。
——在LA吃得有多好,“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是说不清的,可人一到了LA 以外的地方,吃上不过两顿,就能吃出个“洛忆不绝”了。——那年得空,到纽约边上IBM 所在的小城里,看望一个发小。她见有朋自远方来,就花了百十来刀为我叫了一桌子中国菜,席间又拳拳切切地问我味道怎样,——我吧嗒着嘴,说不吃不知道,一吃才知好,——她问我是哪道菜好,我就贼眉贼眼地乜着她说,我们LA所有的菜原来都是那么好,——她听了,杏眼圆睁了几秒钟后,终于喷着饭大笑,然后抬起手给了我一筷头子。
我打人不还手,却当然要还口,正八经儿地气她说:光说LA的中国饭好吃,你就打人呀,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那儿去年又新添了一座吃完饭可以溜溜达达消化食儿的“中国园”,你还不得嫉妒得绑了我?
她就认真起来,说什么中国园?——你告诉我,我不绑你我傍你,到时候我去玩的时候,你好给我买门票。
我听了就点头,说这次你的心态还算及格,——不过那是一座占地12英亩的苏式大园子,你让我从哪里说起?
她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小时候那么死心眼儿,凡事不知道咋开头,——要不就从“来诉我”(RESUME)开始吧,——到美后总写过简介吧,别忘了挑好的说。
我就做恍然大悟状,然后轻了轻嗓子,说那好吧,现在就来段“来诉我”好了:她叫“流芳园”;因为里面造园的石材大部分都是从国内太湖等地运来的,所以祖籍算是中国江浙地区吧;而具体的出生地呢,则是在洛杉矶的北区,即上世纪初著名的铁路大亨杭廷顿家族的私家老宅里,——如今呢,这座老宅给谁都恐怕都养不起,就归政府所有,对外开放,叫做杭廷顿图书馆(HUNTINGTON LIBRARY)。——“流芳园”住进了“杭廷顿大院”,可谓东西方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它不但把亚洲以外的第一大中式园林植入了LA,更让中国的造园文化,第一次流入了欧美大陆,那也是她取名“流芳”的本意之一……
她听到这里就笑着损我,说别总文化文化的,俺不是文人,别跟俺谈文化,对我这号学理的,直接说里面有啥没啥就行了。
我也笑了,说行啊,那就从你这个IBM的大白领听着顺耳的“软硬件”说起吧,——里面的硬件呢,有亭台阁榭廊桥曲,软件则是 梅兰竹松柳水依;唱个四季歌呢,可谓 春有梅花弄影,夏有百鸟啁啾;秋有平湖秋月,冬有寒鸦戏水;最后再用京剧吆喝两句,那便是:看得见的是一园子的山水韵,看不见的是一腔子的怀乡情。
她听我勒着细嗓南腔北调着,又笑喷,说好了好了,这个“有啥”我懂了,快说下半截吧,——那没啥?
不想此时就有一碗汤被端了上来,香气袅袅地岔开了我们的话题。
后来再问起,我也不想说了,因为“没啥”比起“有啥”来,多半是个让人扫兴的话题。
事后便想,如果当时顺着惯性说下去,恐怕就要提到张爱玲在《一九八八——?》中的“空城之叹”了,——因为我接下去要跟友人说的,便是流芳园虽大,里面却没有“空”字,却是一园子的中国情,——而在潜意识中,那便是我要为LA这座“空城”平反的又一大确据了。
再后也想,如果女作家能有幸活到今天,进到这片国风浓重的大园子里转转,说不定在心境上就有云泥之判。——也或许,她现在正沉静地坐在园中的某个角落,孑然而又执著地对着面前的稿纸涂涂抹抹,重新改写她的那篇《一九八八呢——?》呢,——题尾原本黑色的问号该擦掉了吧?——换上了“20”开启的某一年,用大红色的笔墨,——因为荒凉的情感体验,不再属于“流芳园”里的张爱玲。
星移斗转中,几番洛园情。